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1998年发生了很多大事。
1998年,中国长江及淮河发大洪水,中国人民损失惨重;1998年,美国总统克林顿下令美军及英军空袭伊拉克;1998年,世界杯霸主巴西惨输法国。
而这些都与我无关,对那痛心疾首的一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和老爸傻坐在手术室门。灯灭了的那一刻,老爸冲上去,而我吃的盐水冰棍,哗啦啦地落在我的新连衣裙上。
老爸要陪他老婆你侬我侬,我一个人溜去保温箱那儿。
不得不说,这个小鬼长得真是丑!小脸皱巴巴的,完全没张开,像个小老头。我贴着保温箱,把嘴唇隔着玻璃贴在小鬼脸上,哎呀哎呀。
护士姐姐这时过来,对我说:“弟弟现在在睡觉,你看,乖吧。”
“不是已经睡了十个月了吗?怎么还不醒过来?”我贴着玻璃问。声音极轻,好像箱里的小鬼听见了,好像他腮子动了一下。
“哎呀呀!”我低声惊呼,双手揉搓着连衣裙的裙角,好像从刚才滴到冰棍汁的地方揉搓出丝丝甜味。

【贰】
我叫徐颖,我有一种宿命,他叫徐宁。
初三的时候,社会上爆出许多地方的女学生晚上回家被害。
班主任一再强调:“家里允许的话,尽可能要让父母接送。晚上自习放学回家的,一定要成群结队,不要单飞啊!”
上晚自习的第一天,我走出教室远远望去校门口站了一群大人。
只是我一眼就看见了徐宁。他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大人的中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跑向他问:“怎么回事?呆在这里?”
他接过我的书包,把手电筒递给我说:“姐,我接你回家呢。”
“要你接啊?走几步就到了。”
“女孩子家家的,多不安全啊。姐,我们回家吧。”
徐宁走路很喜欢走在我的后面。
我回头问他:“跟着我走干嘛?”
他咧嘴一笑,说:“这样,我就可以时刻注意到你了。免得你背后被人偷袭。”
我笑了。记得有人说过,只有极其相信某个人,才会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
我们经常在路上聊天。从海贼王路飞聊到克林顿;从科比聊到金庸。只是有时会有人打开窗户,从楼上骂我们:“安静点!晚上的!”
我们会一路笑着跑回家。
初三很苦。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也学会了熬夜。在无数挑灯夜读的晚上,徐宁总会冲上一杯及时的麦片。杯子上还会贴着他自创的心灵鸡汤。就像这杯,他写道:老姐最棒,爱心送上。
初三一年,徐宁陪我走了一年的夜路。那年他15岁,我17。

【叁】
我考上了高中,徐宁经常会给我写信。他还会抱怨篮球教练很变态,作业很多。他也经常会说:“姐,我好想你。”
信是一天一封的。只是后来不知怎么了,这信就渐渐断了。我大概将近两个多月没有收到来信了。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最终这种不安把我吞在无尽的黑暗中。
六月份,我晚上赶着点回到家又匆匆忙忙的赶到离徐宁学校最近的网吧。
外面夜色昏沉,里面却是一片敞亮。
在烟味与咒骂声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徐宁。就好像当初在校门口那里,我还是能一眼就找到他。还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他不该是属于这里的。
他穿个已经染色的白衬衫,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我走近了他,拍着他的肩膀。徐宁回头,脸上的表情从不耐烦变成了震惊。
我微笑地望着他。
徐宁拉着我离开了网吧。在门口他不说话。我说:“徐宁,我们回家吧。”徐宁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痛苦与挣扎。
过了好久,徐宁伸出手,把头抵在我的肩上。声音就像是初春抚过万物的第一阵风。
他说:“姐,我们回家吧。”

【肆】
为了庆祝徐宁考上高中,我决定带他出去吃一顿好的。
“姐,不会吧?来肯德基啊!”徐宁一脸幸福地站在自动门外,夸张地说。
我一把,把他推进去。
我点了汉堡,鸡翅,可乐。徐宁吃得大快朵颐。
“诶?姐,你以前…不是…不…让我来这吃的?”徐宁话都说不完整。
“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顿。”我淡淡地说。
“哈哈。”徐宁咋舌。还不小心噎到了。我把随身带的牛奶给他润喉。

【伍】
等到我高一下学期放暑假回家的时候,妈妈告诉我,徐宁在外面。
整个暑假,我都没几次见过徐宁。只有到饭点的时候,他才会回来。又匆匆地走掉。
有一次,我拉住他。“你整天忙什么?不能呆在家一会?”我有点生气地问。徐宁皱着眉头,甩开我的手。“你就别问了!”说完,他就一溜烟地骑上赛车跑掉了。
我生气地回到房间,不打算管他了。
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徐宁推开门回家。我从房间里的门缝里看他,看见他快速地吃掉桌子上的冷饭菜,收拾好桌子,又飞快地跑进房间里。
我还是有点担心。
第二天,徐宁照常很早出门。只是,他出了大门,又很快返回来。敲我的房门。
“姐,你还是快点起床吧。粥里我给你热了牛奶,妈妈已经去厂里了。”
静了一会儿,我听见徐宁走出去,关门的声音。
我飞快地起床,洗漱好,骑上小电驴。慢慢地,我跟着徐宁来到了一家面馆。徐宁的赛车停在外面。我看见他的同学出来开门,与他击手。
徐宁进了厨房,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看见徐宁穿着油腻的围裙,手里拿着一大袋垃圾,走向垃圾车。
大约两个小时了,我呆在那家面馆前两个小时。最后,我骑着电驴回家。
到家后,我打电话给徐宁的那个同学。
“啊,姐,什么事啊?”他也随着徐宁喊我姐。
“徐宁最近很缺钱吗?我看见他在你家面馆打工了。”
那边静了一会儿。
“嗯嗯,挺缺钱的。最近王者荣耀出新皮肤了。徐宁,他想换新的。姐,没事的。在我家,没事。”
我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徐宁五岁的时候,爸爸就没了。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比别人差,那时才七岁的我就决定,以后不让他吃苦。
现在,他磨一下,锻炼一下,也好。
我知道,他是我弟弟。我们徐家唯一的男孩子。

【陆】
高二 开学的第二个周日, 徐宁打电话给我。
“姐,今天晚上,要上晚自习吗?”
“不的。”
“那姐,你要回家吗?”
“麻烦,不想回。”
那边着急了,说:“别啊,姐,回家一趟吧。”
当我晚上无所事事待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我心里是极其恨徐宁的。什么玩意儿?叫我回来干什么?
我生气地把电视关掉。
打算关门的时候,我被迎面而来的一辆电动车,它打开的车前灯,闪到了眼睛。
车上下来了一个男孩子,他就是徐宁的那个同学。
“姐,徐宁叫我来接你呢。”他笑着说。
“去哪儿?”我谨慎地问。
他狡黠地冲我眨眼睛,语调欢快地说:“秘密。”
夜晚的风很凉,我坐在电动车上,就因为他是徐宁的同学,所以,我相信了他。之后,回想起来,仍会有些害怕。
电动车拐进了一条熟悉的小巷里。
最后,他停在了面馆面前,徐宁站在门口,冲我挥手。
我跳下电动车,徐宁牵过我的手,放进他的口袋里。
“姐,给你暖暖手。”他眉眼弯弯地说。
后面的那个男孩子大叫:“喂,你兄弟还在后面呢!徐宁,你没良心啊!”
徐宁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了面馆。
为什么整个面馆都安安静静的?徐宁松开了我的手,两手一拍。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慢慢地这首歌响起。
从格间里走出一批人,他们有些是我的同学,有些是徐宁的同学。此时,他们都推着一辆餐车,餐车上有一个大蛋糕。上面赫然写着:徐颖,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吓住了,愣在当地。
等我缓过神的时候,就看着徐宁站在送餐车旁边,拿着话筒说:“今天是徐颖的十八岁生日。我非常感谢,感谢她当了我十八年的姐姐。”
“五岁的时候,我就没了爸爸,所以那种和父亲一起打游戏,一起玩耍的快乐,我永远也体会不到。”
“我读小学的时候,常常会有其他的男孩子说我娘,整天就知道和姑娘玩。她就跑出来,跟那群男孩子用弹弓射小鸟,射了一下午。就为了证明她可以和我玩男孩子的游戏,证明我不娘。”
“我八岁那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妈妈在厂里加班,我闲着无聊,就把雪全都弄进屋子里。她当时可生气了,用铲子一铲一铲地往外。我脾气上来了,就把雪往她手上涂,涂得我自己都感觉手冰凉。”
“后来,她就得冻疮了。每年都得,一到冬天,她的手就又肥又肿,还会化脓。但是,她没有跟妈妈说一句。所以,我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大家都笑了,唯独我,静静地看着徐宁。
“后来,妈妈有一段时间失业了。家里真的很苦,常常吃不饱。她呢,每天都能把我喂得饱饱的,只有我实在吃不下了,她才会接过我的碗,继续吃。久而久之,她就得了胃病,现在,每天都必须喝热牛奶养胃。”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是我的姐姐?我经常这样问。如果不是,那么她一定会过得很开心,至少不会全身病痛。如果不是,我该怎么办?”
“今天,她十八岁了。已经算一个真正的大人了,从前的苦难都过去了,从后的日子,她自己可以激流勇进地往前冲,而我,会为她斩钉截铁地保驾护航。”
“感谢!感谢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此时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为你的成年礼而准备的也是我。”
“谢谢你!徐颖,姐姐。”
大家都沉默了,我冲上去,抱住徐宁,顺手把蛋糕一把沾在他的脸上。他大叫着跑开。
过了一会儿,徐宁的同学又推出来了一辆餐车。上面都是各色各样的美食。
“今天,敞开吃吧。”徐宁豪气地说。
“姐,这是三鲜面。”徐宁献宝似地说。
“我知道啊。”
徐宁有些失落。
“我知道这是三鲜面,我还知道你十岁生日,我也给你煮了一碗。”
徐宁点点头,眼睛都亮亮的。
这时,那个男孩子过来,坐在徐宁旁边。他说:“姐,你都不知道,这家伙这个暑假有多勤奋工作,把我爸吓得。我爸都想收他做儿子了。”
徐宁笑着,不说话。
我也是如此。
晚上徐宁请在场的所有人开包厢。
我坐在沙发上,我的闺蜜拢着我的脖子,跟我说:“别人家的弟弟,就是你家的弟弟。天啊,废我十年功力,赐我一个弟弟吧。”
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已经醉了。
徐宁递过来一瓶热牛奶。靠着我,微眯着眼睛。我看见他有深深的黑眼圈。
“要不要睡会?”
“不行,待会还要结账呢。”
“没事,到时,我叫你。”
“行。”徐宁安静地靠着我,呼吸均匀地睡着。包厢里依旧很吵,但是徐宁能睡得很安稳,而我也非常安心。
就像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我和徐宁相互依偎。

【柒】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随之我高考也结束了,徐宁也升上了高二。
在毕业晚会上,有同学跟我敬酒,通常会有两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敬到半路,自己明白,又把酒缩回去。一种是不清不楚地被我闺蜜挡了回去。
不得不说,徐宁在无形中为我挡掉了高中阶段的所有酒精饮料。
于是,只有我一个异类,在满屋子的酒鬼中,捧着热牛奶慢慢地喝着。
在家瘫痪了两个礼拜,算算时间,应该是徐宁期末考结束了,打算去帮他收拾被褥。
还没出门,就接到了电话。
“姐!快来!出事了!”徐宁的同学在电话那边焦急地喊道。
待我赶到出事地点的时候,救护车也到了。我就看见脑袋上都是血的徐宁被送上车。
“姐,你别来来回回地走了。晕。”那个男孩子坐在椅子上说。
我焦急地看着手术室。
“到底怎么回事?跟工厂里的人打起来了!”
“姐,你别气啊!我说,我说,那家工厂就是阿姨上班的地方。那没良心的老板欠了阿姨好几个月的工资不给。被徐宁知道了,就去理论,没想到…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也是吓死了。”
我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手术室,这感觉像是回到了十七年前。那时,我在等他出生;此时,我在等他重生。
我想着: 徐宁是个很奇怪的人!以前他的同学都跟我说,这个总是自称爷的小鬼,什么都不怕。但是我觉得徐宁好像什么都很怕。他会怕老妈更年期上来,不给他做他最爱的糖醋小排。他会怕他的老姐不等他羽翼丰满,便已找到了归宿,断了他想呵护人在他名下的宏图大志。

【捌】
待在医院,守着徐宁这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徐宁出生时,我在保温箱外,贴着玻璃,看他的样子。
我把头贴在徐宁额头上。轻声说:“小鬼,别睡了,姐姐带你回家。”
几秒钟后,我惊呼:“哎呀呀!”这个小鬼的腮子好像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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