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暮京水

作者: 一簇千栀 | 来源:发表于2018-01-27 19:40 被阅读20次

    1

    “年底的婚,先不结了。对不起大家了。”

    海澈的这条朋友圈,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暮水的夜,格外静。村口的两盏灯,散着暗淡的亮光,晚上的凉风一吹,照得人影恍恍惚惚。巷子里的猫毛茸茸的缩成一团,蜷在窝里。偶尔远处隐约听着有几声犬吠,过上一阵子,也都安静下来。

    在外打拼了大约六年的光景,我离开俞京,回到暮水。

    海澈打算年底结婚,我正好回来,期待着能提前见见新娘子。

    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走过坑坑洼洼的街道,暗黄的尘土被箱轮碾压出一道道明晰的痕迹,有些碎尘末溅出来,扑到鞋上,笼成一层薄薄的碎屑。

    顾不得旅途奔波,身体如散了架一般疼,仍一路径直走,穿过家门前的小巷,来到海澈家。他家的门上着锁,锁上已经生了暗红的铁锈,还有一张灰蒙的蜘蛛网,轻轻一抖,落下许多散尘来。

    这房子应是空了许久没人住了。

    海澈还有一个残疾的父亲,我猜不出他们能去哪里,所以心有疑虑,拿出手机,点开他的那条对话框,想好的措词输出来又删掉,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来回踱步,犹豫着要不要向他问问原因。

    “没钱。对方彩礼要的太多,先推迟吧。”

    我还没发消息,倒是他先主动来跟我说明原因。

    他说:“我现在啊,愁。没什么钱可赚,连婚都结不起了。”

    满屏的字里行间都是无奈,我迟疑着打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什么都不敢问。

    毕竟,有些过往的人和事,还是不说的好。

    随便聊了几句后,他沉默许久,话锋一转,突然问我:“小娅最近怎么样?”

    我顿了很久,朦胧中已经预料到他会如此问我,但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吓到,又或者说,是惊喜,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可能性产生足够的幻想。我摇摇脑袋,把那种可怕的想法驱逐出去。海澈已经找到新的女朋友,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不能酝酿两个错误的人生。

    “她很好。”我只能这么说。


    2

    我、温娅、海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那时候,我们三个的家都在一条街上,父母都是互相熟知的坊邻,再往前几辈数数,也都是互相知根知底的老友。

    我们三个之中,我和温娅是同一年生,海澈大我们两岁。

    不上学的时候,就聚在一起玩捉迷藏、过家家的小游戏,累了就一起跑到街口的杂货铺去买糖和汽水。到了上学的年纪,就互相拉着手一路有说有笑走到学校,放学了也约在一起写作业。

    好像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海澈十一岁那年,他妈妈出轨,连夜卷走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跟海澈的姨父私奔了。海澈的姨妈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脑子变得越来越不灵光,后来得了失心疯,被送到城里的医院。他外婆也因此被气得过世。

    那是当年很轰动的事情,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大街小巷、街坊邻里都在议论。也就是在那一年,海澈被父亲带到外地打工,直到父亲想尽各种方法,找到母亲并与其协议离婚,他才又回到了这个村子里。

    辍学两年,再上学时,已是与我们同级同班。

    原本富裕的家庭一去不复返,在外打工的父亲每月寄来的生活费也仅够三餐,虽说海澈长得特别俊俏,阳光明朗,个子也不矮,但洗得发白的破旧衣裳终究抵不过班里那一个个爱时髦的小伙子,成绩也一直在班里下游,放在人群里,显得特别普通。

    庆幸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丝毫未变,依然像以前一样亲密要好。海澈憨厚老实,像个大哥哥一样,时刻照顾着我们。

    只不过,日常的慢慢接触中,我能清晰而又隐晦地感觉到,海澈对温娅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愫。

    那是这个青涩的年纪里最懵懂的冲动和欲望。

    害羞的眼神和暧昧的话语,绝不是平白无故就产生的。我知道温娅也一定能感觉到。


    3

    那天我因夜里受凉发烧,向老师请了假,一整天没去学校。过了中午,天上的云慢慢聚拢,霞光映得天空明闪闪的,随后就飘起了雨滴,越来越大,淅淅沥沥拍打着窗子,一直到晚上都没停过。

    晚上吃过饭,温娅跑到我家,说是来看我,实际上自己脸红心里怦怦跳。我问她怎么了,她支支吾吾了好久,才开口告诉我。

    放学时雨下得正大,海澈把外套脱给温娅,嘱咐她别淋雨感冒,自己头也不回地跑进雨里。回家后,温娅想帮忙把淋湿的衣服洗干净,结果在衣兜里发现了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几个字,含意简单明了。

    那是海澈提前写好放进去的。

    我问温娅的想法是什么,她的眼神里有什么虚晃了一下,又很快镇定下来,淡淡开口说以学业为重。

    对海澈是否心有所意,她没提,我也没问。

    当时的温娅是班里的班长,成绩优异,是父母老师眼中的乖乖女,考大学的好苗子。而海澈则是自家父母一再强调让我们减少接触的人。

    两人不能也不会在一起。

    一边期待两人的美好未来,一边又用世俗的想法去定义并禁锢所有的可能性,我这心态真是奇怪。

    海澈依旧对我们很好,和往常一样,但平时说话愈发客气,不再随意玩闹,似乎有个红色圈子把彼此紧紧围住。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某种联系,被莫名切断了。


    4

    海澈很多次流露过不想再读书的情绪,我一直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后来我想起这件事,是高三那年,他放弃学业,再次辍学,准备跟父亲外出打工。临走的前几天,他给温娅打了电话,带她去了县里最好的大超市,给她挑了两大袋零食,嘱咐她好好高考,到时候她考上哪所学校他就去哪所城市打工。

    很多年以后,我抱着电脑蜷在沙发上看《大话西游》,有一幕情景是孙悟空背对着转世的紫霞和至尊宝走远,我突然想起了那天离开的海澈,潇洒不羁,又带着丝丝落寞哀愁。

    他说会一直等着温娅。

    可谁也没想到,那年温娅的父亲炒股攒了些钱,高考之后,温娅就被送出国留学。

    她将行李托运,只挎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包,坐着自家的新车从暮水到俞京,我送她去机场。登机前,她跟家人说了告别的话,就把我拉到一旁,悄声说她没告诉海澈出国留学的事情,并请求我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要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他。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说罢,温娅轻轻抱抱我,使劲眨眨泛泪的眼睛,就头也不回地进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细长的流苏在漂亮的包包上轻轻晃动,连同她那过去的旧生活一块甩开了。

    他们不是同一类人。

    海澈没再找过小娅,他也感到自卑,尤其是当父亲出工伤被砸断腿之后,家里更拮据,他经姑妈做媒,与当地的一个女孩在一起,准备年底结婚。

    当我把这消息告诉地球另一端的温娅时,她沉默了许久,似乎有些气愤海澈没有遵守当初的诺言,却又故作轻松地说:那就祝福他们咯。

    口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可是,谁也没权利让对方一味地等待,毫无结果的结果,对彼此都是一种浪费。

    虽然都有了各自毫不相干的生活,但我知道,他们俩谁也没放下谁。

    海澈给了我两份结婚请帖,他说另一份希望我转交给温娅。我点点头,在越洋视频里向她展示了请帖,她推辞说时间太急,赶不回来,我也就没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他们两人的故事会到此结束,像两条平行线,不再有交集。


    5

    待在暮水的这些天,生活闲适,每晚都会和母亲外出散步聊天,踩着街道里的青石板,闻吸着丝丝沁甜湿润的雨后空气。每次也都会经过海澈家,看着门前一点点长高的杂草,暗自感叹物是人非。

    我问过父母,他们说没见过海澈的女朋友,只知道因为海澈父亲腿疾,他们家搬去了俞京。从那以后就再也没看见他们回来。

    反复思忖后,我对父母说:“我想回来。”父母眼里忽地闪起亮光,瞬间又熄灭消逝散尽,顿了顿,终究是母亲开口缓和道:“行,回来住也好,回来住……”

    依旧记得小时候三个人信誓旦旦地承诺,等将来挣了大钱,就在村子里建一幢豪华的别墅,无忧无虑地一直生活在这里。那时候的想法天真又单纯,因为对我们而言,暮水是根,是生命里最特殊的存在。

    落叶归根,每个外出打拼的人迟早都要回来。

    与其等待,倒不如,我做第一个。

    马上过年了,整个暮水也都一副喜庆红火的样子,各家都在门前挂了红灯笼,熬了新糨糊,贴了红对联,走亲访友的人也多起来,各家各户都热闹非凡,只有海澈家,锁上的灰尘越来越厚,盖住了新生的铁锈,门前无人踩踏,杂草肆虐。

    我心里空落落的,觉得事情并未圆满。


    6

    除夕那天,我突然接到温娅的电话,她告诉我她回国了。我二话没说,立刻买了去俞京的车票,从机场接回了温娅。她变化了许多,眉眼之间脱去稚嫩,举手投足都越来越得体,时不时地会习惯性地说几句英文。我和她互相拥抱,鼻翼间萦绕淡淡的香水味道。

    她再也不是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随风乱跑的女孩儿了。

    都长大了。

    我突然有些心酸。

    俞京一直是个很繁华的市区,绚烂的烟花绽放在除夕夜的天空。温娅狂饮着酒,蓬松的卷发散在肩后,在风中愈发凌乱。我坐在她面前,看她一口气喝下半瓶啤酒。

    “后来的那么多追求者,我全都拒绝了,因为我总是忍不住拿他们和海澈比较,你知道吗,在我眼里,他们都比不上他啊。我这次回来,就想去看看新娘,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她将桌子一拍,豪放地掷下酒杯,用手扯开蕾丝领口,漂亮的眼睛里有泪花莹亮,长长的睫毛像飞蛾一样轻轻扑动。

    再倔强的伪装,也有崩塌的时候。

    “可下了飞机,我又不敢了,吓呆了,我太害怕太害怕见到他们幸福的样子。纵然他那么好,但我们俩永远不能在一起啊,我和他,那么大的差距,心里再不情愿,也要屈服于现实。真可笑,是吧?”像是在问我,其实是在问自己。

    说罢,一行泪悄无声息划过脸颊,她拿袖口随意一揩,继续喝着酒。

    似乎曾经放弃的,在某一天重拾时,太容易教人落泪。这份说不透的情绪,大概就是所谓的情怀吧。

    他们,像孟云和林佳,爱而不得又自我折磨。

    我扭头看向远处,水汽氤氲,只觉得眼前有模糊的灯光在熠熠闪烁。

    那天晚上,我和温娅在路边的小吃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说着各自平淡又略显沧桑的过往。空闲的停当,手机屏幕骤亮,显示了海澈给我发的一条短信。

    “我去找温娅了。”

    我抬眸看了看面色微醺的温娅,一瞬间呆滞在原地,心里惊惶,却又觉得一切事情终得圆满。

    海澈瞒着身边的人,用所有的钱办了签证,去了国外,在他本该结婚的日子出现在温娅的学校。

    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在世俗轮回之间跌跌撞撞着前行,慢慢成长,也慢慢远离,逐渐陌生,彼此的生命偶有交集,却如挥洒的彩墨,绚丽,但终究越飞越远。


    7

    我不知道故事的结局究竟会怎样。

    我只是回想起了十六七岁时的我们,为青春小说浪漫的情节而感动得一塌涂地时的那个年代,我悄悄问温娅,如果海澈再次找你,你会勇敢一些,奔赴一场无果的爱吗?

    她想了许久,然后摇摇头。


    8

    “也许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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