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教室里就已经开始响起了不安分的聊天声、收拾书包声和座椅的吱吱嘎嘎声。柳叶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表,期待着老师能提前下课。
“别急,最后给大家留个作业。”40多岁的女英语老师扶了扶眼镜说,“下周我们要讲最后一篇课文,有关性别平等,在预习课文的同时给大家留个问题思考一下。”
说着把PPT切换到了新的一页,上面有一行红色字体:If you had a second chance, would you choose to be a man or a woman?
大家都抬起了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题目,有些同学笑了起来,还有些在交头接耳。
“这个问题,可以采用调查问卷的形式,最后形成一个简单的报告,下周课堂上做presentation ,有没有哪一个或者哪一组同学愿意做?”
老师话音未落,就有一只手高高举了起来。柳叶不禁暗自感叹:中文的演讲我都不敢,更别说英文的了,不得不服啊!
“很好,这位同学很积极啊。这个任务可以单独完成也可以小组完成,时间是下周这个时间上课时,准备过程中遇到具体操作的细节问题可以随时私信我。因为课堂时间有限,我们只有一个presentation的机会,但是大家都可以想一想这个问题,也准备好加入下周的讨论!下课吧!”
同学们有的漠不关心,有的松了一口气,有的因为没有抢到机会而遗憾,不管何种心情,都很快湮灭在老师最后的“下课”声中了。
柳叶收拾完东西对着前面的女孩说:“梓文,今天去哪个饭堂?”
“去第三饭堂吧,第一都吃腻了!”
“OK!”
背起书包,柳叶和叫梓文的同学肩并肩走出了教室。
“那个presentation,一起做吧!”
“好啊,不过我也就帮忙找找资料,演讲不行啊!我这口语水平!”柳叶边说边自嘲地吐了吐舌头。
“行,我们分工合作!”
(2)
梓文全名沈梓文,是柳叶的同学,室友,以及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在课堂上积极举手领任务的女孩就是她。
柳叶第一眼见到沈梓文的时候就莫名有种自卑感。来自十八线小县城的柳叶虽然当年高考成绩是全县第三名,为此还获得了县教育局的奖学金,但这些光环在来到北京上大学以后一下子就暗淡下去,尤其是在沈梓文这样的城市女孩面前。
柳叶的自卑感先是来自于穿衣打扮,在她还想用“能力和成绩比外表更重要”来自我安慰时,发现沈梓文这样的城市女孩远非徒有其表,而是见多识广,读的书也多,行的路也多,相比之下,为了考上大学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自己显得土气又幼稚。
然而,虽然好像来自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两个人却因为性格相投成为了好朋友。柳叶单纯善良外向,沈梓文热情活泼开朗。新鲜的大学生活开始不久,两人很快成为了好朋友。尽管柳叶内心深处对沈梓文时不时也会闪现出小小的嫉妒,但更多的是羡慕和佩服,以及很庆幸自己的大学生活有一个如此美好而顺利的开始。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大一第二学期的后半程。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柳叶在沈梓文的带动下积极参加了两个社团,大学生活忙碌而充实,为自己终于摆脱了“死读书”而欢喜。除了社团活动,不同于县城高中,大学的课堂有很多自由的讨论,沈梓文总是积极而又自信地参与,这给柳叶很多震撼,毕竟自己连一些讨论的题目都看不太懂,或者从来没想过那种问题,而沈梓文的侃侃而谈显得那么博学多才,这也给了柳叶很多学习和自我提升的动力。
而像英语老师布置的这种任务,其他课上也有,沈梓文也经常邀柳叶加入自己的小组。因为课堂参与是算入平时成绩的,柳叶为了避免有不劳而获之嫌,总是很认真地配合沈梓文做准备工作,比如查资料或者做PPT,偶尔也会负责一两段口头陈述,但总体上口头发言都是沈梓文来负责。
柳叶对这样的分工也并没有心理不平衡之感,毕竟自己对演讲也缺乏信心,更不用说这次的演讲还是英语的。尽最大的努力完成小组任务,自己也能在此过程中学到不少东西,她觉得这样的角色很ok。
(3)
一个星期转眼过去,到了英语课做presentation的时间。
柳叶主要协助沈梓文利用微信小程序做了简单的问卷调查并整理了数据,沈梓文负责整个ppt的制作和演讲。
上课了,英语老师在例行的开场白之后发出了演讲的邀请,沈梓文充满自信地走上了讲台。
沈梓文首先介绍了小组成员,柳叶内心涌出了小小的自豪感。然后是整个ppt结构的简要介绍,得到了老师第一波赞扬。随着演讲的推进,老师面带微笑频频点头,眼中满是赞许。这也全在柳叶的预料之内,之前两人演练的时候柳叶就已经领教过了。
沈梓文在第一部分做理论性的阐述时采用中英文并用的方式演讲,因为怕纯英文大家会有些地方不容易理解。而到第二部分,也就是问卷调查的结果报告,比如多少男生选择做女生和多少女生选择做男生,以及为什么,内容相对简单,就基本全英文了。柳叶和在座的其他同学都为她流利的口语而折服,英语老师也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就在演讲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推进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生词,sexual harassment,沈梓文做了中文解释,性骚扰。这是调查结果中女生选择做男生的原因之一。柳叶记得当时在听沈梓文排练的时候,还好好记了记这个单词。然而,她没想到在这之后,出现了排练时完全没有出现的情况。
沈梓文在单词解释之后,没有转回英文继续讲下面的内容,而是一直用中文讲起了女性在日常生活中面临的性骚扰风险。柳叶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悄悄扫了一眼其他同学,发现大家也都跟她一样,脸上写着莫名其妙或者吃惊。面对沈梓文这毫无防备的一时兴起,看着她越来越激动的情绪,柳叶心里忐忑不安。
“性骚扰是对女性最大的歧视,”沈梓文慷慨激昂着,“而被性骚扰的女性还要背上自己行为不端的污名,这是最大的不公。我敢说今天在座的女同学绝大多数都被性骚扰过,不信,请遭受过性骚扰的同学举手!”
听到沈梓文这句话,如同一记重拳落在头上,柳叶耳边“嗡”的一声,头皮上似有无数根针在扎,从麻到疼。她抬起头,刚好迎面撞上沈梓文的目光,犀利中又似乎有别的什么,是鼓励?是期望?柳叶无法分清,慌乱中赶忙低下了头。
“请大家大胆举手!”
“这个问题不要在这里问了,你往下讲吧!”就在整个教室陷入一种奇怪的安静中时,老师发话了。
“我觉得这个问题是可以公开讨论的.......”听到沈梓文如此大胆的回应,柳叶吃了一惊,再次抬起了头。
“现在不是可不可以公开讨论的问题,你往下讲吧!”老师再次制止,面露不悦,和刚才的满眼赞许判若两人。
“我觉得想要真正的性别平等,就要勇敢站出来,就像#metoo运动......我们要的不是女权,而是平权......”
柳叶再次撞上沈梓文投来的目光,慌忙避开,内心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在撕扯。在震惊于沈梓文的胆量的同时,她已经听不见周围任何声音,除了自己脑中的那声焦灼的质问,“说,还是不说?”
(4)
柳叶完全记不清那节课后来是什么情形,只记得英语老师点评presentation时说了一个词,过于“情绪化”,然后自己浑身僵硬地撑到下课铃响,沈梓文一声不响背起书包先走了。那以后,两人有了怪怪的隔阂。
柳叶打死也没想到,沈梓文会在课堂上那么发问,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因为,当有一次闲聊中讲起各自之前的奇葩老师,她把自己初中时曾被咸猪手体育老师袭胸一事告诉最好的朋友沈梓文时,根本没想到之后会面临那样的场面。
柳叶后来特意上网去查了自己之前只是耳闻但从未关注的#metoo运动,查了自己不甚理解的沈梓文口中所说的“女权、平权”是什么意思,然后便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沈梓文说的没错,对抗性骚扰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勇敢地站出来揭露,这不光是为了一己公道,更是为了推动性别平等,席卷全球的反性侵#metoo运动中那些站出来自揭伤疤的女性不只是勇敢,更是伟大。柳叶的经历虽远远没有那么严重,但她忍不住鄙视自己那么软弱,像缩头乌龟一样。
柳叶觉得在沈梓文面前自己愈发渺小,同样的年纪,人家对世界已经有了这么高深的理解,可自己却像个傻子一样一窍不通,自卑感一点点在扩大、增强。
而最让柳叶放不下的是,自己对友情的背叛。柳叶依然记得沈梓文当时在课堂上发问时投来的目光,而自己却躲避了,沉默了,不仅辜负了沈梓文,甚至变相的砸了场。如今,两人虽表面上还努力维持,但各自又心知肚明,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
柳叶的内心无比焦灼,为自己负于这世界,也为失去的友情。
(5)
“柳叶,你没事吧,怎么这段时间感觉像变了个人!”晚上自习完和室友李颖一起回宿舍的路上,李颖关心的问道。
“啊,没什么,可能期末复习有些累吧!”
“不至于吧!我有种感觉,你是不是跟沈梓文吵架了?”
“没,没有啊!我跟她吵什么架,不都好好的吗?”柳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
“没有就好,我就是觉得你们俩都有些怪怪的!”
柳叶趁机岔开了话题,跟李颖聊起了期末考试的事,边走边想:看来沈梓文也没有跟别人说什么。之前她对此还有些担心,毕竟觉得沈梓文站在正义的立场。
一边走一边聊,这时李颖自言自语了一句:“都这个时间了,这里还没下班啊!”
顺着李颖的目光,柳叶看到一栋有些破旧的四层小楼,一楼有一个竖挂在墙上的牌子,“学生心理咨询中心”,有一间办公室还亮着灯。
新生开学的第一天,辅导员就提到过这个地方,而且上学放学经常路过,但柳叶从没特别注意过,也从不觉得这个地方会和自己发生什么联系。而此刻,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6)
按照预约的时间来到“咨询一室”,是两个星期之后了。
之前在老家上高中时,学校里也有个类似的办公室,但据说只是为了应付上级检查,形同虚设,同学们当中谁也没去过那个地方,反倒是提起那里时都会有些抵触,好像谁去那里谁就得了神经病。
柳叶也不清楚“心理咨询”到底是什么,大概觉得应该是有人陪说话,“咨询”不就是这个意思嘛。她太想找个人说一说那件事了,可是,身边认识的人绝对不行。她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她的过去,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对沈梓文的想法。
松开满是汗的手心,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一声,“进来吧”。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柳叶紧绷的神经稍稍有些放松。推门进去,空调的凉爽好像一下子让焦躁的大脑平静了很多。
“你好!”右手边靠墙摆着的一个办公桌对面,一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温文尔雅的女士正微笑着打招呼。
“你好!”柳叶的声音低的像蚊虫。
“来,请坐吧!”女士用手指了一下她对面的椅子,“我姓黄,叫我黄老师就好了!”然后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了桌子上。
柳叶一边说“谢谢”一边坐了下来,依然掩饰不住地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叫柳叶,是......是教育学院大......大一的学生!”
“噢,柳叶,这名字真好听,你是哪里人啊?”
“我......我是湖南的!”柳叶一边回答一边有些不明所以。
“这么巧啊,我也是湖南人。”黄老师笑盈盈地说,“来到这里气候是不是有些不习惯啊?”
柳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心理咨询就是这么闲聊吗?不过想着自己确实很不适应秋冬的干燥,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黄老师接着说起来自己当年刚到北京时的情景,以及对家乡美食的想念。就这样,拉家常拉了十几分钟,当她最后问道:“怎么样?碰上什么难题了?”柳叶这才反应过来此行所为何事,但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紧张了。
本来还想把故事的主人公换成别人来讲述的柳叶此时决定敞开心扉。她讲了自己和沈梓文的关系、那次英语课上的插曲、她内心遭受的煎熬、以及她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就是当时她到底该不该无所畏惧地举起手。
黄老师始终面带微笑,认真地倾听着,时不时点头示意。柳叶一口气讲完了之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黄老师。只听黄老师说:“不是该不该,而是没有人可以逼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听到这句话,柳叶顿时感觉身上的千斤重担卸下了一大半,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拼命忍了忍快要决堤的眼泪。
黄老师接着讲了价值观的形成以及处于价值观形成期的年轻人容易出现的问题,比如容易被煽动,容易以此作为标新立异的资本而产生某些优越感等等,然后还讲了培养独立思考能力的重要性。柳叶听得似懂非懂,她一边认真地聆听一边琢磨着“价值观”三个字,感觉好像一扇新的大门正在打开。
时间不经意间慢慢流走,就在柳叶听得意犹未尽时,突然响起了两声敲门声。黄老师对着门喊了一声:“请等一下!”
“估计是下一个咨询者!”黄老师看了看表说。
柳叶看了看手机,原来已经超过约定时间15分钟了。一个半小时的咨询这么快就过去了,柳叶慌忙起身,为耽误了黄老师的时间而感到不好意思。
柳叶向黄老师道了谢向外走去,浑身上下竟然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可是,就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顿时石化。门口站的人,是沈梓文。
(7)
当天晚上上完自习回到宿舍,柳叶和沈梓文各自回避着对方,虽然可能表面上不太看得出来,可是两个人的内心都无比尴尬。
洗漱完毕,沈梓文一声不响拿起本书靠在床头看了起来。柳叶暗自瞟了一眼,不禁吃了一惊。沈梓文正在看的书叫《第二性》,黄老师给自己推荐的书中也有这一本。
犹豫了一下,柳叶从书包中也掏出了一本书,坐在沈梓文斜对面的自己的床铺上看了起来。这是黄老师推荐的另一本书,《女性主义》,晚上才刚刚从图书馆借出来。柳叶心想:沈梓文肯定会看见的。
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书一边继续尴尬着,突然,一个纸团砸在了柳叶身上,把她吓了一跳。她满腹狐疑地拿起纸团抻开,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我明白英语老师说的“现在不是可不可以公开讨论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了。
柳叶只觉得喉咙里顿时像有什么东西哽住,鼻子一阵发酸。她拿出笔,在那行字下面写道,“我也明白了”,然后重新将纸团成一团,朝沈梓文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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