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教的名字叫韦仁清,我经常会记不得他的名字,我去学车时,管事的问我,你的教练是哪个?我说是韦教。哪个韦教?我支吾着答不上来,只好说,是那个脑袋掉头发那个。管事的长长地哦了一声,指着空地上的一辆车说,那边,6号车。
韦教是地道的N市人,他和我第一次见面打招呼时,普通话里带着浓浓的口音,我很装逼地同他说了一句N市方言,他会心一笑,之后就一直用方言和我聊天,教我打方向。我绷不住了,其实我也就会那么一两句。我说,韦教,你说的我听不懂。韦教说,别逗,你说的挺好,下个路口走左边,转弯时带点刹车,不要踩死。
练侧方停车时,韦教总会孜孜不倦地和我聊天。韦教说他年轻时搞过二手车市场,说他如何低价买来被撞毁的车子,翻新后卖了多少钱,说他年轻时也卖过海产,海鲜吃都吃不完,说他最想的其实是开家海鲜大排档,就开在大学旁边,专门赚你们这帮学生仔的钱哈哈哈。韦教说这些话时,总是打着太阳伞,另一只手夹着香烟,蹲坐在离我不远的场地边上,说一句话,嘬一口烟。我们的场地在山上,四周都是绿色的植被和裸露的黄土,那些植被和黄土,在韦教吐出的烟雾里扭动着,生长着,像隔着一块许久不擦的玻璃。
我的倒库和侧方练的好,韦教很开心,说基本没什么问题了,一次就过啦!我笑着不说话,韦教说我假谦虚,我说其实练的还可以吧,韦教说我蹬鼻子上脸。我看韦教抽烟抽得凶,就买了条好烟送他,他铁青着脸骂我,你一学生怎么也学着搞这套!我不要!爱给谁给谁!
有一次去练车,练了还不到一半,韦教就偷偷带我去附近的一家小酒馆喝酒,我一开始其实是拒绝的,我说喝了酒还练个毛线啊。韦教说你懂个屁,喝点酒手速才快!我说要那么快手速干嘛,韦教说少废话喝完你那杯先!韦教一米八的大个子,其实酒量并不行,喝了不到两瓶,他就哇哇吐个不行。吐完嘴巴也不闲着,巴拉巴拉说着一些琐事,自己的侄子考了重本,全家人都高兴,庆祝酒会上自己喝趴了。小区的摄像头坏了,一定是那几个小孩搞的。昨天又向姐姐借钱了,可是姐姐没给,真是没人性。
韦教在旁边摸索到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挡在嘴巴前,有一阵没一阵地咳起来。我看韦教醉得不轻,张罗着买单想赶紧走人,韦教用纸巾抹了抹嘴巴,继续说了起来。
“小子你信命吧?年轻时我和她在一起时,就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包括我们两家的父母,可是那又怎样,我们还是在一起了,我觉得那时候我真是爷们儿,哈哈哈,你不会懂的。后来我创业,做小买卖,很辛苦的!可是她一直陪着我,也不嫌弃我,那时候真是苦,还好有她,不然我可能不会坚持那么久。后来赚了点小钱,我就……唉,真是作孽,想想都觉得自己不是人,唉,报应来的也快……”
韦教还没说完,就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我和一个服务生费了好大劲才将韦教搬到车上,好心的餐馆老板把我们送回了驾校。后来韦教因为这事被驾校解雇了,我被分到杨教底下继续学车。杨教是那种放养型的教练,看我练得差不多了,就让我自己在场地里兜圈子,自己一个人实在无聊,我练着练着又想起了韦教,他现在会在哪里谋生呢,是不是又去倒腾二手车市场了,还是在大学旁边开了家海鲜大排档?
有一天学时刷满了,我就请杨教去驾校边的冷饮店吃冰,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后,我问起了韦教的事。杨教听我打听韦教,嗤笑一声,嘴里嚼着碎冰,咯吱咯吱地响着,不紧不慢地说起来。
韦教年轻时也算是风光过一阵子,男人嘛,还不就裤裆里那点事,有了钱看原配就各种不顺眼了,居然包了个女大学生,还给她买了辆小车开,他老婆都没有这种待遇哦,可是有什么用呢,老天都看在眼里。说起来韦教保养的那个小妮子也是背,证都没有也敢开上路装逼,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嘭地一下就把韦教老婆撞飞了,那个惨啊,我记得那时候朋友圈还传过车祸视频,我给你找找……
我连忙摆手拒绝。
后来韦教算是倒霉了,生意破产,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认这个爸爸了,听说他女儿和一堆烂仔混在一起,说不定早就被轮了,唉……
我实在无法再听下去,就立即起身,招呼店家买了单,很不厚道地将杨教丢下,他在座位上坐着,也没有理会我走远,专心地将残留的冰沙吸得滋滋作响,似乎与我沉重的灵魂心照不宣。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是怎样的,只知道那天傍晚的阳光真的很刺眼,扎得我不得不将双眼眯着,下班归来的电车和四轮在我身边驶过,卷起一阵风沙,路边修车铺的大爷抽着香烟,那烟袅袅升起,蜷曲着,向上着,穿过四周都是绿色的植被和裸露的黄土,我仿佛又看见韦教打着太阳伞,另一只手夹着香烟,蹲坐在离我不远的场地边上,神情悠然地指挥着,让我再回半圈轮。
拿到驾照后的第二个星期,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我一听到那满是口音的普通话就知道是谁。韦教在电话里把我骂了一通,说我拿了驾照也不跟他打声招呼请他吃个饭什么的,真是没良心。我说,韦教,我以为我再也碰不到你了。
韦教的出租屋十分逼仄,但是收拾得很干净,他在公共厨房里忙碌着,我想帮忙打个下手什么的,却什么也干不了。我说,韦教,应该是我请你的,怎么变成你请我了。韦教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还是自己做的吃起来安心。
面前的蒸锅在火上沉重地低吼着,灼热的蒸汽将锅盖顶开,它来到这个世界,用轻盈的身体触摸天空,用单薄的灵魂与现世融合。
我问韦教,你女儿呢?韦教愣了一下,继续干着手里的活,没有理我。我自觉说了不该说的话,尴尬地划着手机。韦教突然笑了起来,怎么,就你小子也敢惦记我女儿?滚蛋吧!我嘿嘿嘿地傻笑,想不出什么词来往下接。今天是她的生日啊,韦教说,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气氛一下子变得凝固起来,在这个布满油烟的厨房里,有一颗被碎尸万段的心,它每天都在流着血,流着流着,等血流干了,是不是就不会疼了?
蒸锅变得更加聒噪了,夹杂着香菇和糯米的香味此时也钻进了鼻子,我问韦教,锅里蒸的什么,韦教说,待会你就知道了。
饭菜上桌时,已经快晚上8点了,桌上的菜讲真一点卖相都没有,韦教将最后一道菜上桌,围裙也没脱,就坐了下来。
最后一道菜就是在蒸锅里煎熬许久的那味料理,韦教说,这叫酿豆腐,是我老婆的拿手好菜,不过我做的不行,哈哈哈。韦教开心地笑着,像个孩子一样用围裙擦着手,脸上的皱纹已经有些惨不忍睹了。面前这道酿豆腐透出蒸菜独有的醇厚感,金色的外壳早已将其他菜品的风头悉数抢尽,你可以从豆腐泡的开口中隐约看到里面的内容,糯米和香菇猪肉做成的馅料紧紧抱在一起,给人一种相当质朴的扎实感。我像条饿狗一样将一整个酿豆腐塞入口中,馅料的鲜香和外皮的酥软在这一刻得到了完美地融合。它们像一个身穿薄纱的女子将我的舌头温柔抱紧,用紧实和香软的口感,为我的口腔办了一场盛大的趴体。
我满嘴食物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好对韦教比着大拇指,不住地点头。韦教哈哈哈地笑着,眼睛里灌溉着属于黑夜的喜悦和梦。
韦教说现在他借钱开了一家店,就在大学旁边,不过不是海鲜大排档,是一间有点迷你的文具店,他见我不说话,又说,要是我女儿也来一起帮忙,店里的人手就够了,自己也可以抽时间歇歇了,毕竟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了……
韦教的出租屋离我家还挺远的,但那天晚上我还是一个人走回了家。月色正好,路灯正好,万家灯火正好,韦教的灯火在我的身后离我越来越远,远到好像天边的星光一样。我看着这个城市的灯火,他们是一幅不规则的巨画,他们是无数个复杂的故事,每一盏灯火,都在用他们的努力和期待,调好每一个颜色,写好每一个句子,讲好自己的故事。我想,韦教,你一定也和他们一样,对吧?
【当你某个时候突然想到,或是重新品尝一道菜品时,你会不会想起一段时光,想起这段时光里的一些人。也许,他们曾与你共享美食,也许,是你自己,在这道餐品上印下了他们的名字。】
酿豆腐(图片来源于网络).jpg本系列故事人物情节纯属虚构(特典除外),并无对任何个人或团体影射之意。如有雷同,算我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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