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露宿又何妨〔民间叙事3〕

有时候与朋友相聚，可说是满座皆欢，唯我默然。因为我这人总喜欢静观默察，仔细倾听，不愿赘言。

喝早茶？一杯清茶，一碗花生鱼宝粥，在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中，我得费上两小时的光阴，心甚烦。不是特别要好的亲友，你别想约我到茶楼。

椹城的人总说，要喝茶，去银塔。那碗花生鱼宝粥，让你吃了这一碗就想下一碗，价格也适宜。

可我一上银塔酒家，步入二楼餐厅，看到大白天也灯火辉煌，座无虚席，宛如大海喧响，惊涛泊岸，心就开始烦。而每每看见那个包工头金大牙，心更烦。为何？我瞧不起他那副德性。

你想，这人世间，谁没亲没故？谁上茶楼酒家，不约同几个亲人，或三五知己，围桌而坐，商量正事，或说说笑笑，边吃边聊？好好体验人生的热闹和快意？

可这金大牙，明明家有妻小，外有亲戚朋友，却总是独食。朝朝上茶楼，天天都那么孤独。他一个人自斟自饮，细吞慢嚼，低首无言，好象旁若无人，笑傲众人，唯我独尊的样子。我对他还能有好感吗？

每见他那个样子，我想笑，又笑不出声，心里倒还有几分苦涩。这人哪，用蓓儿的声韵就是：哟哟哟！

而此刻，我和保哥、老潘挨着坐在临窗一侧，品茗畅谈，商量供电仓库工程施工的事，倒是平心静气，不再觉烦。

保哥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为人豪爽大方，忠厚淳朴，待人真诚，对人对事勇于负责，敢于担当。我将他引以为友，同他交往，亦30多年矣。有这个朋友，凡事有商有量，我也就减少了许多生活压力，有了轻松的感觉和安全。

保哥从十六岁起就敢踩一部单车，载上百把斤萝卜干，跑上百里的路程，到雷州府卖。来往自如，毫无惧色。

那时候的雷州，也如一般的县城，绝无宾馆酒家之类。那政府部门的招待所，只管往来公干的人们，决无对外开放之理。

唯有那些自有三两间私宅的人家，住得虽然并不宽畅，为了补贴家用，也会腾出一间，用木板作成大平铺，招徕客商，或南来北往，东去西来，入学读书，探亲访友，路经此地转车的旅客。客多床位少，很难满足旅客的需求。

这保哥小小年纪，既有胆量出入雷州，摆摊就市，自有他的聪明之处。他一到雷州，先订好住宿之处，再去卖他的萝卜干。不如此，晚上非得花5角钱，租人家一张窄小的草席，睡在院子或屋檐下，让蚊叮虫咬不可。

年岁渐长，保哥就学做木工，单车后架捆上工具箱、大锯，闯村入镇，四处揽活，做牛车辘，做犁耙，修牛枙，做门做窗，做箱笼，无一不会，无一不精。百里内外的乡村，所到之处，无不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有个好声誉。

那村民有什么要做的木具，寄声托信，都要找到保哥，心里才踏实。“木匠做犁吃阉鸡，私熟先生吃田蟹”，在我们雷州半岛的乡村，此话早成为口头禅，说明保哥那时的生活还不错。

保哥那样的后生，既有手艺，生活条件比一般人家略胜一筹，自然也有不少妹子倾慕，想法子撩他。不过他大忠厚，过于老实，不敢回应，也就错过了不少很容易得来的姻缘。

后来呢，经过煤妁之言，父母同意，才娶了喜姐，也是相当匹配，夫妻恩爱，生儿育女，家庭和睦，儿女皆为之争气，均有出息，幸福满满。

改革开放，一切都活起来了，保哥得风气之先，带领一支施工队伍参与建设糖厂，建乡镇单位楼房，跟那些建筑行业的工程技术人员学到不少施工技术，对这一行的项目技术管理，逐步掌握，逐步熟悉，渐渐就能运用自如。

不过，这建筑施工队伍，流动性大，有时候换个新工地，还来不及搭设工棚，工期又紧，先施工开挖基础，倒制基础垫层，或浇筑地梁。保哥他们，就不得不在荒郊野外，工地旁边，一张草席铺地，露宿好几夜。

我们读书写文章的人，往往遐思妙想，以为这露宿很爽，闻虫声唧唧，仰望北斗，星星闪烁，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富有诗意，能引发无限遐思，可尽情想象，露宿何妨？

其实，这雷州半岛是亚热带季风气候，老天爷变脸比川剧变脸还快。睡到三更半夜，说不定瞬间就电闪雷鸣，骤雨突至，将人淋成落汤鸡，你还在梦里，迷迷懵懵。即使你十分清醒，也无处避雨。

一旦遇上这种情况，衣被尽湿，得熬上大半夜和半天，有人负责回村取来衣服，才能换上。建筑工人这种艰苦的生活，外行人是很难体验得到的。只有保哥他们，不知经历过多少如此艰辛的生活。

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人亦不断进步，生存环境和生活环境都有很大的改善。上世纪90年代初，保哥凭着他的智慧和施工技术，在城里承接施工过许多工程项目，他也在城里有了自己的住宅楼，小轿车，生活自然日益美好。

保哥既是一个善良的人，心肠也软，富于同情心，总乐意帮人，尤其是对朋友。这30多年来，你想，我一介书生，手无抓鸡之力，只识得几个“乌老”，会写几个字，能帮他什么？可他总是主动帮我。

他知道我喜欢到处跑，去拍照，去了解外面的世界，他一旦有空，便驱车同我一起前往，就是去一两百公里外，来来往往，耗油不少，他从来不计较，连午餐费都坚执不让我出。

有一次，我在湛江声屏书店遇上一次好机会，他们因为想专营中小学教育方面的书籍，便以平均每本两元的价格抛售文史书籍，有的如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的精装本《现代汉语词典》，厚达1580余页，精装《国史镜鉴》四卷本，一卷就厚达1330余页，又如整套共12卷的《李鸿章文集》，每本都是2元。我挑挑拣拣，半天功夫就淘了近500册书。如果爱书的你，有此机会，必定也如我一样偷着乐。

淘书容易运输难，我来往于椹城和湛江之间，得先坐公交车转乘班车，再坐摩托车回家，我一次能提几本书？无奈，我只好先提40多本，其余的叫他们为我按50册一件打包好，待后再陆续取回。

当晚，保哥恰好来我家坐，见我正在整理书籍上架，问我一次性买这几十本书，得花多少钱？劝我买书也得根据生活实际情况，量入为出，不能花过头钱。因为那时单位已停产，我既要照常上班，又没有工资领，靠辟阳台为小店，卖些零星货物赚点零星小利维持基本生活。他这样劝我，当然是为我好。人在挨饿的时候，当然买米比买书更重要。

当我将实际情况告诉他时，他反而为我高兴，说：好呀，明天早上我就开车同你去将书运回来！

有友如保哥者，多多益善，此乃我人生之大幸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