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岁那年的腊月二十八日晚上,我们姐弟俩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拿出大舅塞给我的两大把硬币,仔仔细细地清点了三遍,共计五块一毛三分。大姐找来一块旧布,用旧报纸将不同面值的硬币分头包好,让我趁着乡下一年中最后一个集市,把当时计划经济时代所供应的年货买回。我清楚记得,当年一共是三斤猪肉,一斤红糖,二斤煤油,二条臭肥皂,另加一大包火柴。按照当时的市场价,猪肉有关糸凭肉票是七毛七分一斤,没票是议价,每斤九毛九分一斤,像我这家庭能买到议价肉,这在当时也是不敢想象。
第二天清晨,我推开家门,外面是白茫茫一片。我左手挎着竹篓,右手提着一个装煤油的玻璃空瓶,踏着半尺厚的积雪,缩着脖子,两手不停地搓着冰凉的小手,步行来到六里之外的乡村小集市一一邓店街。我按大姐吩咐,先到街北的食品所,把猪肉买了,免得去晚了怕没有,最后再去街中的供销社买红糖,火柴还有煤油等。我来到长长的队伍里排好队,在慢慢挪动着人行队伍里,终于轮到我走到买肉的窗口下。我双手扒着窗台,垫着脚尖,伸长着脖子,掏了半天,才将我还带着体温的三元硬币,双手递给位买猪肉的大叔:“叔叔,我要买我家过年时计划的三斤猪內,我的没有肉票,就买议价,这是我的钱。”那位满脸长满络腮胡须的大叔,嘴里叼着香烟,看到我拿出的是一包硬币,顿时皱紧眉头,凶巴巴地接过钱,放在桌上扒开硬币,一五一十地清点了半天,摇着肥头大耳的头说:“刚好三块,找你三分。”说完,速将他桌上买剩的头头角角,过了称,双手捧起用力丢进了我举得高高的竹篓里,嘴里继续吆喝着下一位!当我看到竹篓里大小六块猪肉,呆在那里欲哭无泪!我赶紧在拥挤的人群里来到街中的供销社,买了剩余的几样东西,再一次穿梭在人流中。忽然,我被人浪推挤到街道的墙角上,只听见我手中提着的煤油瓶子“嘣”的一声响,油瓶被撞的粉碎。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煤油在雪地上留下的印迹,心里懊悔莫及!我在心里一次次地责备自己,回到家我怎么给大姐交待!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偷偷将买回的年货放在厨房里,当我正准备从后门溜出家时,被早在家等侯的大姐喊了回来。我心想,我这次再劫难逃了。大姐拿出东西一样样查看,当她发现我买回的猪肉,都是零零粹粹的几小块时,她怒气冲天,冲着我大声吼道:“亏你还是我家大男子,你看看,这是让你办的好事,三斤肉全部是搭头,你眼睛是瞎了,还是嘴巴哑了?”大姐不等我开口,抓起我买的肉,一口气全部甩在院落的雪地里,然后眼泪止不住地放声大哭,嘴里不停地叨唸着:“别人家过年,我们家过节,指望你替我去办的差事,这么不中用!”大姐哭,我也哭,家里的弟妹们都跟着一起哭。哭完之后,大姐又将那几块肉捡回来,用温水洗干净,准奋在新年招待客人。当我主动将煤油瓶摔碎的事告诉大姐以后,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亲切地对我说:“这事不怪你,下次办事小心便是!”然后分配我带领弟弟妹妹们,把院落的积雪清扫干净,也算是让我将功补过。
第二天就是农历的腊月三十,当我们刚把红红的对联贴完之后,我们惊喜地看到,父亲从三十里外的河沙站赶了回来。这大慨是我有记忆以来父亲陪我们一起过的笫一个大年夜。到了晚上,父亲将房前屋后的树桩找来,就地在堂屋中央架起一堆篝火,火堂上方支起一个水壶,四周放上一些红薯,这大概是父亲为我们准备守岁的夜宵。我们嚼着大姐在厨房妙脆的自制干红薯片,手里拨着大姐在大雨淋掉泥巴露出外面捡回晒干的花生,一家人围着火堂旁,听父亲给我们讲故事!我的疯娘依然在她的房间里,搭着她的戏台,南腔北调地唱着她在没有变疯之前,教过我们唱过的童谣。她依然不知道今夜就是大年夜,她依旧一会哭一会儿傻笑,这声音就在这大年夜飘出窗外,淹没在阵阵寒风里,消逝在这黑夜里,刺痛着我们女儿们的胸口上。两个常年瘫痪在床上的一对姐妹,依旧睡在用土砖砌成的土坑上,倦缩一团,等待着寒冷的冬天快快过去……
我们静静地听着父亲给我们讲巜海的女儿》,给我们讲《丑小鸭》,给我们讲《穷先生》。我们谁都不愿意打断父亲的话,我们更知道父亲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他们的女儿面前才能表现出他的豁达和自信!虽然满屋的黑烟,把我们熏的睁不开双眼,可我们听着父亲的故事,我们感觉不再卑微,不再弱小,不再贪穷,不再伤心,我们充满着憧憬和希望…
2016年清明前夕,我将父亲生前讲给我们的《穷先生》故事中的几句话,辑录了下来,特恭请了广水市书法老前辈,我的恩师李家政先生,泼墨挥毫:
勤拾落叶当柴烧
半头细米莫乱抛
省得钱财一半米
生活才能步步高
我们将此墨宝,堂堂正正在地挂在老家故居,作为我们兄弟的座佑铭,这也算是对父亲的最好记念!
2017年10月l6日夜于邓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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