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二那天,芒镇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比往年的每一场都要冷。
人们发现玉善时,她倒在积雪的道路上,身旁散落着治疗心梗的药片。
李恩山颤颤巍巍穿过围观的人群,走到老伴儿身旁,他愣了好久,缓缓跪在了地面上。
他用手指轻轻理着她的头发,将好心人为玉善做心脏复苏时解开的衣扣,一个一个系上。然后解开了自己的外衣扣,用外套把老伴儿紧紧地裹在怀里。
他摩挲着玉善的脸颊,好像这样,能让她冻僵的脸有些血色。
一旁的人,试图去将李恩山扶起。他一动不动,坐在积雪的道路上,只是不停摇着有些颤抖的手,示意不要管他。
“我没事,让我陪她坐一会,以后没有机会了。”
李恩山重复了一遍,“让我陪她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天也慢慢地黑了下来。
一片雪花落在玉善的脸上,李恩山抬头,只见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无色透明的天空飘落。
李恩山红着眼眶,轻轻吻了一下老伴的脸颊,“玉善,又下雪了,咱们回家,老公背你好不好啊。”
寒冷让李恩山的双膝失去了知觉,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猛地摔倒在地上。
他在地上蹲了半晌,然后双手捧起旁边的白雪,在脸上搓洗着,同时忍不住啜泣起来,“老婆,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啊,好像什么事都做不好。”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老婆,对不起,是我没有用,没照顾好你。”
李恩山跌跌撞撞终于把玉善背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的道路上。自言自语的,说的断断续续。
“你去了那边,即便没有我也要好好过下去啊,脸要好好洗干净,要过得舒舒服服的啊,要好好生活,不要想我。”
那一晚,芒镇大雪纷飞,天地间都是白色,昏黄的灯光照映着他们回家的道路,世界变得格外安静,只有小声的呜咽声。
李恩山背着玉善,拖着沉重的脚步,口里反复低声哼唱着:“想起妹妹第一次亲我的口,攥住衣袖浑身抖,一把拉住你的手,我要跟你走……”
“就这么亲了口,就这么拉了手,妹妹为什么不带我走,你我踩下的那条路,留下我一个人走,相知相逢……”
“难相守……”李恩山突然哭得泣不成声,“玉善,有时间,你回来看看我。”
一个人的死,也许,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过是多了一座坟墓,但对于相依为命的人来说,却是整个世界都被坟墓掩埋。
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天上飞起一大片红色的霞朵。羊群正在被赶下山沟,绿草丛中滚动着点点白色。
鹅黄色的迎春花开了满山,玉善从远处山坡上推着自行车缓缓走来。
她身上穿着淡黄色的短衫,用丝巾将头发挽起,是李恩山第一次见到玉善时的样子。
李恩山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山坡的方向,有些恍惚,等玉善走近,他下意识地拉住她,喊了声老婆。
玉善没有理睬李恩山,只是推着自行车向前走。
不知怎么的,李恩山突然几乎大哭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我好想你”。
玉善停了下来,将车子停放在路旁,转过身好奇地望着李恩山,问他,“你哭什么?老婆没了?”
李恩山难过又认真地,点了下头。
她心想,也许眼前的男人的老婆死了,精神受了刺激,误把自己当成他老婆了。便扯下绑头发的手绢递给李恩山,递给他擦擦眼泪。
“她多大了,怎么没的?”
李恩山有些哽咽,“她过了年就七十三了,腊月初二去给我买药,在雪里摔了一跤。”
玉善看着眼前二十出头的小伙,愣住了,故意夸张地说,“七十三岁,你老婆七十三岁没的?”
然后就哧哧笑出声,最后连李恩山自己也羞红了脸,一面流着泪,一面露出苦笑。
玉善看着面前模样周正,年纪轻轻的男子,不禁心生同情,这人老婆没了,脑子也傻了。
她莫名地有些难过,“走吧,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李恩山伸出手,指了指顺着公路下去,河湾旁的村子。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李恩山只是紧紧跟在玉善的身后。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和玉善说什么,但看了看玉善的背影,低声发出难过的呜咽。
直到玉善先开口,“你老婆叫什么?”
“林玉善。”
玉善怔了一下,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放慢脚步,和李恩山肩并肩一同走着,错开一点距离。
她的眼睛盯着前面的一个地方,但也没有认真看什么。
过了很久,她笑了起来,断断续续问了句,“那你们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那温煦柔善的微笑使李恩山既难过又兴奋,听完玉善的话,他忽然像孩子一样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
“我们结婚了,过得很幸福,没有孩子。”
玉善转过身,问为什么没有孩子。
李恩山简短地说,“因为我不喜欢孩子。”
不知为何,听完他的话,林玉善想起自己有多囊卵巢综合症。
李恩山看着玉善沉默了,以为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轻声道歉,“对不起。”
玉善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人怎么那么奇怪,见了我又叫老婆,又哭又道歉的。”
李恩山也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李恩山觉得心里很难过,四周弥漫着一种绿色的冷寂凄凉之感,就像梦里一样。
快走到公路下边的河湾村子时,李恩山忽然停住了脚步,从小路旁摘了一枝迎春花。
然后不等玉善同意,便拉着玉善在田埂上坐下,红着眼眶,“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没能给你像样的婚礼,年轻时也总不在家陪你,到头来也没能照顾好你。”
李恩山强忍住眼泪,把迎春花小心翼翼地,插到玉善的耳鬓,一张口心中顿觉难受,“玉善,如果你知道一辈子是这样的,一定不要嫁给我了。”
她安静地听着李恩山说的话,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已经升了起来,把绿色的山川照的一片迷蒙。
玉善从田埂上起身,去推停在一旁的自行车,没有看李恩山,只是轻轻地说,“我该回去了,你也赶快回去吧,家人该着急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玉善转过身,那个奇怪的男子已经消失了,好像他从未出现过。
她望着月光照着的田野和溪流,望着这条熟悉的山路。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说不出的难过。
玉善推着车往回走,只是望向暗绿色的山川,轻声唤了句,“老公”。
一九八一年,二月十六,春分。
鹅黄色的迎春花开了漫山,芒水河绕过村子向南流去,水面更开阔了一些,水面辉映着夕阳明亮的光芒。
林玉善像往常一样,穿着淡黄色的短衫,用丝巾将头发挽起,一手抱着教案,一手推着自行车从村小学走路回家。
她远远望着远处山坡上有个男子,朝着自己的方向张望着。他穿着白衬衫,有些洗得泛白的蓝色长裤,将双手背在身后。
看着他焦急等待的样子,玉善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不过还是不紧不慢,悠悠走着。
等走到男子跟前,玉善亲切地叫了声,“恩山哥,你在这做什么?”
李恩山愣愣地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只是一手接过玉善的自行车龙头,一手将身后藏着的那束迎春花,递到玉善面前。
迎春花是李恩山大清早上山摘的,用在城里为玉善买的白蓝相间的丝巾,小心翼翼地系着。
李恩山将自行车撑在一旁,望着玉善,“玉善……我有话和你说。”
玉善停下脚步,扬起头,害羞地望着恩山,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李恩山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扯着衣服边,话也说的磕磕巴巴的,“玉善……你如果不嫌我,以后让我照顾你。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玉善看着李恩山这副样子,突然笑了起来。
她一边笑,一边抹去脸上的泪水,轻轻搂住李恩山的脊背,把发烫的脸贴在他的胸前。
她闭住眼睛,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晚上,月光把绿色的山川照的一片迷蒙。
玉善问那个哭着要老婆的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隐隐约约,他好像说了,李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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