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语

大学毕业后的第三个圣诞节又快到了，我知道，是做出重大改变的时候了。

听过许多过来人的道理与劝诫，有的已经运用并实现，有的却并不能与我当前的人生相契合。我在一家国有银行工作，是他人眼中的“体制内”人员，也许是对国有企业的惯有印象，又或许是对银行这一工作性质的普遍误解，总之事实与观念总是相去甚远，就连我自己都曾有过这种认识。

网申，笔试，面试，体检，度过了几乎每个应届毕业生都经历过的流程之后，我找到了这样一份工作，光荣的在学院毕业生情况表上的“已就业”栏位打勾，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在当时的我心中，银行是一个体系庞大的运作机器，多条线多部门各司其职，以基层网点为根本，服务客户，储蓄与信贷是其主营业务，这也与我大学所学商业银行学相符，我愿意先在基层岗位上为这部庞大的机器做一颗螺丝钉，在日后的工作中慢慢学习与进步，我相信每个初入职者都有着不比我差的热情与态度。

七天的培训之后我们十多个应届生被分配到各自的支行实习两个月，我来到了一个只有十个人的小支行，不管怎样作为实习生必须努力工作，打好基础才是。行长是一位年轻的男性，三十出头的他脸庞还未完全褪去少年之气，但又比少年多出几分坚毅，他是法律系的高材生，法律系人才在银行其实也是十分吃香，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成功人士的感觉。他对我微微一笑，没有多说，想必对于每年的实习生也已司空见惯，我做过自我介绍便站在队列的最末端，似懂非懂地聆听他们的晨会内容。

很快工作便正式开始了，两个月的时间很快，但业务并不复杂，只要有时间学习对于大学生来说根本不成问题，我见缝插针，哪里需要就出现在哪里，为大堂经理站大堂，随产品经理外出营销，为委派主管整理公司年检资料等等。

有一天我正在客户经理室整理资料，营业厅内突然大吵大闹起来，一位老太太坐在地上又哭又闹，场面渐渐失控，原来是因为老人的身份证不是最新件，柜员拒绝办理业务，老人不能理解并破口大骂，此时行长与一位客户从二楼赶到现场，了解情况之后把老人带到vip室，渐渐平复了她的情绪，同行的客户也帮忙疏导，最终老人理解了制度的原因不再为难。我以前听说有的行长只要客户一闹便直接把问题归于员工，但他没有这么草率。

实习期即将结束，分配给我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也许更多的希望我从全局的角度来观察一个支行是怎样运作的，我也开始把时间花在憧憬正式入职后的情景上去。正当我从客户经理室出来路过行长室的时候我听到了歇斯底里的吵闹声，我以为又有客户在发脾气，侧脸探去竟是行长在对着电话发脾气，两个月来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表情，当时我并不理解一向儒雅随和的他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事实上他承受了我不能想象的压力。

实习的最后一天，委派主管语重心长的为我送上了祝福，但同时也警醒我这份工作并不容易，处处存在风险，要小心谨慎，我谢过主管，最后需要找行长盖章。我想终于有机会再和他正面交谈了，却没想到这是我在这里与他的最后一面。

行长室的门开着，隔着玻璃我能看到他坐在椅子上，但室内十分安静，我没有多想便径直走了进去。但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杂乱无章的办公室，文件资料被撕碎扔的到处都是，他坐在椅子上掩面而泣，身体抖动甚至震的椅子咯吱作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周行长。。对不起”我下意识地想要退出去，他却招手示意不用了，让我坐下来说话，我悻悻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他擦了擦眼泪，把纸巾随手一扔，“小徐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周行长，我要谢谢你才是，让我学到了这么多东西”我说这些并非是出于客套，而是真正把他当成了我的榜样。周行长摇了摇头，“现在工作越来越不好做了，你这个时候进这行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没想过那么年轻有为的他会对工作感到为难，只好回应一句“嗯”，他转过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包，说是我两个月实习的报酬，要知道人力资源部配置的是无薪实习，这钱是周行长自己掏腰包拿出来的。我试图拒绝他，他挥了挥手说“这是你应得的，每年在我这实习的新员工都有”我只好谢过，他长叹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今后的每一步路，都要谨小慎微”，说完便在实习审核表上盖下支行公章，审核成绩为优。我谢过周行长，他示意我回去，准备好几周后正式入职。

痴语

但我没想到的是，还未等到我入职，周行长便辞职了，我十分不解，他那么优秀，那么年轻，又受到员工爱戴，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呢。

结果我正式入职的支行也并不是我实习的支行，而是另一所同样只有十来人的新支行，年轻人更多，行长是一位与周行长年龄相仿的女性，第一印象为人温柔体贴，语气比较随和，并不难相处。但支行的情况不容乐观，前台柜员已经病倒一人，只剩一个柜员已经苦苦支撑两个多星期没有休息。尽管病倒一人但支行还剩九人，我第一感觉是想问难道不能临时调整岗位来补充一下人员，却让一个人连上十七天吗，但没能问出口。

我的到来被当做救命稻草，很快我便成了这个唯一，一直到另一个柜员病愈归来之前，我连上了二十一天班，而之前连上十七天班的柜员则赶快被调整到了客户经理岗位继续工作，原来如此。我没有怨言，作为一名新员工这些不算什么，年轻人多做事，这都是老一辈们常说的，也是一直以来我们所接受的教育。

我学业务很快，操作也很娴熟，我本来就擅长摆弄电脑，打字输入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很轻松。一个月后我拿到了我人生第一份工资，基本工资加上绩效工资刚好破万，对于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是比较不错的收入了。我自认为工作做得不错，刚刚入手一个月便独自承担了整个现金区的业务，没有差错没有投诉，效率在所有柜员中也能排在中上，对于一个新员工来说算是不错的成绩，尽管有时候一上午不能上一次厕所，中午吃饭都在柜台上解决，但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会过去的。

李行长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参加我们的晨会，除了例行的查库以外我们没有直接交流的时间，而这个例行查库也是在边接待客户边进行的，基本上没有机会去交流。但我以为我的学习，我的努力，他们都看在眼里。我用自己的努力拿到这份工资。

两个月过去了，第二个月的收入也在一万以上，支行业绩也是名列前茅，看得出来李行长虽然很少呆在网点，但在外面很努力的扩展客户，为这个小网点带来了丰厚的资源。一天下班后行长组织全体员工大会，我自认为这段时间业务学习，服务态度，服务效率都很不错，应该会得到她的表扬吧。

会议上大家各抒己见，对于支行今年年底的安排，工作重心做出了分析，但我根本插不上话，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对于政策方案等大环境上的选择，我既不了解也没机会。会议继续进行，很快便谈到了各自的表现，李行长对我的第一句便是“小徐啊，我希望你的业绩能对得起你的绩效。”我的脑中只有问号，我的业绩是什么？我的客户满意度，服务效率都在全市名列前茅，如果这不是业绩那么我的业绩究竟是什么？随后李行长列出一一系列产品的完成情况，如pos机商户，小微企业贷款，个人住房抵押，助业贷款，购车装修分期等等，毫无疑问我每一项都是零。

原来这是我应该完成的业绩，作为一个新成立的支行，没有外拓是没有客户进来的，这点我也清楚，除我以外的每个人都立下过军令状，不完成这些指标年底罚款上万元，而我在十月份进入这个支行，我的指标打了三折，从数理上来看十分合理，但却没有考虑到我们之间的岗位差异。

我虽然不能理解这些思路，但也愿意为之努力，继续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来为自己争取营销客户的时间，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也收到了部分客户的排斥，因为过多的交流必定降低办事效率，令后排等待的客户不满，要知道这里只有我一个窗口，我讲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有人直接对我说：“贷款不是你该干的事，别啰嗦了快点办下一个”。我很委屈，不是我不想做好，只是时间实在有限。

很快便到了年底，我每个月的收入依旧丰厚，但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就好像那不是我该得的一样，我在拖支行的后腿，其他人的业绩养活了我。领导也确实是这样想的，在会议上我的业绩再次被拿了出来，虽然每项指标都有进步，但与目标差距甚远，一年一度的优岗评选也开始了，非常简单，谁的产品完成度高，谁就是优岗。虽然我作为第一年入职的员工不参与评选，但也不难想象在今后这个奖项离我是多么的遥远。

支行的业绩越做越好，客户也就越来越多，客户越多我的业务量也就越大，时间就越少。在我的本职工作上，我一如既往的稳定，没有出错，保持高效率，但在营销方面却越来越吃力，因为比起去年我面对的客户数量几户翻倍，即使以我的速度也难免会引起长时间的等待，毕竟我们只有一个窗口。而会计条线同样对我们的处理速度有考核，平均等候时间不得超过五分钟，显然是不现实的，为了不被处罚，主管经常要求我们先叫完排号后办理业务，但往往会出现一些纠纷，令我烦躁不已。

又这样过了半年，李行长突然有一天请我吃饭，她一向对我很严格，我感觉就像鸿门宴一样，但也是不得不去。餐桌上她一改以往对我的严肃，变得亲切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她说道：“小徐我知道你很优秀，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没有说话想看看她还怎么说，“我知道你很委屈，但我也是没有办法，上级行没有把基层网点的人当人看，考核制度里没有前台员工能创造的收入，如果我多安排人在前台，整个支行都会没有收入，难为你了。”我对此表示理解，其实我也早就知道这种病态的机制，只是我们行做的最彻底罢了，但我心里难免还是会有不平衡，我的本职工作被视为毫无意义，我必须用业余的时间来做一些别人的本职工作该做的事情才能体现我的价值，这不摆明了把员工分成三六九等吗。“下半年我也该休产假了”我这时才发现她已经怀孕了，“也该把你从前台调出来了，对于你的能力我们都是认可的，但是调动需要机会，在我休产假以后何副行长会主持全面工作，把你调到客户经理岗位，做你擅长的公司业务。”我表达了谢意，但对她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同时对于客户经理的工作也带有一丝惶恐，我能胜任吗？

痴语

银行的每个人做的事情都不像表面上写的那样，虽然上级行把营销看做重中之重，但实际上营销与风险控制之间是有平衡的，如果过于急功近利，就可能会引起损失，一旦出现不良，毁掉的是整个支行的收入。但在上级行的政策鼓吹之下，大部分人忽略了风险一味的追求业绩，给经办人审核人都带来极大的隐患。在担任客户经理的这一年多里我深有体会，每个项目本应做到的贷前贷中管理流于形式，对于客户的调查非常随意，可以说每一个项目迈出每一步作为经办人心里都是没底的，虽然摆脱了柜台的繁琐操作，但客户经理在风险的承担与纠纷处理上还真是复杂得多，尤其是在整个市场萎靡，上级急功近利的情况下，你不做会让人觉得你没有能力，做又往往只能做一些比较勉强的客户，承担一定的风险，李行长虽然休产假在家，却依然在指挥支行的工作，仅凭数字报表而不直接接触客户便要求启动相关项目，个中风险只有我们经办人自己心里清楚。

近年来资本市场不景气，政府融资平台被叫停，大量项目无法继续，以及微信支付宝等三方平台的猛烈冲击，银行的资产业务和负债业务都受到空前打击，虽然也陆续推出了一系列的结算产品来挽回市场，但受限于人民银行系统的t+1到账原则以及不可减免手续费，产品的优势几乎没有。但还是大肆推行，通过人情营销，费用营销等吃力不讨好的方式企图夺回市场，吃亏的是员工，效果却微乎其微，主营业务收到冲击的银行开始拓展代理业务，贵金属，工艺金，甚至卖米卖盐，大有金融超市的趋势，但这些产品往往最后只能员工用自己的工资来买单。

这一年多来我做了很多小企业贷款，用抵押来规避风险，也符合普惠金融的政策导向，工作渐渐稳定，尽管上级行的任务依旧是不可能完成，但心态上已经是无所谓的了，李行长休完产假后没有再回来，而是成为了上级部门经理，也许已经对基层行工作感到绝望了吧。

迎来了我的第三任行长，收获了我的第一个优岗，同时也递交了我人生第一份辞职报告。我渐渐理解了周行长为什么急流勇退，放弃经营了十多年的工作，因为它已经变了，银行不再是严谨的机器，不需要各司其职，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是营销，这份所谓的“体制内”工作早就不是世人所想的那样。没有人愿意在基层行工作，去完成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上了年纪的员工想的是怎样混到退休，年轻员工则想的找一个怎样的下家，无奈又无情。

我没有找好下家，但我也毅然辞职，这三年来我的生活支离破碎，害怕听到人大声讲话，害怕手机突然响起，害怕听到微信的滴滴声，就算凌晨也有可能突然被批评一番。我累了，尽管我还不到25岁，但心境好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放弃了七情六欲，放弃了做人的尊严。如果这样下去我不敢想象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现在的我没有工作，我可以尝试国考省考，也可以在求职网站上投递简历，但我会牢牢记住周行长的那句话“今后的每一步，都要谨小慎微”，每天看看书，写写文，生活本不应该那么急促的，不该在半夜被手机惊醒，不该在清晨紧张到呕吐。

现在终于结束了，我一点都不着急，我才25岁，我的人生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