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我从四川成都到江苏淮安上学,每一年寒暑假,我坐火车穿越2/3的中国,从西到东,再从东到西。
从淮安到成都只有一趟普快列车,从淮安回成都,下午3点20经停淮安,第二天晚上11点左右到成都。从成都到淮安头天晚上9点半的左右出发,第二天凌晨2点过到淮安。
火车从京沪线向西转到陇海线,再南下宝成线,30个小时,一路经苏北平原,中原大地,黄土高原,八百里秦川,地貌迥异,各具风情。
入学时,是第一次坐那么远的火车。晚上在火车哐当哐当的行进声中,沉沉睡去。醒来时,车厢里还没开灯,光线很暗。我在朦胧中拉开了窗帘。
一瞬间,火车正好穿出隧道,蓝天白云下巍峨高山,火车在铁路桥上,桥下一川清亮河水,在呼啸中安静流淌。
18岁的小女孩,心底一阵惊呼,尝到了第一次自由的甜头。仿佛整个世界向你敞开怀抱,欢迎你的走出。
大学一年级第一学期寒假,第一次自己买火车票。那时还没有网络抢票,只有现场买和电话订票两种。一群同学老乡傻得像棒槌,一行人出发前三四天去火车站买票,买回了清一色站票。大家都傻了眼,这30个小时怎么站回去。第二天继续排队,终于抢到两张坐票。
欢天喜地收拾了超大一箱行李,期待着坐火车回家。
3点20分,火车准时停靠,没有晚点。
一上车,傻眼了,满火车的人,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的大箱子把我死死赌在了门口。
那一年,过年特别早,学生寒假时间和民工返乡撞一起了,人流量特大的一次春运,我人生第一次加入春运大军,就见了回大场面。
车厢里好心的叔叔,一个接力一个的帮着我把行李总算放到了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妹妹叻,坐硬座不要带这么大箱子,你看,好麻烦!”
我点头如捣蒜。
现在已经记不起那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了,只记得坐着睡着,又坐着醒来,白天还好,可以借窗外的好风景打发时间。一入夜,火车正好经过河南一带,窗外一马平川的平原,一片漆黑,凌晨昏睡中醒来,远处星星点点一点光,一闪而过。
凌晨到的几个河南小站,格外落寞。夜行人肿着眼睛,疲惫不堪地向停靠的火车奔来。
隔着玻璃看,生活的艰辛更让人鼻酸。
我和另一个姑娘结伴而行,两个人一开始还能尬聊,聊到后来实在没得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的中年油腻夫妻趁着孩子熟睡,打情骂俏。一本略带点颜色的家庭读物,从崭新到油腻陈旧,不过一天。
冬天,黄土高原格外严峻粗糙。车停在渭南一带时,月台上会出现一群兜售大鸡腿和苹果的大妈。带着大花大绿的头巾,脸被寒冷的天气冻得通红。用口音很重的方言向乘客兜售,“老板,来个大鸡腿吧。”那鸡腿装在一个铝制的大盆子中,一个挤着一个,腌得通红。一车人没几个掏钱买的,老板在车门口那截费力叫卖了一会儿,快速下车了。
火车到秦岭山口时,会有一次挺长时间的停靠。要在末尾车厢,加一节车头,一个车头拉,一个车头推,山太高,非如此,翻越不了八百里崇山峻岭。
一路上穿越无数的隧道,铁路桥,手机信号时有时无。
有的时候,沿着山体拐一个大大的弯道,坐在列车头的能回头看到列车尾,坐列车尾的能看到前面的列车头已经拐进隧道。
秦岭山深处,见不到什么人家。有时候火车开了好长一段,才能遇到一座低矮的小房子。有的时候,会有一个小村庄。村里的人手揣在衣袖里,站在坡上一脸好奇地打量飞驰而过的火车。
火车下午两点过,会绕到陕西与甘肃交界的地方,我清楚记得那里有一座雪白的清真寺,寺不高,但在一片荒凉的山土中格外显眼。
后来年年路过这里,到这里时我就知道,火车很快会到达一个叫略口的小站,要入川了。
入川了,所有的景致就变了一番模样,像遇了一路粗旷汉子后,遇见了一位清秀姑娘。山更清秀,田更清秀,房子更清秀。
天府之国并非谬赞,它落在深深的盆地里,有几分遗世独立的美丽。是野的,比之中原文化,更可爱。大概童话里,躲在某个角落的小仙子、小妖精、小王国,就是如此。
天渐渐暗下来,入夜,一车人反而越躁动。终于要到了,每个人都翘首期盼,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行李,和亲人打电话。
江油、德阳、绵阳、成都。
成都到了,大家纷纷舒一口气,然后兴致冲冲扛起行李,涌向车门。
车厢很快就空落落了,刚刚过去的30小时,如梦魇。
放完寒假,依旧是春运。这回是从黑夜中出川,在深夜抵达淮安。
一开始,家人不放心我,我总是先从成都到南京,因为到南京的列车可以买到白天抵达的票,再坐大巴去淮安。中途我可以在南京的朋友家歇整一下,结伴回校。
可要命的是,南京那列车不仅票难买,而且更车上人更多更挤。从成都到南京,过了郑州后就绕到安徽境内,车穿过徽北,到合肥后,东行至南京。
第一次回校走南京,又没有买到卧铺票。我又得硬着头皮坐硬座。一路上挤到上个厕所都不行。有一次我想上厕所,一步一步挤着向前,挤到中途实在走不动了,被人一推搡,直接跪在了车厢上。旁边的热心人把我架起来,我哭笑不得,只得放弃,一点点挤着挪回座位。
到了深夜,火车行至陕西河南一带,更多的人涌上来,都是无座。有的人带着小马扎,有的人直接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我旁边的陌生大男孩坐在小马扎上,夜越来越深,他渐渐睡着,头毫不客气地靠在我的身上。可看他疲惫的样子,周围又人挤人,我也不好意思叫醒他,推开他。
我看着一车人,越看越清醒。鼻子酸酸的,不知离家那么远去上个三流大学的意义在哪里。那些年家里人也不理解我,生我的气,我没有听他们的话,在成都上学,一意孤行。
但车上那么多人,我不好意思轻易掉眼泪。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最后在委屈与焦虑中昏睡过去。
一夜过了,天亮了,火车已经过了合肥了。南京近在咫尺,可这时的火车为了避让动车,走一段停一段。
本身32个小时,人已经熬不住了,还要再晚点,而且是在最后的一段。
车厢里怨声载道,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咒骂着这该死的晚点。可火车还是纹丝不动,纹丝不动到时不时人会产生幻觉,觉得窗外的景物缓缓后退了,火车动了,但其实它自岿然不动。
后面那一截就是在这种骂一段走一段的无奈中熬过去了,硬是又多坐了两个小时。下车时一双脚肿的像馒头。
暑假又没买到卧铺票,只能坐回去。这一年,在学校里遇到了很多不开心的事,整个人极度低迷和困惑。
暑假车上乘客少了很多,但也基本满座。我坐在一群大叔中间,过道那边坐着一群谈天说地,海吃胡吹的中年人,呱噪到难以忍受。
入夜,我依然睡不着。青春的感伤,一阵阵如海浪涌上来。我坐在那里哭的抽抽嗒嗒,加上车厢里空调打得足,温度低,我的鼻窦炎犯了,一边哭,一边擦着鼻涕,呼吸紧促。
旁边坐着的叔叔,一路上都一言不发,这时他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打开自己的旅行包,翻了一盒感冒药递给我。
我红着眼睛,看着叔叔,不太敢吃,叔叔说:“太冷了,冻感冒了吧,这有药。”
我看着叔叔笨拙又温柔的样子,默默接下了药,直觉告诉我他是善良的。我半刻犹豫,吃了药。我不想伤害这份善良。他穿着很朴素,有些土,肤色黝黑,一个老实的民工。我觉得自己不吃,不仅会让他感受到不被信任,更会觉得人情势力。
现在的我想来当时也是冒险,假如真的相信错了人,我就悲剧了。可就那么一次,我没有信错人。至今,我还是心存感念。
叔叔的药并没有真正帮助到我的鼻炎,我依旧呼吸紧促。他是给了一个迷茫的小女孩相信世界的温暖,在她孤单的成长路上,用一份质朴无华的关心坚固了一颗脆弱的心。
这是我最后一次坐硬座。后面最辛苦的路途要算我放弃了先到南京再到淮安的曲线救国方案,我决定坐那列凌晨2点过到淮安的列车。
第一次这样返校的时候,我的卧铺对面是一个打扮艳俗的姐姐,大概三十岁吧,看起来像那种不正经职业的女人。
一开始我并不和她攀谈,两人床对床,就算面对面坐着也默默相对。
她也是一个人,后来大概是太无聊,她主动和我攀谈起来。她说她也在淮安下,要去下面的涟水县。她从成都嫁过去,还非说自己是成都城里人。我心里一阵嘲讽,成都城里女生那么娇气,怎么可能愿意嫁过去。她浓重口音的四川话,也让我肯定她是在吹牛。我敷衍地和她聊着,对她全无好感。她却兴致勃勃,滔滔不绝,还提出晚上下车跟她一起走的邀约,说是自己提前约了车。我忙推辞,心想,跟你走,我疯了还差不多。
凌晨火车准时停靠,一出站一群出租车司机涌上来,“美女走不走?”
我慌忙躲避,心里打鼓,这个点到哪里去找靠谱的出租车呢。我一边脚步不停,一边四下打探,那个姐姐追了上来:“妹妹,跟我走吧,我的车都来了。”
我扭扭捏捏地说着“不用”,可越走到路边,车越少。
路边根本就没有人,除了我和这个姐姐,还有她叫的出租车。
姐姐看着我,沉默了一下,“走,我送你去学校,太不安全。”
司机帮我拿过了行李,我坐上车,悄悄在手机屏幕上按出了“110”,又把车牌号发给家里人。
什么也没发生,他们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就掉头走掉了。
深夜的淮安,冷的人直哆嗦。我看着远去的车,感动愧疚庆幸。
冥冥中,我被保护与安慰。这些年,我深知社会险恶,也坚信善良深藏人心。
四年里,我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10余次,从西到东,从东到西。到后来,我能清楚得记得某个村庄、某个城市的火车站、某座山、某条河。
它们给了我的青春,最深刻的色彩。
就这么来来回回地,陪我长大成熟,然后再也未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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