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伙饭

散伙饭

1

他们都说那是最后一次聚餐，于是都把它叫做散伙饭。

直到现在我都还觉得那次聚餐实际是个很错误的决定。可是不吃饭钱又该怎么办呢？班长说剩余的班费不能退。然而吃饭钱又不够，那么就只好委屈一下各位的钱包，暂时的透支两天。

事实的真相却是，顶多只过了两个小时，连地皮都还没踩热，大家在杯盘狼藉桌倾椅倒之际便轰的作鸟兽散了。也就是从那里开始，我的钱包便一直处于饥饿状态。

接着便是暑假。暑假本该很长，突然莫名其妙的变得很短，可是那饥饿却变得更长，就像小时候缺奶，成为一种潜意识里的饥饿。于是那一个暑假我都在为着吃饭而马不停蹄，却始终不得其法。

有时候忍不住要去回想，因为一个人住得太久实在太过于无聊沉闷和痛苦，有一天下午外面太阳火辣辣的照进窗来，坐在桌子前就忍不住哭了。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情作祟，老大说，那太阳太冷了。

这算是理由吗，我问他，却没听见他回答。他有点黑色幽默。

晚上躺在床上，和新搬进来的几个不认识的人闲话。话题是永远没有定准的，就像一股风吹，忽东忽西没法捉摸。忽而说道女人，问杨贵妃和玛丽莲谁更性感，气氛就异常的高亢。下意识里突然就感觉到饥饿，不知道这是通病呢，还是只是我一个人才有？但不管怎样，于是我知道，又该翻墙出去吃饭了。

守门的大爷坐在门下，我从来没想过他是在晒太阳，他的年龄却差不多到了只适合晒太阳的年纪了。于是每次翻墙而出的时候，就看见他那张挂满了太阳的脸。

从大门翻出去，就好像走在时间的门口，一次又一次，于是就变成了一天又一天。除了马不停蹄的不得其法之外，我就徘徊在大门的这边和大门的那边了。

整整一个暑假，在徘徊和游荡中，匆匆便过了三之二的时间，甚至还更多。因为晚上睡觉的时间，通常都很晚，又常常会失眠，却不做梦。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天早已经大亮，太阳已经开始偏西。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早饭从中午开始，甚至早饭从傍晚开始。一觉睡起来的时候，正看见天边最后一抹艳丽的霞光，慢慢消散在渐渐升起的山雾里。

这倒是突然找到一条节约的好法子，早饭午饭一起省了。

老杨打电话来的时候，恰好才睡醒，探头往外面看，太阳斜刺得人眼睛火辣。于是我下定了决心，明天一定要起得早点，至少应该赶上午饭时间。

热气慢慢的从火锅里冒出来，渐渐变快，最后沸腾。那一锅的红红火火，吃得也是热火朝天红红火火。老板突然跑过来问要不要啤酒。夏天开空调吃火锅喝冰啤岂不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但是我似乎从来不喝酒，我一直在想，我肯定是沾酒就会醉的，这可能会是遗传，因为我爸爸每次只要喝一口酒就会醉，而且常常又酒后无德借酒发疯。为了不会酒后出丑，维护住我高贵典雅的形象，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不来一点？”

“你还是自己喝吧！”

于是最后就只有老杨一个人抱着酒瓶一口一口的喝。

看得出来他喝那酒也喝得挺闷的。比我不喝酒还要闷。至于他在闷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这句话似乎又有点不对，我没事又闷什么？

就算闷估计也是好事吧？于是我就只好闷声发大财，趁着他酒还没喝完，便起身先溜了。

走后面的必然要埋单。

可是这种事情不常发生，相反很多时候情况是颠倒的。有时候他喝了酒，竟然比我不喝酒还清醒，溜得比我更快。

在暑假还有十多天便要过完的时候，李进来了。这下突然就多了一个喝酒的人，不过我就再没埋过单，也算是付出终有回报了。

李进会喝酒，常常跟一大堆人混在一起喝酒，可是他却不是男的。而且常常是和一堆男的混在一起喝酒，豪放旷达得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的性别取向，是不是不正常。

也就是在李进来的这一天，老爸打电话来，电话的这头那头，两头的气氛不一样，原因可能是这边正在下雨，而那边恰好烈阳万丈，两个人两种气氛很不搭调的恰巧就碰到了一起，于是一场大架就跟打在窗子上的雨点，噼里啪啦。

等架吵完，该吃饭的吃饭，该喝酒的喝酒，该玩的玩，该乐的乐，该疯的继续疯，该狂的继续狂，日子还是照旧，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桌上的饭菜却冷了，剩了，再没有心思吃下去。

这是唯一一次吃饭吃得半途而废，却又慷慨豪迈悲壮无比。

2

那次聚餐是在中午。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最后才找到那个吃饭的地方，那地方倒是很好的一个地方，太阳照着林树蓊郁，夏影清清。只是路的确是太远了，坐八路公交，等车一个小时，坐一个小时，来去就花了四个小时。四个小时都走在路上，就只为了吃那么一顿饭，让人觉得很有些不值当。

照理，聚餐应该很热闹才对，天气很热人也很闹，然而并没有两个字放在一块的那种意思，各个分离就好像肢解，杂乱荒芜。

趁着杯盘狼藉，大家就都散了。回来的时候，天还没黑，等到天将黑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夜常能唤醒人的一些别样情绪，老杨和老郭竟然鬼使神差的骑着摩托跑出去拉了两件啤酒回来。

宿舍里没有多少人，就只剩下我，和他们两个。破天荒的事情，三个人居然将两件啤酒竟给喝完了，更加令人惊奇不已的是，我一直都以为我只有如同我爸一样低劣的酒精度，沾酒即醉，醉即撒疯，可是我居然没有醉，还和往常一样的清醒，甚至比往常更加的清醒。

一边划拳，一边却觉着没意思，于是酒就顺着张开的嘴一路流了下去，那样式完全就是在喝白开水，甚至连味道都是白开水的。

那天晚上睡得特别早，三杯两盏酒下去，酒完了于是就真的觉得没什么意思了，那是超出想象的早时间，三个人差不多躺床上就睡了。

寝室里只剩下白惨惨却又阴沉沉的灯兀自照着，那气氛说不出的诡异，看床上就好像躺着三具尸体，真的是叫挺尸了。

常以为，酒后说话的欲望会空前强烈，可是在床上一直躺到睡着，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一句话，于是又只剩下那盏阴惨惨的灯，和满地乱滚的啤酒瓶。

半夜的时候，口渴，起来找杯子。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喝酒不醉了，敢情都排队到后边成后遗症了。立在阳台上喝水。宿舍楼下面是一个小区，那灯火还通明。喝水的时候，顺便抬头看了看深沉的夜空，眼光又情不自禁落到了那些灯火上。

我曾经总是觉得有一个词语最最温暖，万家灯火，可是现在我却突然才发觉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夜风有点凉，尽管白天的天气热得叫人受不了，依然不影响晚上的时间各自为政。气候就是这么反常，忽冷忽热一冷一热，就好像酷暑突然变成了寒冬，也就好像站在新疆夏天正午却突然就到了哈尔滨冬季的子夜。

老杨翻了个身，压得床吱吱响。半晌又寂静了。

然而寂静了半晌之后，他突然开始说话，把我吓了一跳。梦话。他常常有这习惯的。三年了，都不知道听他说了多少梦话，然而一次都没听清楚过。每每半夜想要听清他说的什么，好在白天挤兑笑话他，却总是模模糊糊，不能够。

现在依旧还是不能。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不知道的什么之后，没有兴趣再继续听下去，而他也没有兴趣再继续说下去，终于安安静静的睡着了。

夜色并不见得晴好，但是难得的阒静。这时候也没有睡意，站在阳台上吹冷风。想起白天的以及以往的一些事。晚上的时候，我常常会失眠，越是静寂的时候，睡意正浓的时候，就越是容易惊醒。而后辗转，再也难以入睡。

前不久有个高中的同学打电话过来，说要到这学校来。而且是到这里来念书的。

我说，你迟到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想起他的事情。高中我们同班，那年高考得不是很好，毕业了之后，他补习了一年，去了绵阳师院，那时候我已经大二了。他读了一年之后，突然又回去复读了。而今他又到了这里，再次相聚，他读大一，而我就要毕业了。

很多人都说他，其实我知道他的一些想法，什么事情，他都敢于去做，而我很多事情都只是敢想，却不大敢做。很多时候，我都只能自嘲，我应该常拿把扇子，免得头脑发热。

于是就特别的羡慕他。

从高中那会儿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我们的关系很好，然而性子却是天差地别，完全不搭调，可能正是因为这羡慕，他乐得有一个崇拜的人，所以我们的关系就要好了吧？

我去接他。

他来的时候，连带着便叫我想起了许多人，因为我发觉似乎我高中时候的同学，大凡关系较好的，跟他关系都很好。

喝酒，我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更好，说什么话更合适。直接选择沉默。那么剩下的，唯有喝酒了。这个暑假喝的酒，比我二十一年来总共喝的加起来还要多。

霓虹闪烁，何其灿烂。

直到夜色清冷，灯火阑珊。

大约就如同现在。

3

我担心在不远的一天，我的双眼会瞎。

这病症一次比一次严重了，下午眼睛突然不适，直到晚上还是没有好转。

我不知道这病症到底是睡得太多还是睡得不够，但是每次睡的时间过长或是短了，都会出现这种状况。

天气太热，从中午回来，便在寝室睡觉，整整一个下午。

傍晚的时候，眼睛看事物还是模糊一片。以前若是出了这种状况，闭目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但还是勉强下床，出门的时候，还是照旧从大门翻出来的。

放假那天，同寝室的几个人，差不多在一天之内走完了。只剩下我，还有老杨。

接着就是长长的暑假。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要去独自旅行，便发短信给一个同学，问问他们家乡有没有好的地方可去，然而问了半天终于也还是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这想法终于是落空了。

于是便只有我和老杨两个人。

我们常常出去在一家砂锅店里吃砂锅，每次他点三鲜，我就点腊肉。我就记得差不多整个暑假就煮在两个砂锅里了。

我也常常看到阿黎，她的同学和朋友都这么叫她。

然后，暑假就突然完了。

他们来的时候，也来得迅捷无比，就跟走的时候一样的整齐。

我几乎还没适应那种人少，少得安静孤独的日子，他们却忽然就来了。

从桂院搬回到武珈山，旧的门窗旧的阳台旧的桌椅旧的床铺，什么都是旧的，包括人也是旧的。恍惚就觉得，时间在中间并没有过去，而是停顿了，从上学期停顿，到现在又续接上了。

来了的人，几乎都没怎么变化，想想时间又不久，没变化是正常的。然而变化却是有的，只是一开始谁都还没有发觉而已。

他们来的第一个晚上，大伙儿一起在外面吃饭，吃着吃着就说起要去实习，于是问各个要走的时间先后。问了之后，便莫名的引起了一阵唏嘘感叹，他们在突然之间像是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沧桑老人一样。

似乎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发现他们都有变化，连我似乎也有。首先便是，他们的话都变得多了，不是正常的说话，而是各种各样的感叹，而且内容常常不离开“聚散离合”。其次便是，他们不感叹的时候，说话又突然变得很少，实际动作却多了。

酒杯放在桌上的时候，莫名的便要去拿杯子。

我才猛然发现，他们一个个居然都这么能喝。

在一起三年了，都很少见到他们喝酒。这也是有公认的，班上谁都知道，我们班两个男生寝室，一个从不喝酒，而另一个则是见酒不要命。

或者，我现在要开始明白我爸为什么沾酒即醉了。

或者借着酒醉，他便是说一些平时不能说出口的话，也不会觉得难为情。也或者他可以借着酒醉将他这一生的不如意都发泄出来，也不会有人笑话。

或者还有别的理由。

但是我敢相信，世上绝少真正沾酒既醉的人。

真正能够沾酒即醉的人，怕也是幸福的人了。

4

整个暑假我几乎将三年不曾走到过得地方都走了一遍，不曾吃过美食，几乎也过了一遍，反正好吃好玩好看的，一个不落下。这就好比是一个人临死交代遗言一样，免得留下遗憾。

真实的情况也差不多了。

然而那时候的天气却不怎么好，三天两头的下雨，一下就还没完没了，感觉就跟人家欠了他债，他死乞白赖的黏上别人了。

下雨的时候，就感觉特别的不知所谓。你想嘛，又不是那种整天一副感花伤时的文学青年，想来着，但是情调酝酿不起来，你一个人搞单相思，人家就是没感觉，于是连感觉都是悲催的。

后来一个朋友说，在这边呆了四年，现在才发觉，这边的一切竟都不是自己的，这一切与我们都没有关系。

那种语调，有点萧索，有点感伤。

终于明白，原来那感觉之所以悲催，原因是在这里。错觉的认为，这一切都我们的。于是错觉与发觉走得距离太远，远得没有办法能够找到距离的时候，猛然惊觉，原来我们一直都自作多情了。

想来也就只有悲催了。

可是宴席也才刚刚开始而已。这可能真的是散伙饭了。

恰好那天就是中秋，只是晚上没有月亮。两个寝室的人围着坐一张桌子，幸好桌子够大够圆，就像个饼子。开始吃饭，他们便绕着饼子一圈一圈的倒酒，倒到吃饭结束，还在倒酒。

幸而大家都还留着清醒，并不是毫无顾忌的喝。

可惜“不是”这个否定词，放在毫无顾忌前边，完全是白用了。酒尽宴散的时候，有两个兄弟抱起桌上的空酒瓶就一路疯跑回了寝室，而另外几个算是还比较清醒，手拉手的站在大街中间拦车。太晚了，他们都走不动了。

我现在是忘了他们怎么回去的，我原本想努力记住的，条件实在有点儿艰难，当时没记住，等我醒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到现在都没有想起来。

我现在能够记得是，不久他们走了，但是不久他们又都回来了。这次回来之后就没走了。但是接着就真的曲终人散了。

还是在那家店里，人也还是那几个人，甚至端的碗都还是那几只碗，有只破了个缺口，还是我亲自给添上去的。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开，也从来没有主动先行过。有时候能主动真是好事。可惜这辈子都没主动过。偶尔主动一回，那还是意外。

大家都再次回来的时候，临近期末，学校已经没有任何事情，但是学校就是不放假。那是一个无聊加疯狂加毁灭的时段，大家都在努力的无聊，努力的疯狂，努力的等着毁灭。

又一次聚餐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散伙饭了。可是这句话大家都已经麻木了，暑假开始，这个词就如流星刹那划过夜空一般，以它耀眼的速度流行开了，然而这顿饭的时间吃得太长了，每个人都患上了严重的消化不良了。

但是消化不良也仅仅只是消化不良，远还没到胃出血胃穿孔那么严重，吃饭的时候又一次喝酒，一伙人从饭桌上一路喝到ktv，那种线性的灯光一束一束的分离聚合，五颜六色不停的闪，打在地板，打在身上脸上，人倒立着走来走去，跑调变质声音，混在空气中野兽咆哮，浑身胀痛。

于是筷子变成了话筒，两个人继续抢酒瓶子，然后一堆人醉眼朦胧四分五裂的倒在沙发上，看着对方脸上变幻不定的颜色扑朔迷离，跳啊跳啊……

（祭念我的大学时光和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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