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下广州/杨光举

作者: 杨光举A | 来源:发表于2019-03-16 11:16 被阅读75次
    二下广州/杨光举

    1

    老家还在下着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大雪封门,银装素裹,滴水成冰。除非不得已,乡亲们一般不出门,把厚厚的冬装裹了再裹,一头扎进火笼,恨不得把温室火笼抱在怀里,还是冷得不得过。高速封路,国道限行,就连襄阳火车站广场也结了一层薄冰,一步三滑,稍不留神就会摔个仰面朝天。广州这边,却是二十多度的气温。十几个小时的旅途,就像经历了一次冰火两重天。

    推着小车、喊着“啤酒饮料八宝粥,苹果瓜子花生米”的列车服务员刚刚过去,车厢里响起了列车员圆润而甜美的声音:“下一站就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广州火车站了,请各位旅客整理好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准备下车。祝你旅途愉快。”

    一过韶关,车厢里的温度明显高了许多,旅客们热得有点烦躁起来,大人们忙着脱外套,小孩啼哭不已。虽然是春运,而且是加班车,可车厢里并不显拥挤,地面干干净净,不见果皮纸屑,服务员却还在定期打扫。

    2

    第一次来广州,是在2000年,也是正月,我才19岁,刚刚高中毕业。跟一个称得上兄弟的初中同学成娃儿一起,在襄阳火车站排了几个小时的队,好不容易才买到两张南下广州的火车票——一两张站票。我俩年轻气盛,正值壮年,行李也不多,使尽浑身的力气,总算挤上了车。车厢里人头攒动,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厕所里都挤满了人。二十多小时,一路旅途劳顿,苦不堪言。列车到了广州,列车员清扫车厢里的垃圾,就像锄牛粪一样。

    下了车,走到火车站广场,便有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围过来,这个问你住不住店,那个问你坐不坐车,有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拉行李。一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老头儿,左手拄着拐棍右手捏着一个铁碗,颤颤巍巍地向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走过来,摇着饭碗,用乞求的口吻说,可怜可怜我吧,给点钱吧!说着,却伸出拄拐棍的左手,在小姑娘的屁股上裤兜上摸来摸去。小姑娘气的一甩胳膊,骂句:“老流氓。”那老头却突然有了力气,对着小姑娘的脸,不偏不倚,呼哧就是一耳光。一大群人围过来,把小姑娘围在中间,又是扯又是拉,小姑娘吓得浑身发抖,路过的警察只管埋头走路,就像没看见一样。涉世未深的我,第一次到广州,就被一群南蛮子给了一个下马威。

    我们来广州当然不是为了旅游。广州只是一个中转站,我们是冲着东莞石碣台达电子来的。广州火车站太乱了,我们没敢做太多的停留,每人吃了一碗米粉,便在流花车站买了一张汽车票,匆匆忙忙往东莞赶。

    我第一次来广州,一切都由成娃儿安排。

    也许是第一次到大城市,现在记得看到的广州的印象是:虽然秩序很乱,但也很洋气。广州是靠香港较近的大城市,又是省会,外国游客甚多,被称为祖国的南大门,代表着祖国的形象,所以建设得好也在预料之中。

    比起广州来,东莞就显得土气多了。农村里有城市,城市里又有农村,用现在的一句话说,农村不像农村,城市不像城市。

    我喜欢文学,却对地理历史不感兴趣。除了知道广州起义、三元里、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以外,就只知道广州是广东的省会,经济发达。第一次来广州,对广州最初步的了解,还得益于列车员像念导游词一样对广州的介绍:广州地处亚热带,长夏暖冬,一年四季草木常绿、花卉常开,自古就享有花城的美誉。广州人种花、爱花、赏花和赠花的历史悠久。一年一度的迎春花市是在春节前夕,届时,广州的大街小巷都摆满了鲜花、盆桔,各大公园都举办迎春花展,特别是除夕前三天.各区的主题街道上搭起彩楼,共起花架,四乡花农纷纷涌来,摆开阵势,售花卖桔,十里长街,繁花似锦,人海如潮。一直闹到正月初一凌晨,方才散去,煞是热闹。每年的花市,是广州最热闹的时候。有一首诗是这样形容广州花街的:“香街十里一城春,笑语喧声入彩门。疑是层峦采蜜使,幻成百万赏花人。”

    傍晚时分到了东莞石碣,在台达二厂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安置了行李。

    又困又累,一夜好睡。

    房子没有窗户,黑咕隆咚的,隔墙没砌上顶,顶部装着几根钢筋,说是窗户,却没安玻璃。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简单洗漱,便去台达门口转悠,看有没有招工。我的乖乖,厂门口进进出出的,尽是美女。

    那个年代,人多厂少,想找份工作,真他妈不容易。台达也是好几万人的大厂,一连在门口转了好几天,一直没见招工信息,心里未免有些着急。

    隔壁住着一对年轻男女,穿着台达的厂服。他们每天下班了,就在房子里做饭,油烟味,辣椒味,洋葱味,饭香味,……,从窗洞里扑鼻而来,呛人得要命。接着是吃饭,然后是叮叮当当洗碗的声音。吃饱喝足,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年轻气盛,闲着没事干,就会玩些年轻男女该玩的游戏。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经常是首先听见一阵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大概是在讨论战略战术,也许是在制订游戏规则。不大一会儿,就有噗嗤噗嗤的肉体碰撞声和木板床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传过来,动静大,持续时间长,女人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我们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血液循环陡然加快,下身突然一阵躁动,异军突起,一柱擎天,难受死了。我忍啊忍,终于忍住了,没发生什么冲动的行为。身体长在别人身上,房子人家出了钱的,我们没法干涉别人的自由。成娃儿到底是按赖不住了,从床上爬起来,隔着窗户往那边看。男人恼羞成怒,站在床上,叽哩哇啦一阵臭骂,但除了操你大爷,别的啥都没听懂。

    老家有一句俗话,正月看不得鹰打鸟,二月看不得狗连裆,三月看不得蛇起雾,四月看不得人成双。当时不是四月,但从那时候开始,我便开始走下脚运。

    终于有一天,台达二厂贴出招聘启事,我和成娃儿第一个进去面试,都通过了。因为我是应届高中毕业生,面试成绩不错,安排我去苏州吴江做储备干部。我不同意,专门来广东的,却要我去吴江,而且是孤身一人。面试官叫我考虑考虑,我去争取了一下成娃儿的意见,成娃儿说,他对分配的部门不满意,不想干,于是,我俩一合计,都不干,重新找个厂。

    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工作越来越不好找,我俩经常是天刚麻麻亮就起床,掌灯时分才回来,就这样漫无目的的找。石碣,石龙,石牌,茶山,高埗,寮步,该去的地方都走了个遍;电子厂,五金厂,服装厂,有招工的工厂我们都进去面试。结果都以失败告终,要么应聘的人太多,厂里没熟人,面试的人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宣布面试结束;要么又脏又累的活,我们两个白面书生干不了。

    成娃儿突然想起长安有一家人才市场,问我要不要去试试。我说反正是碰运气,你去我就去。那天的运气真的不错,一家模具厂在人才市场现场招聘,指定要高中生,学数控机床。那个高兴啊!我赶紧掏出毕业证,双手递过去。面试的人接过毕业证看了看,说这个毕业证是真的,可以。我高兴的恨不得叫一声我的亲娘,那面试官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看我鼻梁上的眼镜,问我是不是近视眼,我说是,她说近视眼不行。就像一瓢凉水泼在一盆旺火上,我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一滴眼泪挂在眼角,愣了半天,打了两个干嗝,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

    工作,还得继续找。衣兜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了,我们不得不勒紧腰带,饿了,共吃一个馒头,渴了,同喝一瓶矿泉水。

    3

    就在我百般无赖的时候,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得到消息,说我们高中同学好多都在广州白云区,混得都不错,好几个还有传呼机。谢天谢地,天助我也!当时的感觉就像久旱逢甘霖。我用小卖部里的公用电话拨了一下呼机号。通了电话,留了地址,第二天一大早就直奔广州白云区。

    到白云区,身上的钞票已所剩无几。一间不大的房间,一溜地铺靠着墙根一字摆开。当我跟着一个同学走进他们的宿舍时,躺在地铺上的几个同学陆陆续续地坐起来,异地相逢,分外亲热,不停地问这问那,就像还在学校里一样。我问他们怎么没上班,他们说他们标准的五天八小时,周末不上班。

    一日三餐,同学们轮流做饭。我是宁可饿死也不做饭的人,又是新来,几个美女同学替我做饭,我负责打扫卫生。

    吃罢饭,几个美女同学陪我去爬白云山。跟保康的山比,白云山根本就不叫山,山上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但爬山的人还真不少,有老爷爷老奶奶,也有年轻夫妇带着孩子,还有我们这样的外来人员。我问几个美女同学,我哪天能上班,她们说这个得等通知,听领导安排。我问公司主要做啥,她们说有专门培训会,都是高中毕业生,一听就懂。

    在返回的路上,看见一个摆地摊的,卖有不少书刊杂志。我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钱,顺手选了两本,一本是欧阳山的长篇小说《三家巷》,一本是秦牧的散文集《花城》。星期天,我哪儿也没去,就呆在宿舍看书。慢慢的,我对广州有了更进一步了解。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曾经在广州一面行医一面组建革命团体。这里曾创建了著名的黄埔军校,还建有农民运动讲习所。鲁迅的夫人许广平是广州人。在这里,发生过中共党人发动的反抗国民党右派的广州起义,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继南昌起义、湘赣边界秋收起义之后,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又一次英勇反击,是在城市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大胆尝试。在小说《三家巷》中,就详尽描述了当时的情景。而在《花城》这部散文集中,作者对广州的描写更是让我着迷。后来,我还看过不少故事发生在广州的电影。在广州,有个珠江电影制片厂,拍摄过许多反特影片,如《羊城暗哨》、《跟踪追击》等故事片,后来还看了描写文化大革命的电影《芒果之歌》。

    广州又被称为“羊城”,是与一个“五羊降福”的古老传说有关。在广州越秀公园有一座五羊雕像,也是描述这段传说的。据说公元前9世纪,周朝的楚国在如今的广州建造了一个城邑,名叫楚庭。有一年,楚庭因连年灾害,田地荒芜,农业失收,百姓饥荒。有一天,南海的天空出现五朵祥云,上有五位仙人,身穿红橙黄绿紫五色彩衣,分别骑着五只仙羊,仙羊口衔一棵一茎六穗的稻子,徐徐降落在这座城市。仙人把稻穗赠予百姓,把五只羊留下,祝愿这里永无饥荒,然后腾空而去。

    星期一早上,他们还是没去上班。我有些纳闷了。问他们,他们说不急,我好不容易过来,得好好陪我玩两天。我们一起去白云机场附近看起飞降落的飞机,去黄花岗看七十二烈士陵园,去三元里看农民起义旧址,去珠江新城看夜景。

    珠江新城位于天河、越秀及海珠三区的交接处,是商务集中地。珠江新城的夜景着实很迷人,宽阔的马路两旁尽是高楼大厦,五彩缤纷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发出璀璨的光芒,非常美丽。广州大剧院、广东省博物馆、广州市图书馆、广州市少年宫、花城广场、海心沙市民广场等重要公共设施都集中在这里。走在珠江新城的街道上,望着两边鳞次栉比的高楼,我想,如果不是改革开放,恐怕也不会有广州的今天。

    突然有一天接到通知,要我们刚入职的员工去上课培训。

    培训室跟一间教室差不多大小,密密压压的一屋子,少说也有一百多号人。我去的有点晚,刚落坐,便见穿着西服扎着领带的一男一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抹的油光蹭亮,摆着八字步,缓缓地走上讲台。嘤嘤嗡嗡的人群立马安静下来。两位自称讲师的家伙,就像电视主持人一样,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措辞严谨的演讲词,来了一段非常精彩的开场白。主讲是那个男人,从等比数列的原理讲起,穿插了一个海南人一夜暴富的故事,就这样,一屋子抱着发财梦来广州淘金的山巴佬听得如痴如醉,心涛澎湃。讲着讲着,自然而然的就讲到了网络营销,讲如何发展下线,讲如何从最底层业务员一步步晋升,最终登上老总的位置,一夜成为百万富翁。

    当时,我还不知道传销这个名词,但凭直觉,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正当的职业。仔细想想,哪有不干活不出力,写几封信找几个人交几千块钱,再找人再交钱……,然后就能发财致富,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吧,这不是骗人吗?银行职员也不是这么干的啊,也没这么高的回报啊。开罢会回去,同学们问我听懂没,有没有啥打算。我故意装着明白装糊涂,说,这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我决心博一把。但目前的关键是没钱往上交,只有回去筹钱,筹够钱再来。他们逼着我给家里打电话。当时家里没电话,我只能把电话打到附近的人家,家里人再去接电话。我在电话里说,我在广州,一切都很好,不要挂牵。接着说要发展一个项目,需要两千多块钱。母亲在电话里说,打工哪里要这些钱,再说了,现在家里的确没钱了,读书欠的钱都没还,非要不可,他们想办法找人借,借到了给我寄来。我赶紧接过话题说,我现在身无分文了,在这里也不好生活,筹钱需要时间,不如先给我寄三百块钱路费,我自己回来想办法。于是,留了寄钱地址,挂了电话。守住一旁的同学对我非常失望,骂我不会打电话,应该催家里尽快把钱给我寄来。但事已如此,大家都是同学,在学校关系挺不错,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不老实的人,也只能同意我回家借钱。于是,又在一起耍了几天。

    都说广东遍地是黄金,到广东好几个月,走遍东莞和广州若干条大街小巷,没见一个铜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广东没有我的立足之地,那我就发誓再也不来广州,再来广州不得好死。现在想想,这誓发得有点过头,万一像罗成那样犯咒神就惨了。

    收到汇款单,立马去银行取钱,收拾行李,买了一张火车票,回家去了。

    4

    时隔二十年,我再次来到广州。

    火车到达广州火车站,在早上四点多,天还没亮。循着车窗向外望去,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又似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城市好像更漂亮了,楼层好像更高了,街面好像更整洁了,霓虹灯好像更好看了,绿化带好像更漂亮了。时间犹如白驹过隙,我回想起二十年前的情景,恍然若梦,物是人非。广州,依然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广州,火车站,依然是二十年前的那个火车站,但二十年来,广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说火车站吧,几经整改,旧颜换了新貌,火车站里秩序井然。除了老站广州站外,还建了东站、南站和北站,而且开辟了多条地铁线,交通更加方便。

    很幸运,此次来广州的火车上,邻座是一个保康的老乡,二十岁来广州,在广州打拼了三十多年,已在广州有房有车,小有成就。他刚来广州时,广州只是一个拥有200多万人口的中小型城市,破破烂烂。而如今,有户籍人口760多万人,还有400多万外来常住人口,成为名副其实的大都市。这些年,变化最大的当属珠江新城。珠江新城在30年前还是一片片农田,当时广州最高的建筑物是白云宾馆,只有27层高。居民出行主要依靠自行车和公共汽车。30年后,广州市区里基本没有了农田,地铁四通八达,广州新电视塔总高度达610米,成为世界第一高塔。

    5

    这次来广州,只因一个偶然机会。去年在苏州时,在网上看到一则深圳富士康招工信息,于是,报了名,预约今年正月初八面试。广州,只是路过。

    下了火车,出站通道没走多远,就听见播音室里传来东莞、深圳方向便捷换乘的播音,看见墙上贴着便捷换乘的提醒以及换乘方向的箭头标注,几个穿戴整洁的车站服务员,满脸堆着笑容,左手拿着喇叭、右手打着手势,指引前往深圳、东莞方向的旅客换乘,极为热情。

    排队、自动售票机买票、取票、候车、上车,全程四十分钟搞定。

    广州到深圳,动车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又转了两次地铁,七点多到龙华。

    深圳,曾经的小渔村,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一次南巡,一个命令,短短的几年,深圳一个华丽的转身,成了举世瞩目的经济特区。

    曾经看到过这么一条消息,说广深高速堵车十分钟,全球电子行业将断货。

    广州虽然是省会城市,但跟经济特区深圳相比,似乎差了那么一点点。行走在深圳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迎面而来的风里,总带着一股现代化的商业气息。大街上,行人如织,步履匆匆,车辆像蚂蚁一样,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哗哗的声音如同潮水。人在街上走,盛气凌人的高层建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感觉就像关在动物园里的猴子。橱窗里的商品让人目不接暇。

    而苏州的建筑,普遍不是很高,民房总是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绿树成荫,峰回路转,曲径通幽。隔不了多远,便有一处名胜古迹,抑或一处旅游景点,各种历史建筑不期而遇,即便是在最繁华的路段,也能看到固若金汤的古城墙,就连观前街的公交站台,也是红漆粉刷的精雕细刻的亭子,亭子上或题一首小诗,或绘一副苏州山水画,让人感觉时时在历史的天空穿越,处处在时间的长河慢游。从苏州走出了叶圣陶、苏童、荆歌等一批又一批的文学巨匠。

    听说深圳湾是个好地方,有空了一定去看看。

    苏州特有的地理环境和气候特征,使得苏州的女子个顶个的漂亮,一个比一个水灵。广州这边的女人,却一个比一个不好看,矮个子,小蛮腰,高额头,凹鼻子,翘嘴巴,厚嘴唇,一股狐骚味,关键是他们说话拖声拉气,难听得要命。

    突然记起,在襄阳火车站一起上车的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从他们给家里打电话时说话的口音,可以听出他们两口子都是南阳新野人,可他们不管是两口子说话,还是跟小孩说话,总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一个拖音很长的“啦”结束。这也不是普通话啊,广州话也不是这样说的啊。

    一天一夜的旅途劳顿,除了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别的啥都无所谓了。

    刚刚找好旅店,安顿好行李,准备洗洗睡觉,手机响了。电话是富士康人事部打来的,问我有没有在深圳,抓紧时间去面试。我说我刚下车,想睡一会儿觉。人事部的说,那你下午两点钟过来面试吧。

    调好闹钟,小憩一会儿,洗刷完毕,换了衣服,搭了一辆摩的,直奔富士康南大门招募中心。

    宿舍不见传说中的铁丝网,工厂区没有军事化管理,方便袋在微风中曼歌轻舞,下水道里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或许,用管理八零后乃至七零后的那一套来约束九零后乃至零零后,不好使了。成群结队的年轻后生穿着奇装异服,留着各种颜色的长发,绣着花里胡哨的纹身,边走路边低头看着手机,一步三摇,不学无术,吊儿郎当。大姑娘小媳妇连衣服都不好好穿,浑身上下就披着一块布,就像滤豆腐的纱布口袋,粉红色的咪咪罩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走路一耸一耸的,白花花的大腿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览无余,踢着高跟鞋,招摇过市,打情骂俏。富士康的鼎盛时期已不复存在。在这个百花齐放的年代,深圳也很难保持一花独秀的强劲势头。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世界五百强、全球最大的代工厂,这些头衔还是不容小嘘的。智能手机这样的高科技产品,硬是让郭台铭分解成若干道工序,搬上流水线,节约了用人成本。不说富士康周边设施,单说工厂区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建筑面积,就足以见证它曾经的辉煌。齐齐整整的楼房拔地而起,一栋栋,一座座,少则五六层,多则十几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比歇马集镇还热闹。厂区里,超市、杂货店、饭堂、小吃街、银行、手机店、珠宝店、服装店、体育场、卫生院、员工宿舍,……,一句话,除了婊子行,什么都有。可以想象一下,鼎盛时期的富士康,仅龙华厂区就有三四十万人,那该是怎样一种繁忙的景象。

    面试的人真多,黑压压一片,只见脑壳不见人,说话声嘤嘤嗡嗡的,就像一锅煮沸了的粥,面试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一个劲儿地喊安静安静,可还是叽叽喳喳吵得不得了,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虽然苹果压缩了订单,但华为又跟富士康强强联手。现在,富士康十几万人还是有的。

    登记、填表、象征性考试、体检、分部门、照相办厂牌、安排宿舍,整整一个下午,几乎没有一分钟消停时间,一直忙到五点才算完事。

    宿舍在北大门。从南大门过去,步行少说也得半个小时。第一次来深圳,还有点路盲,分不清东南西北,费了好大一番周折,逢人便问,找得好辛苦,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

    屁大一间房子,住着七八个人,拥挤不堪,两个人并排从过道上走过,几乎是屁股擦屁股。箱包没地方安置,只好让它在床下委屈一下了。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夜了。不曾想,等宿舍安静下来,熄了灯,我还没睡着,上铺的胖子却躲在被窝里,不知搞的什么名堂,把架子床搞的左摇右晃,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开始很有节奏,不缓不急,不慌不忙,后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像百米冲刺一般,最后嘎然而止,扭一下屁股,侧一个身,哼哧一声,出口长气,一切归于平静。

    迷迷糊糊间,上铺忽然鼾声大作。那鼾声,极其悠扬,几多婉转,富有韵律,跟铁匠拉风箱一样,高上来低下去,低下去又高上来,衔接的地方还噗嗤一声带着拐弯儿。突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当我还在着急他到底还有没有一口气的时候,又冷不通“嘟”的一声,如火车出站鸣笛,几间屋都能听见,同时伴随着吱吱呀呀的磨牙声,轰轰烈烈的屁声,一股脑儿从被窝里理直气壮地传出来,惊天地泣鬼神。对面床上的那小子还说上了梦话。各种内容复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起彼伏,相互关联,构成一曲富士康特有的宿舍交响乐。妈也,那一夜,我眼睛皮都没眨一下,硬是熬了一个白夜。

    接下来就是培训。八点钟准时在培训室报到。点了名,一个被称为部门培训师的人油头粉面,在台上东扯西拉,讲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无非是厂规厂纪、福利待遇之类的闲话。他在台上讲得起劲,台下也说得起劲。他不讲了,台下反而安静了。签罢劳务合同,分完班组,做好人脸识别,发了静电衣帽,配齐鞋柜,已是七点多了。

    没有七天的岗前培训,没有一星期的军事操练。

    富士康的每一个车间门口,都设有一个安检门,进车间就像进飞机场一样严格,手机不能带进车间,香烟火机不能带进车间,就连衣服上有一点点铁东西都不行。组长带我们进车间前,是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出一点差错。我把衣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确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事情总是不尽如人意,怕什么来什么。我刚走进安检门,就看见安检门上红灯闪烁,同时发出“滴”的一声怪叫,坐在安检门旁边的大盖帽向我勾勾手,怪声怪气地叫道:“回来回来,再过一次。”又检查了一遍衣裤,再过,还是不行。大盖帽走过来,拿着一个排雷器一样的洋玩意儿在我身上按来按去。噫,奇了怪了,没什么东西啊。他也搞得一头雾水,摸着脑壳想了想,撩起我的外套,伸过手来掰开我的裤门看了看。啊呦,原来裤子拉链是铁的。

    组长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要我去北小门买一条无铁裤,换好,继续上班。

    一番周折,终于进车间了。

    总以为,富士康是个美女云集的地方,泡妞就像在路边摊买烧烤一样容易,进车间一看,哎呀妈呀,八成带枪的。

    组长把我交给一个线长,说:“这个人交给你了。”

    线长斜靠在流水线上,一条腿直着,一条腿斜着,长白山一样的脸绷得紧紧的,就像借了他的陈大米还了他的老鼠屎,看都没看我一眼,说:“来,跟我走。”沙哑的声音,像苍蝇飞进夜壶,又像《天龙八部》里的段延庆。

    他把我领到一个工位旁,往那儿一丢,指着流水线上的手机后壳和机台说:“测试测试。”

    我没干过这活,只好问他:“咋测试啊。”

    他一拍桌子:“扫描,测试,不会吗,还要我教吗?”我日你先人,不就是多在富士康干几天吗,不就是会测试吗?几个二维码,我扫哪个啊,几根排线,咋测试啊,你得教我啊。你牛逼个球啊,老子还会写小说呢,你会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却抱着手,摇头晃脑地走了。你妈,干着线长的活,摆着县长的谱,走路比市长还拽,说话比省长还牛。

    去你妈的,不干了。我正准备脱了衣服,一把扔到流水线上时,一个技术员过来了,冲完笑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唉,他就那样。过来,我教你。”

    其实,测试这活儿并不难,把手机上的排线跟测试机上的排线连起来,扫描后壳上那个二维码,点击鼠标,确认测试,就这么简单。

    人老了。不服老不行。在流水线上干手头上的活,速度的确跟不上年轻小孩,不大一会儿,我的机台前就堆了一大堆货。坐在我下一个工位的小女孩双腿不停地抖啊抖,抖啊抖,双手搭在高高耸起的胸脯上,斜着眼睛看着我,说:“大叔,快一点好不好?”

    我嬉皮笑脸地说:“丫头,这活不能太快,太快了坚持不了多久。”

    一阵哄堂大笑。

    那女孩却一本正经地说:“快点,快点,不然我弄死你。”

    技术员走过来,问那女孩:“你是不是喜欢快点,而且……嘿嘿,还大一点的?”

    那女孩咧嘴一笑:“那当然啦,又长又粗又硬啦,像胡萝卜啦。”然说成盐,“啦”拖的很长。哎呀,广西妹,肯定是老司机了,重口味的,我还以为是女孩呢。

    不知什么时候 ,线长站在身后,一拍桌子:“你他妈能不能干啊?”

    还没等我开口,他却大手一挥:“换岗位。”

    换岗位就换岗位,谁怕谁啊?

    这个岗位好,包装,把流下来的产品放在托盘里,扫描一下,能吃饭的人都会。别人忙得像舅倌儿,我却落得个逍遥自在。反正是一条流水线,一样的工资,一样的没技术含量,闲一点就闲一点吧,无所谓。

    一天开三次会,三天骂九遍人。仔细听,又没什么新鲜话题,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他却打破鼓说陈话,屄三屌四,没完没了。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以骂人为乐趣,不骂人不舒服,不骂人不足以平民愤。估计上辈子是哑巴,流落街头,被千人噘万人骂,这辈子终于不是哑巴了,非的把上辈子的本给刨回来,末了,还挥挥手,来一句:“屌你个螺母嗨。”

    在广州做海运的表妹打来电话,说,哥啊,你吃饱撑得,闲得蛋疼,不好好在苏州呆着,却跑来深圳。那么低的工资,那么高的消费。来深圳就来深圳,那么多地方可去,你却跑去富士康。富士康是血汗工厂,人间地狱,还有十三跳,你不知道吗?

    我回电话说,没那么可怕,有点妖魔化了。人家要跳楼是人家的事,就是挣不到钱,我也不会跳楼的。

    一个室友告诉我,去年年底,观澜富士康又有一起杀人事件,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家里有两个小孩,一个人来富士康打工,却不知怎地,就跟一个小年轻好上了。临近年关,女人要回家过年,小年轻要她跟他回家结婚。纠缠不清,女人只得量出底牌,做相好可以,结婚不行,她是有家室的人。第二天,小年轻再去找她时,身上多了一把水果刀。纠缠了一会儿,小年轻忽然拔出刀来,呼哧一声刺进女人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小年轻满头满脸都是。见女人已死,小年轻抽出水果刀,刎颈自尽。临死,一对狗男女还抱在一起。

    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苦恋一支梅。何况,这不是一枝梅。你个小年轻,偏偏要去搞破鞋,还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你死了无所谓,一抔骨灰,挖个坑,往地下一埋,完工大吉,可你的父母咋办啊,一泡屎一泡尿的把你拉扯大,容易吗?

    你个不要脸的女人,也太不守妇道了。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勾搭小年轻。是看中他口袋里的钱了,还是喜欢他的处男身了?你发骚啊?发骚把自己的男人带上啊;你还可以去东莞学莞式服务啊,一次找七八个壮汉,轮流上;你还可以买自慰器,还可以用指头抠。这么多的办法你不想,却偏偏来害人。你想死啊。想死可以上吊,可以跳崖,早死早超生。

    忽一日,下夜班回到宿舍,想换衣服,却发现过年刚买的一整套衣服不见了。真是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有几天,没多少活干,天天上班也是在车间打混。白天没屌事 晚上屌没事,闲的发慌,便想出去走走。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公路边,草坪上,齐刷刷地站着几个酒气冲天的小伙子,个个挺胸收腹,两腿叉开,双手提着裤子,对着几棵矮树撒尿,完事了,带着便后的快意左右摆了几摆,收拾了家伙,面带微笑,欣然离去。

    没走多远,见一个牌子,写着清湖公园,便打算进去转转,一辆奥迪却横不讲理地斜穿过来,挡住去路。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勾肩搭背,男人矮矮的,胖胖的,挺着大肚腩,秃脑门,宽额头,胡子连起卵毛,女的却是丰胸蛇腰,亭亭玉立,皮肤白白的,嫩嫩的,跟刚出锅的豆腐一样,好像只用一个小指头轻轻一戳就能戳出水来。好白菜被猪拱了。

    绕个道,却发现一对年轻人在树丛中打野战。年轻人啊,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何苦这样卖命呢?

    二下广州,人已中年。感觉宝剑尚未配齐,人已不再少年,不适应新时代的节奏,跟不上年轻人的步伐。

    广东的天,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前几天晴得万里无云,这几日突然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那雨,只是落,只是落。大雨小雨毛毛雨,没完没了,只下得天潮潮地湿湿,人们做梦都撑着一把雨伞还能闻到一股霉味。

    打电话回家,妈说,孩子不好好写字。

    天气糟透了,我的心情也糟透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二下广州/杨光举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xnqup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