他跌跌撞撞自巷弄走出,月亮划开云层,照亮了他那双如鹰狼一般的双眼。
此时他的双眸早已失去锋芒,只有无穷无尽的落寞和疲惫。
动物感伤。
这是他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这个任务结束了,他该退隐江湖了。他却没有感到一丝轻松。这些年,他从不问杀的是好人还是恶霸,只要雇主出钱,他只负责送猎物下地狱。
他是影子。
他最后一次把匕首扎进那个男人的胸膛时,手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是老了吧。他苦笑。江山代有人才出,他该隐退了。
那个男人没有丝毫挣扎,仿佛早已经知道这是他的宿命,任由影子把那把匕首扎进他的胸膛,不曾发出一丝叫唤。
他的冷静让影子忽然有些心慌。
那个男人中了刀。迟迟不肯倒下去,他有些心烦气乱,他踹了一脚。男人软软地倒在他面前。
他看到了她。
那个小小的身影,看上去6.7岁的样子。蜷缩在男人身后,难怪他死也不肯倒下去。
影子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黑夜如同一把淬着寒光的匕首。
他举起刀的时候,一双手拉住了他的脚。
求你,不要杀她。求求你。我的命已交给你,她还只是孩子。什么都不懂。
他的刀还是扎了下去。
男人用尽全力推开 他,他的刀偏了一分。这让他非常不爽。
刀划破了女孩的脸,女孩因为兢惧,已忘了哭泣。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个道理他时刻都谨记。
第二刀下来的时候,她没有躲闪,她绝望地闭紧了双眼。
刀并没有落下来,刀扎穿了男人的后背,他紧紧抱住影子,示意女儿快跑。
女孩从父亲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最后的生机。她跌跌撞撞向外逃窜,像个笨拙的鸭子。
男人在最后一刹那爆发的力量让他吃惊,他费劲地弄开男人的钳制,女孩已经消失在弄堂里。
转眼就是十年。十年时间他金盆洗手不问江湖事,江湖再无“影子”这一号人。他改回他的名字:李浩。
他本名独孤浩。他不喜欢那个复姓带来苍凉的感觉。索性用了一个普通的姓。
他用积蓄开了间茶馆,生意谈不上好坏,说得过去。
他一直没有娶妻,有姑娘有意,他也视而不见。他宁愿去花楼找姑娘,也不愿将情锁在一人身上。他过惯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他怕自己的心一旦有了牵挂,等待他的,终将是万劫不复。
十年的时间,他也曾四处漂泊,担心仇家上门。最终仍旧回到这座城市。他已经累了。这是他的根。
他打消了顾虑,做起小本营生。有时寂寞也会去找些翠楼相好的姑娘。
日子波澜不惊地继续着。直到一天遇到了她。
那天下雨,店里客人极少。他准备打烊回家。
天太冷了,他转念又想,去翠楼喝一杯吧。反正回家也是冷锅冷灶。
他叫了翠菊,最喜欢的牡丹在陪客,听说陪一位很有来头,背景很大的客人。他嗤之以鼻,放做以前,他是一刻也不能忍。岁月终究磨平了他所有棱角。
夜半欢愉,颠鸾倒凤之际,忽然听得楼下一声惨叫。
他一下子兴致全无。他索然无味地穿衣服。楼下的惨叫还在继续。
他信步下楼,不理会翠菊的热情挽留。
楼下的老鸨正在命大茶壶管教一个丫头。看他下楼,忙不迭地赔礼道歉。
他的眼睛匆匆一瞥,状似无意,一瞬间四肢百骸仿佛被人抽光了力气。
他不记得她的容颜,他记得这个眼神,还有那道……疤。
那个夜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原来这十年,她一直躲在这。
她此刻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全无抵抗。只有那张脏兮兮的脸上,眼神倔强。
他的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去,雨仍旧没有停,他在暗黑的路上走了几步,雨密密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视线模糊一片,脑海里只有被责罚得仓皇,却仍旧不肯低头的眼神。
他的钥匙掉了,他弯腰去捡。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想起她像谁了。原来是她。
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因为门第观念,被生生拆散。女孩出嫁的那天,他一直追在轿子后面。他被打得躺在床上三个月,治好了伤,却听到她亡故的消息。
他打听到,是那家的大房容不得她,下绊子打发了她。他谋划了半个月,把自己的脸划花了,应聘下人进入府邸,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深夜结果了大房的性命。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他并不感到慌张。他终于为心爱的人报了仇。
他走上职业杀手的道路,他不管好坏,只要有人出钱,他就杀。
杀得多了,便也麻木了。像解剖一只小鸟,或者一只野兔。
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短短的几秒,他立刻起身返回翠楼。
老鸨看见去而复返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你要赎她?
李浩重重地点了头。
我们楼里有那么多好看的姑娘,你怎么偏偏选中她?要不我给你换一个,比如翠湖,翠竹也不错……
他不耐烦地推开老鸨,指着那个已经昏厥的女子,道:我就要她。
二十两银子。
他翻了翻口袋,只有十两。他为难地看着老鸨,老鸨根本不为所动。
这场景让他似曾相识,他拿出了茶馆的房契,老鸨才松了口。
他另外铺了一张床,拉了个帘子。
女孩似乎不会说话。也许当年让吓傻了。他想。
他给她起了个名字:小翠。
当年的小翠离去,她又回来了。
我十步杀一人,却败给你的眼神他每天小心翼翼,他看着她干巴瘦的身体,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吃的都塞到她嘴里。
她一天天变化,她的容颜,像一朵桃花盛开。
他看着她的面容,那个疤丝毫没有影响她。反而有种残缺的美。
他为这美貌深深着迷,他同时内心也隐隐升起一种隐忧:但愿她不要记得那时。
她似乎全忘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他内心欢喜,最好永远不记得。
他不再出入烟花之地,他每日早早从山上打了野味,或者从湖里抓了鱼,赶回家让她收拾。
他一日比一日更念家。他每日偷偷照镜子,会把新生出来的白发偷偷拔掉。
生活恬淡安宁,无欲无求。
那日大雨,山路难行。他追寻一只野猪跟丢了,一无所获。正准备下山之际,看见小翠头上顶了个荷叶,手里提个篮子,正急匆匆往山上赶。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平地一声雷,惊得野猪不知从哪串了出来,只奔最近的小翠而去。
小翠吓得尖叫一声,李浩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步。他的飞刀齐刷刷飞了出去。
野猪在那一刻被雷击中,倒在了地上。
李浩跌跌爬爬跑到小翠身边,看着一脸呆滞的她,他懊恼不已。
小翠发了三天高烧,他一直用冷巾给她降温。
她的烧渐渐退了。让他欣喜的是,她能开口讲话了。不过仍停留在幼童水平。只会简单的几句。
这已足够。
年关逼近,他进城采购了好些东西,路过一个胭脂水粉的摊子,他想她可能会喜欢。买了一盒胭脂。
她涂上胭脂的样子果然动人。他呷了一口酒。
小翠又给他倒上一杯。她说想听故事。
李浩就讲,讲他的初恋,讲他的英雄历史,他的舌头渐渐大起来。
醒来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
小翠梳洗完毕坐在他的面前。
你搽胭脂的样子真好看。他挤出一丝笑。
小翠仍是不说话。
小……翠,你都知道了?他问。
小翠的头终于抬起来,直视着他。目光仍是那时的倔强:小翠……这是哪个女人的名字安在了我的头上?你知道吗,从我记事起,这块疤一直跟着我。它让我受尽了屈辱、苦头。没想到,我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你。
是你,是你杀了他,我的父亲。你是个杀人凶手!她的眼泪怔怔地落下来,滑过面颊,洇开了胭脂,像是两行血。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终于,还是记起来了。
那把匕首第一次进入他的身体。他没有感到痛楚。他认得,这是当年他用的那把。
他苦笑着,他杀了那么多人,最终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生命,能死在她手里,这样的结局,挺好。
她的妆花了。她无可遏制地大笑起来,她边哭边骂: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他多想再起身去抱抱她,抚平这个内心痛苦的灵魂。他的血正一点一点离开他的身体。他第一次感觉到虚弱。
他的小翠,脸上有道疤的小翠。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细数这些年种种,他的好,他的体贴,他是个恶魔。
最后他听见她的告别。他的身体轻飘飘地飘起来了。
她的眼角,鼻孔,嘴巴源源不断向外冒出血水。
这一生,无法在一起,杀父之仇我不能原谅你,来生我再还你的好。
他的眼角有温热的泪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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