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臧承吾的辅导书和测试卷上,每天都被金蔚婧用铅笔圈出几道针对性的习题,以数学居多。他利用课间休息的空档翻查教材,以搜寻所需要的公式,这比想象中的要难。是的,首先得知道对应的知识点,然后才谈得上理清解题思路,他进展缓慢,经常一整个上午也未必能做出其中的一道。臧承吾头晕目眩地提起脑袋,颈脖也酸痛得不行;放眼望去,整间教室都弥漫着紧迫的气氛,十一班学生着了魔般专注,将视线聚焦,锁定在字里行间的每一寸。
臧承吾转头打量何叶,同桌和其他人的表情出奇地相似,眉头紧锁的样子几乎要把桌面看穿。有时候,关于解题方法的讨论会达成一致;有时候;则产生更大的分歧。但十一班学生毫不气馁,他们在修补时间的漏洞,那些荒废的、虚度的、蹉跎的光阴,要用每一道解答的题目去弥补。
六点放学后,臧承吾会和金蔚婧一起吃晚饭,听妈妈话的何叶则要回家。匆忙填饱肚子后他们并不急着回教室,金蔚婧说要劳逸结合,因为晚上才是自我提升的重头戏。臧承吾陪着她在操场溜达,白色耳机线牵连在俩人之间,他们步调缓慢,和歌声一样轻盈。这时的天空依旧蔚蓝,不知能否像《Caribbean Blue》那样幽静,仿佛预言了未来的美好。
金蔚婧停下来,被耳机线牵引的另一个也停了下来。她调转鞋尖,对准男生。悠扬的歌声宛如吹进臧承吾心间的微风,荡漾着,抚慰着,令他心平气和。女生垂眼含笑,绽放的梨涡比栀子花洁白,她终于看向臧承吾,端详男生茫然失措的模样。他以为她是有话要说的,于是摘下耳塞;这一举动好比演奏中断掉的琴弦,一切都回归现实。
“该回去了。”金蔚婧说,眼睛弯弯,嘴角也弯弯。
臧承吾转身望了眼被灯光照亮的教室,明晃晃的窗户仿佛由粉笔涂白。“继续奋战吧。”用笑容驱散困倦。
国庆节返校后,臧承吾已经连续半个月凌晨一点睡觉了,他并不清楚究竟要考多少分才能进入西南联大,但那是金蔚婧的目标,也是何叶目标,而自己,想和他们在一起。看着同学们努力奋斗的拼命样,臧承吾一度觉得这间教室里的人都会像韩懿说得那般——成为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人;但他就是怀疑,就是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
自从十月份起,十一班的学生见到韩懿都会毕恭毕敬地称他为船长先生,其中不乏夹带玩笑的成分,再后来,便索性叫船长了。这让外班的老师很是诧异,因为他们的外号总是戏谑的,被学生捉弄的。可在韩懿看来,他很享受这样的称呼,仿佛是对自己最大的尊敬。即便十一班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韩懿仍旧坚持家访,他了解学生,所以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但长久的疲惫困扰着韩懿,似乎在本该草长莺飞的季节遭遇水土流失,而本该精力充肺的时段他却昏昏欲睡。太过操劳了?不,完全不。韩懿知道自己的体能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程度,只是偶尔,他的思绪会不受控制地溢出,宛如峡谷林地的云雾。
原以为只要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就可以将回忆覆盖;那些画面是无法被挤出大脑的,韩懿非常清楚,因为他尝试了,他失败了。强行删除记忆的过程并不美好,像是没打麻药的外科手术。但,痛苦可令神智清醒,即便伴随着冰冷的金属味,他也无比依赖。
船长先生!
哟,船长!
船长,船长!
相隔老远,学生便挥手呼喊,有时韩懿还在楼下,趴在走廊围栏的学生也要嚷到他听见。同样,十一班学生把这高调的风格也带进了教室,他们干劲十足,在韩懿大胆的激励下,似乎所有人都相信自己能做出一番成就。我可不是为了去什么西南联大啊,臧承吾心里嘀咕道,怎么可能考得上西南联大啊。
更让臧承吾介意的是,韩懿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和妈妈在客厅面谈。但何叶说,韩懿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不在家。臧馨媛也是这么说的,家访的目的主要是找自己的儿子。那返校后韩懿为什么还不约谈自己呢,他想不明白。实际上,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里,臧承吾都在避免和韩懿进行接触,除了政治课,能躲就躲着。
当何叶告诉臧承吾,妈妈今天要学校的时候。臧承吾先是紧张不已地追问是否出了什么事,得知是来咨询何叶的学习,他才为自己刚才的反应而感到好笑。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臧承吾心底蔓延,或许这与他经常去何叶家玩耍有关。与何叶父母在一起的时候,臧承吾时常感觉温暖,对他来说,这才是家庭。
正当大家按部就班地以为要蜕变成另一个更好的自己时,十月份的月考成绩就像多次试验后的最终结果——在整个高三年级里,十一班仍旧是最后一名。巨大的失落表现在每一个学生的脸上,臧承吾原以为会有人破口大骂,可大家只是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韩懿就是个骗子。就连金蔚婧布置给臧承吾的作业,他也不想做了,还有什么意义呢。大家精神萎靡地歪斜在椅子里,想着自己惨不忍睹的分数而恍惚。
迅捷的摩擦声把臧承吾凌乱的思绪撕扯拉开,紧绷的思绪容不得再胡思乱想,他撑住额头搜寻刺激的来源——是伏案写作的同桌。何叶捏着红笔,一手翻查教材,一手修改试卷,他似乎不知道自己,乃至整个十一班都经历了一场绝望的欺骗。臧承吾并没有靠过去,相反的,他拉开了距离,抵住了墙壁。如此刻开口,无论说什么,都是懦夫的,不可饶恕的。臧承吾低垂眼眸,比分数更吸引目光的,是试卷上的错误。他默读了一遍题目,开始回想课本里答案所在的位置,他找不出来,于是又默读了一遍。臧承吾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笔记本,模模糊糊的,似乎有记录相应的备注。他一页一页地翻,麻木的脸庞逐渐严肃起来,手里自然也捡起了钢笔。
翻书声,书写声,相互交替宛如一组传播的信号,只有用心的人才听得到。从最近的学生开始,陆续有人坐回位子,仔细端详那张面目全非的考试卷,以及那颗不堪一击的自尊心。十一班的学生呐,他们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仿佛之前坐在教室里的是别人。这是我的教室,我的座位,我的试卷,就算考得再低也是我自己的!莫大勇气像是同学给予的,更像是自己坚信的,十一班的学生接收到了信息,也将那微弱的信号传递下去。
哐当!
教室前门撞向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即使是课间,大家也被吓了一跳。同学们放下手中的钢笔纷纷抬起头来,只见吴蓶娜红着眼睛,怒气冲冲地快步走回自己的位子。桌椅被她弄得东倒西歪,没几秒钟,她又狂躁不已地站起来从教室后门跑了出去。臧承吾把视线转向陈世哲的座位,人不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发现何叶还望着教室外的走廊。
下堂课本应该是舒薇恩的地理,可来的却是邓泽华,他说调课了。响铃的时候,陈世哲才走进教室,疑惑地盯着女友的空位。
“你——”邓泽华指着正准备坐下的陈世哲略有顾虑地停顿片刻,“算了。”他摆了摆手接着指向臧承吾,“臧承吾,你去看看吴蓶娜跑哪儿去了。”
臧承吾犹犹豫豫地站起来,把目光从邓泽华转移到陈世哲,又从陈世哲转移到邓泽华,希望班主任能明白自己的心思,教室里还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可邓泽华只是瞪住他,为臧承吾的磨蹭而困扰。
“快去啊。”
何叶利索地从座位站起来,为同桌让出过道。臧承吾无奈地看向何叶,对方只是满脸期待地傻笑着。他还以为老师是在关照自己呢,臧承吾边想边走,在离开后门的时候,听见邓泽华调侃说,“让你去?恐怕你们两个这节课都回不来了。”教室顿时爆发出一阵热闹的嬉笑。
我怎么知道她去哪儿了?
臧承吾害怕与人单独相处,更别提是没怎么接触过的人了。穿过教室外的走廊,正为见面要怎么说而心烦意乱的时候,臧承吾忽然撞见吴蓶娜坐在拐角的楼梯上。他进退两难般愣在原地,后仰身体望了望不远处的教室,真想叫个人来处理这件事。吴蓶娜靠墙抱膝一动不动地坐在阶梯上,眼睛无助地失焦,似乎自己也变成了教学楼的一部分。
“吴蓶娜,”他鼓起勇气,“上课了。”
一开口,臧承吾就后悔了,这算是什么话?他深呼一口气,空白的大脑不知要怎么做才能吸引吴蓶娜的注意;她毫无反应,连灵敏的瞳孔都不闪烁。
“你怎么了?”
臧承吾软化了语气,这是对妈妈的口吻,如同安抚一只受伤的动物。他蹲下来,坐得比吴蓶娜低一个阶梯,没去看她。
“你想要再坐一会吗?”吴蓶娜苗条的长腿卷缩在臧承吾身边,他可以感受到,“我可以陪你……”
“从来没有人问过……”
“什么?”
臧承吾回过头去看吴蓶娜,她的下颌搁在膝盖之间,沉思着仿佛不曾开口。漠然的目光顺着眼角倾斜,一点一滴地流淌在臧承吾脸庞,他说不出话,也移不开眼。吴蓶娜站起身往教室走去,臧承吾紧跟在后面,如同自己才是被找到的那个人。进门前,臧承吾不经意地往楼下一瞥,正好看见行色匆匆的韩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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