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既是一颗痴心,给了谁又有什么两样呢?
——题记
一
阿窅是只妖,是只从毛皮到修为都不太出众的红狐妖。若非说她与其他狐妖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她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吧。
说来也怪,她的这点不同也是在她三千岁那年才被大家知晓的。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在狐狸洞中晕厥不醒,阿爹阿娘耗了半身修为医她也不见起色,最后还是阿爹拼着一张老脸请来了万年修为的槐树精,用了天地灵气循息探魂才算查出了病因。
那槐树精说阿窅的病因在心,因为她的心不是寻常狐妖的心,而是一颗七巧玲珑心。这心绝非病患,且十分罕见,他修行上万年也未见有哪只妖有这样一颗心。有此心者,可得长生,可递修为,稍加修炼,便可位列仙班。而阿窅至今不醒也是不知为何这心与体内真气冲撞,再过几日真气调和便能醒来了。
五日后,阿窅果然醒来了,只是三千年前的事情却一件也记不起。阿窅也不急不恼,她自小就是这种大大咧咧的性子,忘了便忘了,果子照吃,林子照逛,一样地逍遥快活。那三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要紧,左不过就是在调皮捣蛋的故事里多加几笔罢了。
二
醒来后的阿窅除了调皮捣蛋唯一没改的就是爱喝酒的毛病,时不时地便小酌上几口。狐狸洞口的几株桃花每逢春盛便会开得嫣然,她也不知同谁学的酿酒法子,专捡树尖上花朵的掐下一小篮,取初雪那日的雪水、初雨那日的雨水,落缸那日清晨荷叶上的露水和厚着脸皮讨来的瑶池之水小心封存,第二年秋凉方能起缸。每年只酿一坛,只招待众友喝上一次。承救命之恩受邀的槐树精搁下酒杯思索半晌说:“这味道倒学上了七分,嗯,只七分,不能再多了……”众小妖只当他醉了,一行人前拥后簇地将他老人家送回去了。
阿窅那日也有些微醺,摇身一变换了原身,想着在林里走走也方便醒酒,火红的皮毛在风中微微扬动。原本她的皮毛不是一众狐妖中最为出众的,但自从那次大病,她的毛色便比以往鲜丽不少,饶是最以皮毛为傲的银狐一族见她都要称赞一番。
阿窅便是顶着这一身艳丽皮毛被箭盯上的。
“咻”一支箭就直直插在她身边的木桩。
醒个酒都能被当成猎物,阿窅觉着今天出门前实在该在狐狸洞里请上一卦。料着那人一箭不中,下一箭便快来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现在施法术怕是不合规矩,快些躲到林深处,再捏个诀溜走便是了。
“住手!”忽然一个声音呵住了那欲再发一箭的人。
刚要逃跑的阿窅心不知怎的就疼了一下,她抬起头来顺着声音望去,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就映在她眼里,那人跨坐在马上,一身铠甲在烈日下流光溢彩。正是长安花盛时,鲜衣怒马少年郎,这场景仿佛在哪里见过,阿窅忽然就挪不动脚步,静静立在那里盯着对面。
“陛下拦下臣妾,可是喜欢这只红狐?”阿窅这才注意到少年身边那个向她射箭的女子。她神情飞扬,虽也穿着铠甲却又不同于当地打扮,况且当朝明文规定,女子是不允许跨马出猎抛头露面的。阿窅猜测马背上这女子来自异域。
马背上的男子像是忽然才回过神,竟下了马一步步向她走来。阿窅觉得脚下一空,因为那男子已将她抱了起来,他甚至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她不知怎的,竟下意识想讨他欢心。狐狸自成媚态,更何况是她这样美的红狐。她放软了身子,扬起脑袋轻轻在他手背上蹭了几下,乖巧怜人得紧。
那女子也赶了过来,看着她的乖巧模样笑道:“好漂亮的红狐,难怪陛下喜欢,不如就带回宫去好生养着吧,免得在这猎场再遇险境,倒辜负了陛下的一番怜爱。”
那男子也没同意,也没反驳,只将阿窅放到了那女子怀中。那女子笑着朝身后的随从使了眼色,“还不快过来,将这红狐带回宫去,好生看管着,陛下难得欢喜什么,出了差池唯你是问。”
那随从连连点头,小心翼翼接过阿窅,不知从哪里寻了个笼子将她关了起来。
三
阿窅来这有数日了,也大致摸清了状况。那日马上的男子便是当朝圣上杜玘衡,她所在宫殿住着的,也就是当日随行狩猎的女子,西域前来和亲的墨麟公主,上月刚晋封了麟月贵妃。六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见皇上对这位异域公主的宠爱。
阿窅趴在那里想着想着就有些后悔,怎么就一时敌不过男色被俘虏至此呢?
现下脖子系着铃铛,身下铺着锦被,住在这个富丽堂皇的殿内,终日被抚摸来逗趣去,当真如个宠物一般。她阿窅虽修为不高,但好歹是只妖,这样活着着实窝囊。
那皇上每每下朝来看这贵妃的时候都要特意过来瞧一瞧阿窅,眼里闪现的总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连最善洞察人心的她也不甚分明。这份被凡人成为荣宠的东西,许是因为她毛色确是出众?许是因为对那贵妃的宠爱才爱屋及乌?毕竟听扫洒的宫女嚼舌根,那公主不过嫁来半年就有了贵妃的名号,两国也因此息战通商,一片祥和。后宫都传言这公主是狐狸变的,勾住了皇上的魂。
阿窅正细细品咋着这段话,忽然,一种奇怪的气味传了过来。狐族嗅觉一向灵敏,即便离得并不近,也令她很不舒服,甚至下意识地抗拒。
“参见娘娘。”她恍惚听见那些宫女们忽然噤声然后喊了这句。
身前仿佛有个女人越走越近,那气味也越来越重,令她狂躁。阿窅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听到“啊!”的一声,回过神时,那贵妃已被她扑倒在地,身上还有几处爪痕。
“娘娘!”一群宫女们瞬间炸了锅。
阿窅暗道闯祸,难保那群人不会伤她性命,立马顺门缝逃了,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使了个隐身术法又回了去。
不知谁喊了一句:“娘娘心疾犯了,快去请太医!其他人打开窗子退出去,不许吵嚷。”那些宫女们立刻推开窗子一个个跑出去,跪在门外瑟瑟发抖。贵妃出了差池,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保不保得住命都是两说。
阿窅就站在那里,看那个原本鲜活的女子像一条离开水面的鱼一样艰难地呼吸着。嫣红的脸颊因为疼痛变得雪白。她不知为何竟有点难过,那日她持弓射箭,险些杀了她,今日她莫名发狂,害她到如此。如今这算什么?报仇雪恨吗?
阿窅感觉她的呼吸好像越来越弱了,人妖殊途,她实在没法渡她真气,只盼着这宫内的太医有些本事,医得好她。
“张太医来了。”外面有个宫女显然跑了一路,气喘吁吁地喊道。
年迈的太医颤动着手搭上了麟月贵妃的手腕,脸却忽然变了色,惊道:“贵……贵妃娘娘已经脉象全无了……”
那宫女听闻也惊得向后连退两步,又扑通一声跪下,对那太医说:“张太医,求您救救我们公主吧,边境刚刚停战,陛下又如此疼爱公主,若是公主出了差池,别说我们的性命不保,两国的百姓更是要遭殃啊!”
“不是我不肯为娘娘诊治,只是娘娘她确已经……唉……早叫你们平日小心伺候的,娘娘的心疾用着药已几近无虞,断不该有此差池啊!”
听到这里,阿窅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她甚至是有些鬼使神差地就那样施了法将自己封在了麟月贵妃的身体里。
阿窅后来也问过自己,她一个狐妖看惯世间生生死死,为何偏那日如此多事?是为了两国百姓的安宁?是为了墨麟公主不明不白的死因?还是为了当朝圣上那一次次不甚明了的眼神?若是当初就冷眼旁观,结局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四
“羽绯?羽绯?”一个声音急切地唤着。
阿窅慢慢张开眼睛,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衣裙,又看了看眼前神色略显焦灼的男人,略略松了口气,她成功了。现在的她已不是狐妖阿窅,而是这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苏羽绯。
“陛下。”她用力抬了抬手,抚上那男人的眉头。“别皱眉了,不如笑起来好看。”
杜玘衡一把握住眼前的手,放在脸边叹了口气道:“你这次真是吓坏朕了。”
“臣妾知错,但凭陛下处罚。”她委屈地将头埋在被中,一副病中娇弱可怜的模样。
“那朕就罚你禁闭,不至痊愈,不得外出。”那男人语气清冷,眼里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臣妾领旨。”她也喜上眉梢,病中苍白的脸上也氤氲得一片嫣然。
那皇上走了,阿窅松了一口气。她现下虽有苏羽绯近来的记忆,可若要行事、作态处处都与她相同也实在不易。她生怕出什么纰漏,可就刚才那一场戏来看,自己演得着实不错。她心中阵阵暗喜。
“那狐狸还没找到吗?”杜玘衡边走边向身后的人问道。
“回陛下,没有,听说那狐狸伤了贵妃后便逃了。奴才同几个宫人顺园子寻了,也不见踪迹,想是已经逃出宫了。”
“那狐狸伤了贵妃,一旦捉到,提来见朕。对了,别伤了性命,朕要活的。”
“是。”身后的人应了。
不觉间已是正午时分,除了蝉鸣恣肆,伴随皇上午歇,整个皇宫似乎都归于平静,只有一座朱窗画壁的宫殿还有几丝轻微的声响。
“皇上要找那只狐狸作甚?”锦窗内一个女声缓缓说道。
“奴才哪知道这些呢?皇上的心思……”那奴才小心翼翼应着,乍着胆子微抬起眼,那凤冠珠翠的女人就高坐在桌旁,用胳膊撑着头,两边的小宫女小心摇着扇子,微风吹过,那凤冠紧箍的头发一丝不乱。她敲了敲太阳穴,终于睁开了那双微阖的眼睛,眼风扫过,竟闪过一丝精光。“既然猜不透就盯紧了。”她慵懒又漫不经心地说。
“是。”
“退下吧。”
“是”那人猫着腰,一路小跑了出去。
那女人站了起来,理了理鬓角,还是波澜不惊的调子缓缓说道:“听说麟月贵妃醒了,这受了惊吓心疾复发可不是小事,她又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蕊心,备下补品,随本宫瞧瞧去吧。”
“是。”那一直在旁边站着的宫女微低了头应道。
五
柳絮吐春,嫩草新黄,皇后仪仗就这样迎着三月春风来到了麟月贵妃所宿的麟栖宫。
此时的阿窅正对着一盘青提大快朵颐,一声“皇后娘娘驾到”险些将她从苏羽绯身体里撞出来。而这一个惊吓不要紧,她竟不慎被那青提呛住,所以皇后进来时见到的正是一个病榻之下半跪着嗽到呼吸困难的娇弱女子。
“贵妃这是怎么了?”皇后忧心忡忡地问道。
阿窅摆了摆手,那日跪求太医诊治的那个小宫女便立马行礼道:“回皇后娘娘,我家娘娘心疾未愈又染了风寒,这一日便一直喘嗽难停。”
“还不快扶你家娘娘起来?说到底还不是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伺候不周?”
一句话让麟栖宫的宫女太监呼呼啦啦跪了一地,“奴婢知罪,奴才知罪……”一时不绝于耳。
阿窅缓了一会,觉得气顺了许多,连忙又行礼说了句:“不打紧,都是臣妾自己不当心。”
皇后见她行礼连忙说:“快都起来吧,日后仔细伺候着,麟月贵妃若是有什么闪失,不待本宫,皇上自会要了你们的命。”
阿窅怕那皇后又要责罚于这些宫女太监,急急说道:“慧儿,还不快给皇后娘娘奉茶?”
那宫女愣了一下,又立马应道:是。
“不必了。”那皇后答道。“你且安心养病,本宫便不打扰贵妃静养了。”
“皇后娘娘这是哪的话啊?您能想着来看一看臣妾,臣妾已是感激不尽了,待臣妾痊愈,定去坤宁宫向娘娘请安。”
“好。”那皇后微微一笑,扶着个宫女便走了。
阿窅并不知这皇后是敌是友,但凭她几千年冷眼来看,后宫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是敌人,愈是慈眉善目,愈是深流暗涌。况且现下苏羽绯死得蹊跷,她总要先稳住,以不变应万变,慢慢查出假她之手杀害苏羽绯的真凶。
“公主可是又想家了?”那个叫慧儿的小丫头问道。
阿窅发现,无人之时,这丫头更多唤她“公主”,想来这便是她的陪嫁丫鬟了。
阿窅也不答话,只问她:“你为何说我染了风寒?”
那丫头正在往香炉里添香料,一边盖那香炉的盖子一边说:“不是公主说一见皇后便头疼,每次来都找理由打发走吗?不然公主今日又何必装咳呢?”
“原来是这样。”阿窅心中暗想。“那皇后果然早与苏羽绯不和,皇宫内的软玉温存当真都是绵里藏针,日后怕是更要小心了。”
想着想着,阿窅便觉又有些烦躁,胸腔憋闷得很,不得不叫上慧儿出去透透气。
彼时,那皇后也已出了殿门,一路沿花园小径回宫。步辇行着,皇后忽然对旁边的宫女说道:“蕊心,你有没有觉得苏羽绯今日与以往不大一样?”
那宫女听皇后如此说立马回道:“正是呢,奴婢也正在这纳闷,以往娘娘到麟栖宫连见贵妃一面都难,即便见着了也是推三阻四,娘娘送去的东西一概不受,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今日不但收了娘娘的东西,还叫人看茶,难不成是她已经知晓了什么,怕了娘娘?”
“住口!”皇后立马呵道,又环顾四周,见四周无人方神色如常。一旁的宫女却白了脸,立马跪下道:“蕊心失言,请娘娘责罚。”
皇后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蕊心,自顾自说着:“这四面见风的地方最易出是非,一个不小心连命是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奴婢明白。”
“起来吧,再有一次,谁也救不了你。”
“是。”
六
阳春三月,桃花正浓。若说起桃花,任京中哪一处居所都不如麟栖宫。
阿窅只觉自己已许久没喝到桃花酿了,而自己又实在不知要在这里待到几时,不如就酿上一坛,也好闲时解解馋。
所以杜玘衡到麟栖宫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桃花灼灼,风景如画,豆蔻少女,裙裾微扬。阿窅小心攀住一个树枝,用力去够枝头那几枚新蕊。她脸颊略显嫣红,不知是她被桃花染了春色,还是她无意点染了春天。
杜玘衡有些看呆了,这样的苏羽绯于他而言有那么一丝陌生,她自异域远嫁而来,精骑射,通兵刃,不矫揉造作,他素来喜爱她的豪爽。可今日的她竟是小女子娇俏活泼的模样,而这样纯粹可爱的她似乎更讨他的欢心。
杜玘衡径直走了过去,伸手将阿窅一直没有够到的那几朵桃花摘了下来,递到了阿窅面前。
阿窅看着那张冷峻中略带温柔的脸愣了一下,不知是谁率先跪下,底下的人又是呼呼啦啦跪了一地,阿窅才缓过神来,慌忙行礼道:“羽绯不知皇上驾到,还请皇上恕罪。”
“朕吓到你了?”他将那几朵桃花放进一旁的竹篮,拍拍手,伸向她问道。
“没……是臣妾大惊小怪了。”她将手递到他手里,任他握着,脸竟有些发烫。阿窅暗骂自己不争气,自己一个三千多岁的狐妖竟被一个三十出头的凡人闹得脸红心跳。又怕被杜玘衡发现,佯装淡定说了句:“臣妾用这桃花酿一坛桃花酿,明年秋至与陛下共饮可好?”
杜玘衡刮了一下阿窅的鼻子,笑着说道:“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阿窅怕那些宫女做事不仔细坏了她桃花酿的味道,亲自一个个地将桃花去萼除蕊。杜玘衡却也不急着走,坐在阿窅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一个个地择桃花。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阿窅想不到这样一双指点江山的手做起这样的小事来也一点不含糊,而且这样小的事他竟也愿意陪她去做。
日头越落越低,终于坠下了那朱红的宫墙。杜玘衡随侍的公公笑骂慧儿道:“这么久了也不见机灵,还不尽快预备着,皇上今夜定是留宿麟栖宫了。”
慧儿会心一笑,道:“多谢公公指点。”
七
又是天明,这样的日升日落不经意间也已看了三千多年,可今天仿佛又与以往不同了。她的床榻之上多了一个人,他是这盛世的君主,是凡间的帝王,是苏羽绯的君主,是整个后宫的期盼……可于她,于狐妖阿窅又是什么呢?
清晨的阳光有些清冷,窗前一阵风吹过,阿窅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忽然,一件外袍搭在了身上,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环住,一个有些慵懒又低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一早就站在窗前想些什么,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她转过身去抚上他的眉眼,扯出一个笑来问他:“在想陛下到底喜欢臣妾什么呢?”
杜玘衡没想到她竟会如此问他,历朝历代这后宫里的女人又有谁敢又有谁能问出这样的话呢?他思索片刻笑答:“就凭你不远万里来到朕的身边,就值得朕喜欢。”
他未看出她眼里的黯淡,那连她自己都不甚明了的黯淡。难道这种难过就是作为替身的惆怅?
“这几日朝局动荡,内忧外患,朕分身乏术,怕是不能常来看你了。”
“陛下日理万机,臣妾既无能为陛下分忧,自当少为陛下添些麻烦。”阿窅边替杜玘衡整理龙袍边心不在焉地答道。
“素来以为你最是天真,想不到竟也学会了说谎。”他理了理腰带,漫不经心地说。
“我哪敢啊,骗皇上可是要掉脑袋的,我又……”阿窅自顾自说着,忽然脑袋就像被雷劈了一下晃过神来,立即跪倒在地说道:“臣妾失言,请陛下恕罪。”
“完了完了。”阿窅在心中暗想。说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是要掉脑袋的,算了算了,反正苏羽绯早已是个死人,大不了砍头的时候捏个诀逃走就是了,看来苏羽绯的仇是报不了了,可实在是保命要紧。
正想着,头上竟传来一阵笑声,“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他伸手拉起她,“既然如此,日后无人的时候便不必在意君臣之礼了,便像寻常夫妻一般,以你我相称吧。”他看着噤若寒蝉的她,眉眼都是笑意。
这一句话把阿窅吓得不轻,她虽久不在凡间,可她也实在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偌大的后宫,也只有皇后才配与皇上称夫妻,她虽位分不及皇后,可这些虚名于阿窅有什么意义?她更在意的是这份坦诚与真心。是啊,她竟也想要他的真心了。
“怎么?你不答应?”见她半晌没说话,已行到门口的他回首问道。
“臣妾自然愿意。”阿窅急忙回道。
“哦?我怎么还是觉得你不大愿意?”他挑了挑眉。
“啊呀,好了好了,我愿意,该上朝了,陛……你快些去吧。”阿窅一张脸涨得通红,直把杜玘衡推出去,靠在门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她的神色便黯淡下来,她现在拥有的一切荣宠疼爱都是因为他以为她是麟月贵妃苏羽绯,如果他知道她是只狐妖,而且正是那只致使苏羽绯心疾复发的狐狸,他又会如何?会杀了她吗?
八
阿窅也是后来才觉得她实在有些想多了,因为这一年来杜玘衡前朝繁忙,连来后宫的次数都数得过来,更别说去纠结她到底是谁,当初那只小狐狸在哪里。
这一年他虽不常来看她,但宫中新晋的布料吃食,香料胭脂,她这永远是头一份,他挂念她,她心里都明白。
这一日,杜玘衡又批阅奏折到深夜,抬头看到案上的还沾着露水的桃花,淡淡问身后的人:“这桃花哪来的?”
那人笑着回道:“若说起桃花,确实哪的也比不过那处。”
杜玘衡就那样踏着清露夜寒到了麟栖宫,他不准人通报,悄悄走到她床边,在她额头吻了两下又替她紧了被子才转身离开。他以为她睡着,直到丫鬟端出温热的莲子桂圆羹,她在身后抱住他他才明白,她一直在等他,不是这一天,也不是这几天,而是每一个他不在的夜晚。
他拥着她,力气大得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她也拥着他,眼里有点点晶莹。他瘦了,这半年,每一次见他都比上一次清减许多。她伸手接过莲子羹,亲自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他则心满意足地看着她,一脸宠溺。
阿窅本以为那会是她此生最幸福的一晚,不想却成了她此生最悔恨的一晚。
天刚蒙蒙亮,麟栖宫忽然闹起来,当夜宿在宫里的皇上胸口骤痛,吐血不止,一度昏厥。太医院所有太医被召进宫内诊治,结果却是心疾复发,凶险难测。因皇上病起麟栖宫,麟月贵妃禁足于素萝苑,麟栖宫暂时封锁,禁止出入。
素萝苑名为宫苑,实为冷宫,只是自杜玘衡登基从未启用过,慢慢也就被人遗忘了。阿窅就抱膝坐在那个空荡荡的宫殿里,她不明白,他晚上还好好的,悄悄来看她,偷偷吻她的额头,吃了她喂的莲子羹,怎么就会心疾复发呢?
心疾?阿窅吃了一惊,为何苏羽绯和皇上都患有心疾呢?而苏羽绯也正是因心疾复发而亡。难道这一次是凶手如法炮制?一个个疑问向阿窅砸来,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她留下一副皮囊怎样都脱得了身,可现在看来是有人等不及对杜玘衡下手了,前朝的风波她早就听闻一二,如此看来杜玘衡在皇宫内只有死路一条,因为这就是那些人的最终目的。
得出这个结论,阿窅的心痛得不行,她躺在床上佯装睡着,施法离开了苏羽绯的身体,偷偷潜进了杜玘衡的寝殿。幕帐重重,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女声:“皇上现在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皇上心疾复发,吐血不止,再加上一年以来的操劳和那药……怕是无力回天了。”
“甚好。上次在贵妃香炉中投放的使那狐狸发狂的药也甚是好用。家父得知王太医如此能干很是欣慰,皇上驾崩后你便可接回妻女回老家颐养天年了。”她摆弄着护甲笑盈盈地说,眼神却阴狠得仿佛萃得出毒来。
“果然是皇后!”阿窅恨得打起哆嗦来,她恨不得现在就出手杀了她,管什么天道族规,任什么因果轮回,就算搭上性命也要让那个女人立刻消失。可她不能这么做,只要她前一刻杀了皇后,不待下一刻天族与狐族必定都会派人来捉她。她一走,生死不论,届时便再无人能救杜玘衡了。
想到这里,阿窅平了平胸中的怒火,尽量不去听她们都说了什么。她静静走向杜玘衡,他就平躺在榻上,明黄色的衣袍上还沾了方才吐出的鲜血。他的脸色是那样苍白,连嘴唇都干裂得毫无血色,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她的心狠狠抽搐着,却也只能静静坐在他身边。她开始回想来到凡间这一年,她实在想给自己一个理由全身而退,可回忆里一帧帧一幕幕都是他对她的好……
九
凌晨时分,当值的宫女太监都已然昏昏欲睡,侍卫此时也最易困倦,阿窅知道,是时候行动了。她在凡间已有一年,法术削减几分还未可知,只得等众人意识低迷之时再施上昏睡诀才可确保无虞。
她现出本来的面貌,用自己一半元神护住杜玘衡。她要带他逃出这宫门,不借助术法定是妄谈。而他命在垂危,阿窅恐他难承隐身术法,更怕他捱不到她找到法子救他。
阿窅想也没想直奔了那万年槐树精的仙居,她轻车熟路地绕过迷障,跪在门外喊道:“小妖阿窅有事相求,求槐树爷爷开门。”
槐树精刚饮了一杯桃花酿,便听外面声嘶力竭地喊声,出门看时便看到已哭得梨花带雨的阿窅和已奄奄一息的杜玘衡。他吓得酒醒了一大半,喊道:“你这丫头。怎么带了个凡人入界,你可知私带凡人可是要……”
“我知道!”阿窅打断槐树精的话说。“可事发突然,阿窅不得不违背天道族规,只求槐树爷爷救他一命。”
“他是中了噬心散。”槐树精收了灵力开口道。
“噬心散?”
“对,噬心散,一种由西域奇花珍草提炼而成的毒,无色无味也不易察觉,且寻常人吃了无妨,可有心疾之人长期服用则会耗人气血,从而催动心疾加重,直至回天乏术。”槐树精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杜玘衡他为何会有心疾?现下可有医治之法?”阿窅急忙问道。
“他患的是半心之疾,即降生时便只有半颗心脏,所以即便没有这毒,他也只有常人一半的寿命。”
“那现下可有法救治?”
“有倒是有……只是……”
“不管什么样的方法,我都愿意一试。”
“唉!”那槐树精叹了口气说道:“你既已枉顾性命将他带来此处想必也早已视他重于自己了,现下唯一解救之法便是以你的七巧玲珑心将养他魂魄七七四十九日,助他恢复元神。此后每月十五摄他魂魄入心一个时辰为他续命,但此法也只可为他续命十年。”
“那如何保他此生长命百岁,康健无虞?”
“那唯有,以心换之……”
“那便,换吧……”阿窅低头看了看杜玘衡,两行泪就那样流了下来。
“你可想过如何同你的阿爹阿娘交代?他一介凡人阳寿最多不过百年,你何必如此?”槐树精恨恨地问。
“阿爹阿娘自有兄长与众姐妹照顾,可他,他只有我了……我记得你说过,七巧玲珑心是世间罕有之灵物,想来换与他,即便他阳寿有限,死后亦能与仙神有缘,不必再遭六道轮回之苦。也免得他过了奈何桥,喝碗孟婆汤便轻易忘了我。”阿窅抚着杜玘衡的脸,笑着说。
十
京城传言,当今圣上有上天庇佑,能通神灵。自心疾复发后便奇迹般地从皇宫消失。数日后又安然回到宫内,且脉象平稳,连气色都好了几分,令一众太医讶异不已。
杜玘衡醒来的时候,只觉周身从未有过地轻巧,身边守着的正是皇后与后宫诸人。他抬眼寻了一会,便听皇后说:“因陛下在麟栖宫发病,贵妃妹妹暂时移驾素萝苑了。”
话音未落,杜玘衡早已直直冲了出去,不顾身后一众人跪地呼喊。
那是她吗?他看到床榻上合衣睡着的女子渐渐放慢了脚步。他到底睡了多久,怎让她委屈至此。她紧闭着眼,清瘦的脸庞还泛着青白,五月的天气已有些燥热,她却裹着棉被仍在发抖。
他将她的手放在掌心,她终于睁开了眼。她见他也不惊讶,只淡淡一句:“你醒了呀。”像是午睡刚过的问安,平淡到不能再平淡,可刚说完,阿窅的泪就流了下来,杜玘衡一把揽过她,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她轻轻浅浅地笑了,说:“你睡了这么久,可有梦见什么?”
杜玘衡也笑着说:“竟什么也瞒不住你,羽绯,你知道吗?我本以为病重之时我会梦见你,可我梦见的竟是另一个女子。”
阿窅气道:“好啊,你竟敢梦见旁的女子。那女子模样如何?可有我漂亮?”
杜玘衡倒真的细细回想起来说:“我与那女子是在一片树林相遇,她喜着粉色衣裙,与你相比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小女子的娇俏。说来也奇怪,她同我说她叫阿窅,这里是她的心,里面没有富贵江山,没有后宫歌姬,但这座森林只为我一人而造,我要什么她便可给我什么。后来我便让她在那里种了许多的桃花,比你的麟栖宫还远上十里,在那里我一年四季随我心境,阴晴圆缺由我而定,想想看这是坐在龙椅上指点江山也无法得来的快意。
阿窅眼前仿佛有些水汽,她带着哭腔问:“你记得如此细致,可是喜欢上她了?”
杜玘衡以为她是因为醋他梦见旁的女子而生气,赶紧说道:“一个梦而已,我心中始终只你一人。”
阿窅顿了片刻说:“我心中……也只你一人。”
“既如此,我也绝不负你,有些账也总该算一算了,你受过的委屈,我定都一一偿给你!”
帝六年夏,朝局巨变,帝整肃朝纲,削除党羽,速度快得像是收拢一张铺了数年的大网。皇后严氏谋害天子贵妃,罪不可恕,废黜后位暂囚于素萝苑,与严氏一族一同择日问斩。
“贵妃苏氏,恭谨贤淑,温敛柔嘉,六行悉备,深得朕心,特赐宝册,立为皇后,择日行封后大典,钦此。”
听到这样的圣旨,阿窅不由惊了,苏羽绯作为异域和亲之女,按律不得封后,如今朝局初定,他是顶着怎样的反对与压力拟下圣旨的?
“皇后娘娘,接旨吧,奴才也好回去复命。”
传旨的公公已非前时之人,可见京中这阵风刮得有多大。阿窅直了直身子,接过圣旨,又俯下身去,“臣妾,领旨谢恩。”
十一
封后大典定在九月,只因杜玘衡说想在册封大典上饮一年前与她在麟栖宫埋下的桃花酿。
九月初至,禾香谷成,正是封后大典。一早便有宫女鱼贯而入,捧着皇后服制,凤冠珠翠,垂首立于屋内。
阿窅有些累,她已连续五月为杜玘衡养魂续命,元神大伤。她强撑着起身,一只温暖的手就扶上了她的胳膊,“前几日不是已经好些了,怎的今日又如此虚弱?可宣太医来瞧了?”
阿窅不用想也知是谁,只握住那手起身道:“我没事,太医怎么瞧也不过是心疾未愈,气血亏损,修养几日便罢了。你为何一早便来这里?大典还有些时间呢。”
“你忘了?今日是开坛的日子。”他抚着她的长发柔声道。
他与她携手,走出殿门,一点点刨开桃树下的土地,未及坛深便已酒香扑鼻,二人相视一笑,小心取出,阿窅亲自拭了坛身,命人抬到大典上待时开坛。
杜玘衡亲自待阿窅更衣,迎到阶前,届时钟鼓齐鸣,帝后同登大殿,杜玘衡体谅阿窅身体虚弱,礼仪并不繁琐,只待宣读诏书,授以金印宝册,便可礼成。
“陛下!陛下!”忽然,玉阶之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几乎是扑倒在地。众人细看才发现那人正是废后严氏,她一袭衣裙已脏得不像话,与这光鲜盛大的场面很是不相称。
“素萝苑的侍卫也都姓严了吗?谁放她出来的?”杜玘衡站在高台上怒斥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群臣顿时跪倒一片,直呼陛下。
一群侍卫上前欲拖走严氏,她却挣脱道:“陛下,臣妾冤枉,请陛下明察,莫被妖女蒙蔽。”
“还不将她带下去!”杜玘衡再次斥道。
“陛下,你身旁的女子不是人,她是妖!”严氏声嘶力竭喊出的这句话震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阿窅不觉后退了半步,杜玘衡扶住了她,说道:“你这罪妇,满口胡言!”
“陛下,臣妾没有说谎,陛下上次病重便是这妖女所为。臣妾对此事早有觉察,便下令囚禁了她,又特请了赤金寺灵隐法师前来做法,不想陛下醒来便疑心臣妾,将臣妾定罪。如今法师就在宫内,若陛下断定她苏羽绯不是妖,何不传他来探?”
“陛下……”阿窅狠狠抓着杜玘衡的袖子颤抖着喊出这两个字。
“一派胡言!乾坤朗朗,天佑我朝,何来妖孽之言?”杜玘衡反手握了她的手,放在手心紧紧握着。
“陛下,皇后娘娘既如此说……”
“是废后严氏!朕的圣旨你们到底有没有当回事?!”杜玘衡打断那上奏的大臣狠狠道。
“陛下息怒“那大臣立刻跪倒继续说道,“废后严氏所言虽听似无稽,但此事传出京中难免非议,还需一试方能还皇后娘娘清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杜玘衡刚要说什么,群臣再次拜下:“请陛下开坛做法,以安天下……”
十二
忽然,阿窅觉得腹部一痛,低头去看,一柄归灵剑已直直穿透身体。
阿窅抬头去看那身旁的男人,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向身后持剑那人喊道:“你为何伤她?”
“陛下有所不知,这剑名为归灵剑,只法师配有,专为降妖打造,说是剑,其实只是一种灵力,这灵力于凡人无害,遇妖魔才会显形。”不及杜玘衡说话,他又一掌击中她的后背,阿窅就这样被逼出了苏羽绯的身体,她连续数月为杜玘衡养魂,又生生受了一剑,身体早已不支,这一掌便将她逼出了原形,可她法力尽失,连元神都七零八落,毛色体态都与当日天差地别,活像一只脏兮兮被人遗弃的野狐。
阶下众人见到地上躺着的红狐都大惊失色,杜玘衡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也不由后退半步。
“狐妖每至月中便会吸人阳气一次修养元神,陛下可是每至月中便会昏睡半日?”
“是。”杜玘衡呆呆答道。
“看如今情形,应是麟月贵妃被她吸噬致死,她便寄身于贵妃身体接近陛下。”那法师捋着胡子道。
“法师的意思是……是这狐妖害死了羽绯?”他颤着声音问道。
“正是。”
忽然,杜玘衡夺过身边侍卫手中的佩剑一把刺向阿窅。眼神中蔓布着惊恐和愤怒……
是要死了吧,感觉越来越冷了,阿窅心里想着。是他亲手刺下的一剑,他一定恨透她了。是啊,至始至终他爱的都是麟月贵妃——苏羽绯,谁会知道狐妖阿窅呢?谁会明白狐妖阿窅呢?谁会爱上狐妖阿窅呢?
她的魂魄尽力聚拢着,一霎令她恢复了原身,粉色染满鲜血的衣裙,煞白的脸,本该娇俏可人的她满身狼狈。她自知恢复原身便有如凡间的回光返照。果然,下一秒,她便在众人眼前消失,魂魄一点点流逝消散。
阿窅中了归灵剑,本该魂飞魄散,所幸她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帮她锁住了一魂一魄,她便是凭着这一缕魂魄撑到槐树精的仙居外的。饶是有万年修为的槐树精见到这般狼狈的她也着实吃了一惊。他取了仙居中藏了六千年的还魂丹欲喂她服下,却被她推了。她说:“爷爷不必费心了,你也知我命不久矣,现下凭这一魂一魄来您这里,不过还有要事相托,还请爷爷念及往日情分,勿要推脱……”阿窅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讲完这最后一桩心愿便魂飞魄散了,只剩下那颗七巧玲珑心被灵光拢着,慢慢落到那槐树精手里……
那槐树精叹了口气,望着那颗心道:“既是一颗痴心,给了谁又有什么两样呢……”
十三
寒来暑往,不知城中飘雪几次,落花几载,只见如今的太上皇已鬓发花白,青春不再。
京中都说,那是一代明君。铲奸邪,除妖孽,振国运,平八方,所以得上天护佑,古稀之年仍耳聪目明,圣体康健。只可惜早早退位,若不如此,必将成就一番帝王霸业。
宫墙深锁,帷幕低垂,退位后的杜玘衡成了这宫中最大的闲人,时常走走逛逛,也不许人跟着。这不今日,宫人又遍寻无果,还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高公公带人一路寻到了麟栖宫,不及靠前便已嗅到满屋的桃花香。
杜玘衡已经醉倒了,众人上前时只听他喃喃道:“那日我看到了,你是阿窅,梦里的阿窅。羽绯不会酿桃花酿,不会备莲子羹,不会哭着同我说害怕,不会笑着向我讨饶……其实陪着我的一直是你,对不对?”
十四
新帝三十五年,太上皇仙逝,凡间家家着素,宫内处处添白。帝仁孝,着京中禁乐一年,共服国丧。并延先帝在位新政,取消三月春猎,秋猎如旧,不射红狐,违者,斩立决。
人间新丧,探查到这一消息的槐树精搁下酒杯叹了口气,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这坛桃花酿已然见底,而他,也该回来了。
正想着,一个素衣白袍,仙姿卓然的男人就立在他的面前,他周身清冷,仿佛刚刚镀了一层寒气。
槐树精见状立刻跪倒在地拜了一拜,道:“小仙探查得知上仙重回仙班,特在此迎候。”
“她呢?”他语气清冷,言简意赅。
“她……”那槐树精顿了一下道:“上仙既能重回仙班,想必也已知道,她……”
“你明知私带凡人入界要受冰刺火烙之刑,以心养魂更是劳心耗血苦不堪言,你……你为何不拦住她?”他狠狠说道,声音早已颤抖。
“您也知道她的脾气,小仙也实在……实在拦她不住啊……”槐树精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说。
待他抬起头时,眼前那素衣白袍的身影已然不在。他回身去倒案上的桃花酿,坛中早已空空如也,他叹了口气,暗恨自己没能再喝慢点,怕是日后再喝不到如此甘美的的桃花酿了。
玉锵上仙回到桃华宫的时候,桃花依旧,故景如昨,仿佛一切都在等着他回来。
他拿起花锄在桃花树下起了一坛桃花酿,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起来,直至醉倒在槐树精亲手打造的藤椅中,一梦千年。
一千年前,他和如今一样,虽有上仙的品阶却是个闲散神仙,诸事不问,尘事不管,平日唯一的爱好便是侍弄自己的桃花林,摘花酿酒,焚香烹茶,日子很是悠闲自在。直到有一天,一只小狐妖偷偷潜进他的桃华宫,他正卧在桃林中看书,见她穿着粉色衣裙鬼鬼祟祟在桃树下启出他六百年前埋下的一坛一直没舍得喝的陈酿。一边挖还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早听说这玉锵上仙诸事不理,酿酒却是一流,今日我一定要偷上一坛喝个够。”他在树上弹落一朵桃花砸到她头上说:“要偷去偷前面那棵树下的,这坛凑够千年再来吧,届时别忘给我这酿酒之人留上一口。”她吓得不轻,险些砸了他那坛好酒。
六百年前,她早早来到他宫中,大言不惭对他说:“今日该偷那坛千年佳酿了,一会你快快喝上一口,剩下的我还要抱走。”他邪魅一笑,抬手施法将她定在了那里,移了桌椅坐在她身边启了那坛酒,一杯接一杯喝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可爱得紧。后来她深夜鬼鬼祟祟来偷剩下的半坛酒,对他施了个不伦不类的昏睡诀,还恨恨在他耳边骂小气鬼。她走后,他闭着眼睛笑出了声。
二百年前,仙魔一役,他被征召前去平乱,不幸误入魔族迷障,神智混沌,元神受损。她硬是拼着只两千余年的修为斩杀了迷障外的四只魔兽,以元神净了迷障,将他救了出来。他问她有没有想过若是杀不了那四只神兽怎么办?她说想过,若是杀不了便闯进来与他死在一起。
一百年前,她的身体越来越弱,即便他日日在桃花林内为她灌输真气也无法让她恢复往日神采,他甚至觉察出他的真气已很难拢住她一点点流逝的魂魄。他不得不又将槐树精召了来,道:“怕是没时间再陪她了,今日就把我的七巧玲珑心取出换与她吧,换好后待我投胎转世之时将她的心和我的魂魄各分为两半,即便世世受半心之苦,也好过近在眼前都无法相守。”
“上仙当真要为这小妖折掉一身修为,褪去仙骨,尝六道轮回之苦吗?”槐树精皱着眉焦急地说道。
而那玉锵上仙却似没听到一般,喃喃道:“好好睡吧,明日这时,我们便会两两相忘了……”
尾声
天上出了桩奇事,百年未出桃华宫的玉锵上仙竟访遍六界,听说是找什么魂魄。最不爱欠人情的他还不惜求来天族圣物聚魂珠,以心召魂,耗费千年之久。
又是桃花春盛时,玉锵上仙有些累了,卧在藤椅之中一不留神便睡着了。忽然一个粉衣女子抱着酒坛子敲了敲他的头说:“这酒怕也等了千年了吧,怎么说你也该还我一醉了。”那女子笑着,眼神比桃花还明媚三分。
玉锵上仙睁开眼,一把将她带入怀中,深深望着她说:“此日,我终不怕同你讲,来日方长。”
(本文灵感源自以冬歌曲《心中长出一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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