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清醒过来时,大巫已经不见了。
关于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超能力的大巫,据族中晓峰叔亲身经历事后追忆,故事开始是这样讲的。非常有意思的是,我这位在乡下教初中语文的族叔为了引起我对这件事的关注度,用了个现在完成时作为开场白。当然这有个好处,能把发生在过去的事情延长到现在。坏处是,如果不熟悉他的讲述风格,会被这突兀的一句话弄得满头雾水。
前年族中一位叔祖公逝世,在异地工作(包括我)诸多族中后辈并未前去吊唁。不去的原因不外乎三:日益淡薄的宗族观念,工作单位离家远难得起心动念、全国疫情管控严格出省不方便。叔祖公比晓峰叔大三岁,去世时才将将六十,他的儿子国庆和我同岁,按辈分我得叫国庆一声叔。叔祖公学的是砌匠手艺,这些年一直在基建队当民工,疫情刚开始时还曾驰援过火神山建设,他所在的基建队得过表彰。我们老家在湘南偏远山区,当地巫风盛行,乡下一般皆用七、九、十一位道士做一至三天法事,仪式非常繁复。
晓峰叔说,在道士举行“破狱”(丧礼中的一种仪式)时,我与村人正围坐在灵棚边缘观礼,忽然发觉身旁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气息很冷……当时气温三十度,我穿着长袖T恤正热得出汗。他站到身边时,我能感觉到毛孔在收缩,身上的汗也退息回体内。
晓峰叔回忆起这段时,似乎那人就站在他身边,下意识他往后退了半步。
那个人有一张极矛盾的脸!
眉稍与额头有些沧桑,眼神如孩童般清澈,脸有些婴儿肥,鼻子与嘴唇的线条很严肃地搭建脸上,不能说好看,却绝不难看,只是感觉整张脸显得不和谐!
看不出年龄。说四十三十也对,说十几二十也行。
晓峰叔停顿后又追加了一句。
我忍不住插了一嘴,是男是女?
这时晓峰叔将两根浓黑的眉毛抬成倒八字,像是在思索,然后有些颓然地把眉毛放下来并列为双一。
嗯……全身裏在宽大的衣袍里……似少年……雌雄莫辨?
当晓峰叔口中吐出这段话时,前部分是陈述,中间略微迟疑,舌头转折吐出最后四个字后变成了疑问,好似在征询我的意见一般。
去年清明节我返乡祭祖,晓峰叔见到我,首先提及此事。当然家中的族亲们也不断向我复述过那天的情形,虽然他们讲述方式与侧重点完全不同,但有一点相同的是,那一天“照亡”,确实有些不可思议,充斥着神秘与诡异。
大家好像都被催眠了,在大巫的手势感召下,在咚咚的鼓声中,跳着奇怪而笨拙的舞蹈。晓峰叔疑惑地说。
据我所知,我们乡下丧礼行巫,不过是桩生意,道士、礼生、风水先生可以赚一笔收入,是故老相传,一直延继下来的传统节目。小时候我见过很多,可以当作民俗文化看待,实在没有任何神秘可言。而根据晓峰叔所述,那巫分明是跳大傩。我看过北方人戴着鬼面唱傩戏,也见过南方少数民族画脸谱跳傩请山神,可以肯定在我们老家是绝对没有这类仪式的。
当时村人亲友们在大天棚边缘围坐,你国庆叔做为孝子面朝大门跪着,手持引魂幡不停地左右摇摆。天棚中央两张八仙桌叠搭,八仙桌上放着亡者牌位。一架木楼梯铺着白布成为“金桥”,桥下有放置一双亡者生前穿过的鞋子,谓曰“踏灵鞋”。上面并排放着七堆纸钱香烛,道士穿着黑色镶黄八卦道袍,拿着铁剑在桌前舞蹈,喊礼的执事叫来亡者侄儿两旁列站。“照亡”的仪式开始了。
巫第一次现身时,是在道士带领孝子“破狱”时,我并不知道他是巫,只是他散发出的气息很奇怪,让我忍不住去注意他。实际上,“破狱”从始至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旁,没有半点巫的非凡表现,我还以为是你国叔家某个亲戚。
读到这里,想必读者诸君的兴趣也被调动起来了吧?我把各人所说综合了一下,原准备用现在进行时讲述这个故事。现在进行时在小说中被人诟病毫无技术含量,却能够尽大可能地让叙述时间与叙述空间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也方便我们更清楚地了解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然而晓峰叔、国庆叔、大伯公、云姑、齐老道在聊起巫与傩舞时,皆有所出入,我觉得还是分视角平行叙述更好,这样可以让我更好地抽离事件本身,尽可能避免我主观判断影响读者。
与我同岁的国庆叔,完全缺乏年青人的自觉与自律,才三十二岁,就已谢顶。国庆叔在县城开了间包子铺,大约因职业(白案厨师)缘故,他整个人就像个胖大的杂粮馒头,黑黑黄黄,蓬蓬松松。清明节那天他喝了一点酒,舌头微大,讲起话撒面粉般飘飘洒洒。
那一天(叔祖公过世的那天,即农历三月十九)上午,我把包子铺收好档就回了家,见我爹还在床上,心想可能是不用去工地干活吧。到了中午,打开冰柜,热昨晚的剩菜以及早上卖剩下的包子,准备爷俩凑合一餐。喊了老爹几声,也不见应我。跑去卧室,见他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可疑,伸手一探,好像没呼吸。连忙跑去叫了小区诊所的刘医生过来看,他说早就断气了,是心梗。确认后,我打了电话给我姐,让她先回家置办一些东西。你知道的,上一辈人,讲究个入土为安,老爹早在乡下为自己置了寿材。本想叫台120送回老家,要做核检太麻烦来不及。
打电话请哥们联系找灵车,将遗体送回老家。妈的,那兔崽子可真敢开口,从县城到乡下六十几里,管老子要了一千五。当国庆叔说起来那一千五时,几乎是咬牙切齿,仿佛面前一座馒头山,哗啦啦地倒了。我放了挂鞭炮起程,坐在大车里,沿途时不时撕了元宝纸,撒“买路钱”。我那哥们平时开滴滴,不用打卡上班,就开着车陪我回老家。我叫我姐在发了位置给我那哥们,让他打开高德地图。你知道的,我们那一路很多地方限速,那些人够损的,探头他妈的隐藏在树枝里,一不小心就被拍照罚款。
那一天(指叔祖公逝世后第三天)我讨完“百家米”(道士根据亡者生辰八字与逝世时辰推算,若没撞七,则犯忌,破忌得讨一百家米)回来,己是傍晚,对面山头红霞满天。远远看见有个人站在田地中,双手分开高举,长长的衣袖随风飘荡。当时并未注意,家里面来了探忧(吊唁)的亲戚,我还得准备晚饭。
云姑可能觉得国庆叔太啰嗦,忍不住打断了国庆叔,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我这位一头短发的小姑很是能干,为人也很爽朗大气,族中风评很好。家里的事几乎全是她在张罗。不得不说三十六岁的云姑无论外在样貌还是内在气质,都比国庆叔要好很多。
云姑泡了一轮茶,端了一杯给我,习惯性地甩了一下短发,笑着说,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我是典型唯物主义者,骨子里并不相信神神道道的东西,给老爹办丧礼,不过是尊重民俗而已。
“照亡”是第六天下午四点半左右。我老弟手持引魂幡跪在门坎前,我带着大宝与小囡跪在我弟身后。跪了大约一刻钟吧,小囡要去尿尿。我叫丽华嫂带上小囡去后面的厕所,下意识看了一下挂在正房的大钟。
最开始我只是感觉鼓声有些异常,开始很慢,一下一下像是敲在我的心坎上。鼓声逐渐变快,很自然地让我心跳加速,似乎应该让自己的心跳与鼓声同步才正常。“照亡”是搭了两张八仙桌的,楼梯做的“金桥”一端搭在第一张八仙桌上,另一端搭在堂屋门口的条凳上,形成一个斜坡。鼓声还在继续,又慢了下来,我发觉跪在前面的老弟手中的幢幡不动了,抬头一看,看见第二张八仙桌上站了一个人,身体呈一种奇怪的弧度向后弯曲。
鼓声还在继续,一声一声地敲在心坎上。有人在唱:“跟着我来,跟着我来,看看你的房子,看看你的儿孙,魂兮归来!魂兮归来!”。“跟着我来,跟着我来,看看你的卧房,看看你的床,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很奇怪,道士念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这几句,我却听得清楚极了,一字一句好像穿过耳朵刻在了心上一般。
坐在一边正在喝茶的大伯公忍不住大声打断云姑,你错了,不是这几句。云姑说,你也听清了?八十四岁的大伯公梗着脖子露出几根筋,挺不服气,我怎么没听清,我又不聋!这位精瘦的大伯公是我们乡下有名“师公”,半医半巫的那种,会烧符画水,据说有些神通,甚至有广州深圳的客户开车接他老人家去做法事。
有些神通的大伯公眼神很清明,没有半点老年人的那种昏聩的浑浊。大伯公放慢了语气,我大半辈子习巫,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平素对齐老倌(我们村的老道士)打心底看不上,他算什么巫,只是巫礼的工具,偏还爱张扬,带那么多徒子徒孙。
国庆叔回头向我解释,你大伯公与齐道士斗嘴斗了大半辈子,彼此都看不上。大伯公骂齐道士是没卵用的骗子,齐道士骂大伯公是半吊子的神棍,两人一见面就吵,从没好好说过一句话。
云姑则有几分戏谑的语气,自从你叔祖公去世后,你大伯公可是主动上门找齐道士和解。现在这俩老头关系可好了,经常在一起吹牛呢。
我师傅以前说过,真正的大巫能沟通天地,连结阴阳,我一直是半信半疑。直到那天,我亲眼见识了大巫,才知道什么叫真神通。大伯公说这段话时,眼神非常崇敬。当提到齐老道士时,大伯公神情有些扭捏,我们以前也没什么大意见,只是图嘴巴说个痛快。既然齐老倌是大巫选中的敲鼓人,我给他些许尊重也是应该的嘛!
齐老倌那天的鼓敲得真好,当时那鼓声一响,我觉得山河变色,有冷风在空中盘旋。大巫在台上做了个古周引魂礼起手势,然后正式跳大傩,他骨骼每动一下,都与周边草木呼应和拍。年轻人,要知道,万物有灵啊。那唱声并非口中吐出,而是传说中的耳报语,“穿过重重叠叠冰山,跨过雄雄烈烈焰海,你们跟着我来,跟着我来。避开虎豹九关,离开幽都鬼怪,看着我的手,跟着我的鼓,跟着我来,跟着我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清明节的雨,纷纷扬扬,细碎如牛毛,铺洒大半天时光。好在下午三点左右雨似乎停了,我们趁机赶在雨的缝隙间去挂山(扫墓祭祖)。国庆叔带着勾索扁担土簸箕,我拿了一把锄头与两把镰刀,云姑提着一个小竹篮,篮子里有纸钱、香烛、炮竹、与几束绢花,几个供菜。大伯公穿上他久违的袍子带了他常用的行头,一同前往后山。基本上,宗族先人的坟茔都在后山腰。
站在山腰往下看,整个山村湿漉漉地脆绿着葱茏着,饱吸了四月的阳光与水分。山上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几处烟雾飘散在空中,有的近,有的远,是村里另外的人在挂山。淡淡的二氧化硫味道弥漫在鼻息。在云姑的指挥下,我与她先把附近几堆老坟茔的野草拨掉,然后挥起镰刀把老坟茔罗围边缘的野草给割了,国庆叔则拿着锄头在后面把那些草根刨出来,再装在土簸箕里担走,倒在坟头下的草地上铺洒平整。
国庆叔担完草土气喘吁吁地说,年年挂山,我姐都叫我把这些老祖公老祖婆的坟头给修整一遍。我们又不是这一支的,他们又不是没有后人,只是多年不回来了。
云姑白了国叔一眼,叫你做点事就叫苦连天。这么胖,劳动劳动,正好减肥。
好在新添的坟茔抹了水泥或砌了麻石,只要稍微拨掉些许野草,就清理干净了。我们在各自的家坟点了香、燃了烛,插上绢花束、烧了纸、磕三个响头拜了拜,放了一挂鞭炮,以示先人有后人惦念。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家老祖公的名字,国人拜坟头,大约也只在三代内。
大伯公则在另一座坟头摆了供菜,点了香烛,拿着一把铃铛摇了摇,鞠了三个躬(年上八十岁的人无论面对谁也不必跪拜),口中念念有词,那词句晦涩如这清明的雨天。大伯公挥着宽袍大袖缓慢旋转了几圈,干瘦的身材像纸片一样单薄,显得特别的孤寂。
云姑说,那座坟是老老老祖的,嘉靖年间就是这位老老老祖从江西迁过来,在这湘南的不毛之地开枝散叶。我们这宗,全是老老老祖的后人。据说老老老祖有三个老婆,八个儿子,你大伯公这一支是嫡长嫡支。
很明显,云姑比我这个不在“五服”内的子孙更为清楚这些先人往事。云姑站在山腰,单手叉腰,另一手指着脚下的山村,这里依山傍水,是个好地方啊。草木繁盛,空气清新,很养人的。我们这两个大队(二友公组与马家弄子组),光八十岁以上的,就有十人,算得上长寿之村。
记得我上大学那年,云姑经人介绍嫁去了镇上。让我奇怪的是,她这个外嫁女对这小山村,似乎比我们这些男性子孙更有归属感。
云姑拂了一下额前遮眼的头发,笑问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追着我叫姐姐,怎么也不肯叫姑姑,让我带你去看露天电影吗?
记得,当然记得。那时候你可是我们这群孩子王。少年叔伯如兄弟,我还一直因自己比国庆叔大两天,逼他叫我哥呢?
那时候的时光如蜗牛,吃过晚饭,云姑带着我们这群孩子,从大屋出来,在水塘下坡,穿过蜿蜒曲折的田垅,边走边玩,扯草籽,逗蛐蛐,捉蚂蚱,追追打打,到对面矽砂矿时,就已经七点多了。每人凑了一毛钱,买一包五香瓜子,看看热闹的人群,看看武警与劳改犯们(有个看守所,每个周末会放一晚电影),边嗑瓜子边等电影开场。放什么影片没有映像,只记得整个过程慢悠悠地好玩。
后来你拼命读书,拼命刷题,就不跟我们疯玩了,错过了很多有趣的事儿。云姑有些遗憾地说。
从什么时候起,我给自己身体上了发条,像个陀螺一样旋转呢?我沉默不语。其实我讨厌学习,只是对农民生活深感恐惧。记得九岁那年暑假,体力繁重的“双抢”终于过了,看见我娘从后腰上、手臂上撕下一层灰白的皮,那是被盛夏爆烈的太阳灼伤的。晚上梦见我娘变成一条蛇,艰辛地扭动脱皮,脱完皮的娘血肉模糊,叫声凄惨。我想逃离,我要逃离,远远脱离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生活。我能想到的唯一方式就是效仿几位考出去族叔一样,努力读书,考上大学,离开老家,去城里生活。再不济,像晓峰叔一样,考个师范在学校教书也行。
云姑指着山下那一栋栋楼房,现在的房子比我们小时候要好太多了,却像那棵老桦树上的鸟巢一般,空空荡荡的。你也看到了,长驻乡下的,比如晓峰哥也五十八了,算最年轻的了。其余的不是七老八十,就是年纪幼小的,或者这里有点问题的。云姑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眼中满是感伤与怅惘。
可能是为了应节气,老天爷又掉泪珠子了,我们赶紧用手捂着头冒雨下山。半路上踫到了晓峰叔与齐老道士,他们也是挂山回家,这俩家的祖坟在后山的山顶上。齐老道士的家就在山下的砂马路边,中式的三合院很是气派。齐老道士邀我们进屋喝茶,顺便躲雨。我们坐在他家客厅红木沙发上时掸身上雨水时,他的孙媳妇已经泡了几杯热茶用茶盘托着端上来。
八十一岁的齐老道士个矮而微胖,面色红润,一张圆脸上白色的眉尾长而下垂,笑眉笑眼的样子与仙风道骨完全扯不上干系,倒让我想起老顽童周伯通。
当提及“照亡”那天的事时,齐老道士是这么说的。本来我早已退休,交给大儿子接掌道士这一行营生。那天我儿子接了两家道场,实在是人手不够,我就去凑了个数。人老了,嗓子不行,开不了高腔唱,腿脚有点风湿病不利索了,“破狱”是要领着孝子穿梭着过十八层地狱的,也做不了。吹唢呐,肺活量不够,也就只能坐在后面打打鼓了。那天礼生喊了声:鸣炮者鸣炮,奏乐者奏乐,起鼓《浪淘沙》。我就按《浪淘沙》鼓点来。
当鼓点声传入我自己耳朵时,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出错了!我做了五十六年道士,《浪淘沙》的曲调熟得不能再熟,怎么会出错?我忙止住,在心中默诵《浪淘沙》的曲调,重新起鼓,结果声音传入耳朵,还是陌生的曲调。吹唢呐的,敲锣的两人望着我发呆,他们跟不上调子!
我们打鼓是用两根木槌敲打鼓面的,后来我居然扔了木槌,直接用手拍鼓面。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唱:“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寿考且宁,保我后生。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是断是迁,方斫是虔。松桷有梴,旅楹有闲,寝成孔安。”
没有那句“魂兮归来?”大伯公有些不信地撇了撇他那一线唇。齐道士飞了飞眉毛,真的没有。就连这几句经文,我也陌生得很,道教里没有这样的咒语,佛经中似乎也没这样的经文。能记住,那是吐词很清楚并且朗朗上口。
我和小叔对望了一眼,小叔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经文咒语,而是诗。我接着补充,是《商颂:殷武》中最后两段。硬要牵扯上经文也并非不可,它记录的是高宗寝庙落成举行的祭典。
大伯公皱了皱眉头,又问国庆叔,国庆伢,你就没有听清大巫唱了什么?国庆叔肥胖的身躯不由得在木沙发上挪了挪,可能是大巫见我一身痴愚肥肉瞧不上我吧,愣是一句话也没传给我。大伯公气得朝他翻了翻眼睛,云姑实在忍不住笑,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国庆叔嘟嚷着,我这么胖,“破狱”跟着道士又是跑又是跪,已经累得够呛,“照亡”时又跪了那么久,膝盖生痛,当时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哪里听得见什么唱声!
当我们把头转向晓峰叔时,他摇摇手,我也没听见,当时厨师告诉我井里的水不够用,我忙着去对门的赖树家借潜水泵,等我把潜水泵扔到水塘中,接了长皮管子从田里拖上来拖到大塑料水缸边上时,才发现全场失了控。你们一个一个目光呆滞,身躯笨拙地手舞足蹈。当时我嚇了,以为是全体撞了煞。想起齐道士以前讲破煞,要摔碗,顺手抄起两只碗,猛然往地上一摔,没有半点用。
当我不由自主地尾随在你们身后时,发现前面有人在领舞,看见那袍子立马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奇怪的人,“破狱”时一直静静地站在我身边。这时候,我感觉一股子冷气流在空中穿梭,周边的树木杂草也在轻轻地晃动,天色一下子变得幽暗起来,这种幽暗似乎没有边界,渺渺茫茫,又似乎起了浓浓厚厚的雾霾,雾霾是流动的,时而薄时而浓,然后我就看见那些人,不,看见了那些魂……
刘娭毑挎着小腰篮走在田垅,腰篮里放着鸡蛋、茶叶与菜干。每旬二、七,茶亭子逢集,刘娭毑就会从半山腰的家里下垅,叫上村里子香婶,桂云婶一道去集市,卖掉她家土特产。这一次,刘娭毑没有和子香婶,桂云婶一道,而是牵了二友公队吴娭毑的孙女优优,优优穿着粉红色的蕾丝公主裙,手里拿着个塑料瓶,在哪儿吹泡泡。一双大眼充斥着不安,头发扎了个马尾,湿哒哒地拖在脖子后,还滴着水。
七叔戴着那顶崭新的草帽,裤脚挽至膝弯,拖着曲辕犁赶着那头大水牛在弯丘犁田,牛虻在牛屁股后盘旋,七叔一手扶着犁,挥着牛鞭赶着牛往前。雪白的犁头划过,田泥如花发,倒向两边。一年到头不干正事的二癞子在水塘里时不时冒出头吐水,他又在摸螺头,贝壳,水塘岸的小路上停着他那台破旧的二手钱江摩车。
老队长端着旱烟袋蹲在半亩丘边望着对面的矽砂矿,时不时吐出一口浓烟,比他的头发白。然后猛烈地咳嗽,似乎要把胸腔中的肺衣子也咳出来。二友公的老会计在他身边蹲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老伙计,看样子,你会走在我前头。
中风躺在床上多年的五老婶,忽然翻身坐了起来,说,我要洗个澡。她走向洗澡屋,拿了一个大木盆,倒满热水,热气腾腾。五老婶皮松松的背上,有几处红肉津津。病了多年的四老婶,走到后山的一棵梓树下,梓树的红叶子飘落在灰麻的头发上。四老婶子拍了拍树干,又看了看树杈,很满意。唔,真不错,很结实。
晓峰叔见我疑惑的目光,有些急,你别不信,那天他们都看见了这些过世的人。齐道士、大伯公、云姑也立马证实晓峰叔所述属实。云姑推了推国庆叔,国叔说,嗯嗯,差不多是这样的,不止我们看见,全村人都看见了。
我听说过这些人,几次父母回乡,带回来的几乎没有什么好消息。
我娘说,可怜啊!初七那天,桂云婶和子香婶没有见刘娭毑下山,就去山腰寻她。大门打开着,鸡在坪前啄野草,喊不应人。进门一看,刘娭毑倒在灶屋旁,没了气息有了气味,也不知死了几天。刘娭毑五个崽女,竟没一个挂念她的。老娘有些愤愤然。
优优那孩子多漂亮,村里就没有比优优更漂亮的女伢。优优她娘离婚后买了衣裙送给优优,优优她娭毑知道后要赶优优她娘走,吵了起来。优优小孩子也不懂大人们为什么吵,吹着泡泡水玩,不小心掉在了门口的水塘中。做孽哦,如果大人们不吵,留意一下,优优就不会枉死了。
我爹说,老队长与老会计,都得了矽肺病,一个转为肺癌,一个变成肝癌。知道是绝症,怕受罪,怕人财两空,怕拖累在外的儿女,老队长喝了农药,老会计投了水塘。
七叔公犁田时被犁头划伤脚,没去打破伤风,三日后死了。二癞子舍不得花钱修摩托车,摔死在桥下。至于族里的五祖婆,中风三年,实在不想活了,以绝食的方式走完了最后一程。据说死后小殓,身上处处褥疮,没几块好肉,很是可怜。四祖婆,则是和大儿媳妇吵架,一根绳子,把自己挂在了后山脚下一棵梓树上,足见怨念很重。
我曾看过湖北省某地区一个调研报告,该地区农村老人非自然率极高,村里老人自嘲,老了总会有儿子养老送终,一个叫药儿子,一个叫水儿子,一个叫绳儿子。实际上,自从进入工业文明,农村老人的非自然死亡率是很普遍的现象,又岂止一省一地。
吃晚饭的时候云姑说,记得儿时住在大屋里(那栋大屋早已倒塌,长满了野草荆棘權木,沦为黄鼠狼蛇虫的安乐窝),房子破旧不堪,家里总是热热闹闹,锅瓦瓢盆叮叮当当,小孩子哭哭叫叫。白天田野里插田拌禾也热热闹闹的,大人们相互帮工插科打诨,小孩子在田垄间追逐尖叫。这个时月水田里注满了水,火渔灯一盏盏在四野晃动,狗叫声此起彼伏,吵得人睡不好觉。现在狗都懒得叫,一到晚上,路无行人,死气沉沉。
晓峰叔叹了一口气。我在农村教了一辈子书,见证了农耕时代的衰败与消亡。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都飞出去了,去了镇上,去了县城,去了省会,去了北上广,不再挂念这地方了。偶尔回来住两天,大多数时间也是缩在家中看手机,不愿迈出家门找人闲谈聊天,也没有共同的话题可以交谈。
乡下的夜晚比白天温度要低十来度,必须盖棉被才行。习惯晚睡的我躺在床上用手机写了一篇千字短文,才写完,微信响了。一位在报刊工作的编辑朋友,问我手上有没有适合副刊的稿子。我回复,正好手上有个豆腐块,还是新鲜出炉的。
睡眠犹如初春的浮冰,悬在夜色的湖面上,又薄又脆。隐约约有人在叫我,却辨不清声音来源。身体轻盈欲飞,感觉轻盈欲飞时,就真的飞了起来。飞过清山绿水,可见一座三进的院子,白砖青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灰扑扑地展现在视野中。在空中飞翔了一会儿,落在了院门外。古旧的大门洞开着,门环上落满了绿锈。一块巨大的影壁上面的荷花浮雕载沉载浮,下意识穿过影壁,走进去,院落空荡荡,回廊侘寂寂,莫名地鼻头发酸,堵塞在心中的忧伤涌了上来。又绕过正院,去了后罩房,菜地花莆一片荒凉,屋檐窗棂布满了蛛网。迈着机械的步子出门时,身后有声音朗朗传来:为人之道,以善为本,表里如一,务实虚心。积庆有余,友睦乡邻,惟德惟馨,元亨利贞。
回城后当日,报纸上刊登了那篇豆腐块《回不去的农村》,公众号同时推送。公众号上有一些熟悉的朋友礼貌式留言,没什么意思,捧臭脚而已。倒是有位叫无患子的普通读者留言认真朴素:以前我们走亲访友,要走几十里山路,依然走得勤快。现在我们可以坐车坐飞机,却不愿回家。不是农村回不去,而是我们不要农村。
我顺手把公众号上文章链接到家族群,群中有上一辈的族叔族姑,也有下一辈的侄儿侄女,大约三十几人。当年那位最先考出去的族叔说,我们得闲真应该多回去一下。另一位族叔说,这些年我们真的走得太快了些,快得将老家抛在脑后。还有族叔感叹,是啊,我们要这么快干什么呢?今天开车出门,看见一人超车,被超车的司机在车中伸出个脑袋骂,急什么急,赶着去投胎呀!另一族兄说,是啊,为什么我们总把自己搞得这么急急惶惶呢,城市生存压力大,并不会因为急而减轻半点。还有族姐说,我们总是忙这忙那,有时间参加同学会,同事聚餐,这里那里旅游,却没时间回老家陪父母吃顿安生饭。最先发言的族兄表态,以后我们谁回去,在群里发个消息,大家尽量抽空,多回去几个,多走动走动,和族老们,兄弟姐妹们说说话。
一位在上海定居,多年不回乡祭祖族叔(就是国庆叔每年帮他们家清理祖坟那位)私下问我老家的一些情况,我说现在乡下状况是真的很萧条,很多田地荒芜,很多老人也在荒芜,很多旧的观念也在荒芜,农耕文明退化后,旧的秩序崩塌,新的秩序没构建起来,原本的公序良俗荡然无存。
端午节前,我将新写的短篇小说《照亡》与以前写的几个短篇汇成短篇小说集,交给出版社发行。这本集子融入大量乡村民风民俗,比如目录中《族谱》、《先考》、《血盆经》、《纳水》、《收魂》、《夜歌子》,时间跨越二百年,记录了农耕时代的乡绅文化与生活民情。
疫情反复,父母回了老家,家里收拾好了,每个周末我也回去。白天与云姑、晓峰叔、大伯公、齐老道士他们一起喝茶闲聊,晚上写点东西,日子过得轻松散慢。今年各大城市封城严重,被关过鸽子笼的族人中信息灵通者,赶在下一波封城前陆续返回家乡,祭祖,修坟墓园。随着后疫情时代的到来,人们适应了“慢节奏,慢生活”带来的心理舒适感,不再急吼吼地为钱奔波。
当我的新书《族谱》上架时,给族中每家送了一本。族中有人提议,把以前的大屋重新建起来当作族中祠堂,把先人们的神主牌位移进去,这样不管过年还是清明,大家都可以在祠堂相聚。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于是画图纸,造预算,尽可能恢复大屋原貌。值得可喜的是,国庆叔参与打地基一个月,居然掉了二十几斤膘,虽然更黑了,精气神倒比从前要好。我能干的云姑更是忙上忙下,采购砖头木料,张罗工匠伙食。
或许是受了我们家族影响,二友公队齐老道士齐家,罗家咀上罗家,矽砂矿下面石围子的石家,也开始准备建祠堂。一时间乡村倒是热闹了起来,彼此商量建设方案,各处工地人来人往,乡下的狗也热闹起来了,遇见送建材的司机与外来的工匠们狂吠不止。
荒芜的菜园子开垦出来了,毕竟有这么多人要食用,能省一点是一点。就连我这从小到大没扶过锄头把的书生,也在父母的指导下,挖土松土,拨草施肥,种下辣椒籽,黄瓜籽,还有香瓜,玉米,生菜,莴笋,还栽了大蒜与香葱。虽说当天有点累,一觉醒来,觉得力气又回来了。又是一个周末回家,发现菜秧子长了出来,脆生生地可爱,觉得有一股从未有过夯实感与成就感。当然回到乡下的中青族人们不再龟缩家中,也会拿起锄头加入开荒队伍,也不在乎这些菜地归属于哪家,就像上一代农民一样,互相帮工。在田里水汪汪时,秧苗该下田了,他们有空就会帮忙抛秧。抛半天秧,手臂酸痛在所难免,这种朴素的劳动情怀充盈心头,大家觉得很舒畅。
祠堂在建设中,现有资金只够建个一进的小院,建好后,却也可容纳很多族人在院中聚会。大家在乡下都有房子,祠堂只是个把家族凝聚起来的图腾,是一种向心力的精神感召,大与小,其实并不怎么重要。
今年五月的周末我回家,祠堂主体己完工。夜晚我的睡眠照样又脆又薄,浮在远处零星的狗吠声中。有一条油黑的虫子,一节一节胖大无比向我爬来。虫子后面,抬着眉毛的晓峰叔,短发的云姑、精瘦的大伯公,微胖的齐老道士正坐一起商谈什么事。坪地上搭起了一座皮影戏台子,灯光下有人两手各握着一根棍子,棍子上牵了几根线。我感觉手臂在塑化,身体也在塑化,扁扁平平没了立体感,摇摇欲倒,好像背后被什么牵扯了一下,又立住了。油黑的大胖虫脑袋一转,我看清楚了,赫然是国庆叔那张黑黑黄黄,蓬蓬松松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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