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娘没疯的时候叫凤娘,她是从四川被拐卖到村里的,按辈份,我该叫她婶子。
凤娘刚被憨子叔买来的时候,震惊了这个一百多口人的小山村,白白净净的一张瓜子脸,水汪汪的深潭一样的眼睛,娇小玲珑的身形,有着不同于北方姑娘的灵秀。卖她的人说她三十五了,可是她硬把二十出头的村花王巧云给比了下去。
那时憨子叔都四十岁了,还瘸着一条腿,据说是当年翻墙偷人家东西时摔断了。家里穷,爹死的早,留下这可怜的孤儿寡母,他娘没再嫁,就拉扯着他长大。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可没人敢欺负他娘俩,他娘一张利口骂三天不重样,能把人家祖宗从棺材里骂起来,这种人家,十里八村的姑娘谁肯嫁?
憨子叔花了八百块,买来的这仙女般的老婆,真是馋了众人的眼。村里人看过凤娘,嘴里都夸憨子叔好福气,心里却无不叹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村上那几个老光棍,盯着凤娘,眼睛更是舍不得眨一下,涎水流的得三尺长,一个个磨拳擦掌,夸下海口,也要存钱买媳妇,要买个比凤娘还齐整的媳妇。
憨子叔脑袋虽然不大灵光,可他娘,我得叫三奶奶,可是个精明的老太太。她知道,买来的媳妇是强扭的瓜,况且憨子那模样,人家能实心跟他过?所以,凤娘刚来的那一年,基本没出过村,就是下地摘个菜也有人跟着,跑?是甭想的事。
家里没了女人,跟六神没了主一样。光棍汉有了女人,日子马上不同了。凤娘刚来那时候,四川口音重,有时连说带比划半天也不知在表达啥,尽管沟通不畅,但憨子叔一改往日的邋遢样儿,头发也不似鸡窝,胡子刮的干净,衣服虽然有补丁,但合身整洁,人一精神,看着似乎年轻了几岁,跟村里那几个老光棍一下子拉开了差距。
在三奶奶的授意下,我那憨子叔也开窍了,要想拴住凤娘的人和心,必须得叫她生孩子。于是,夜夜,有人翻墙去听窗,除了那几个老光棍,还有村里的毛头小子们。三奶奶住堂屋,憨子叔和凤娘住在东厢房,有时听窗的人闹的动静大了,惊醒了三奶奶,她气得举着拐杖乱敲,破口大骂,可是哪里能阻拦住那些人?人最原始的本能的欲望,跟弹簧一样,越被压抑越反弹的厉害。得不到,听一听也是好的。
自从有了老婆,憨子叔在村里受欢迎的程度提升了,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中心人物。村民们感兴趣的永远是他和凤娘床上那点子事,憨子叔也不避讳,啥都往外撂,听得一群人挤眉弄眼地笑。
光棍汉老茂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呲着大黄牙说:“憨子,给你十块钱叫我弄一晚中不中?”憨子叔心里并不傻,张口就骂老茂“弄你娘去!” 一群人哄笑起来。
买来一年了,憨子叔勤勤恳恳耕耘,但凤娘的肚子始终没动静。村里开始风言风语,说凤娘是因为不会生孩子才被卖的,憨子这是要绝后了。三奶奶坐不住了,整日唉声叹气,话里话外带着刺,一会儿说家里老母鸡不下蛋还不如杀吃了,一会儿说花了八百块钱,买个不中用的回来。家务活几乎全推给了凤娘,稍不如她的意,便是一顿臭骂。
我那凤婶子那时已经听得懂当地的话了,她口音也逐渐改变,说出的话,村里人十之七八能听得懂了。都说四川女人泼辣,可凤娘颇温柔,她听得出婆婆明里暗里讽刺自己,但也不敢回嘴,只有找个没人的地方抹眼泪。
求孙心切,三奶奶托人买回一麻袋中药,天天逼着凤娘煎了喝。也不知诚心感动了哪路神仙,第二年,凤娘竟怀上了,眼见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三奶奶和憨子叔整日里满面春风。
村里好事的人又打趣憨子叔,“憨子,凤娘肚子里是谁的种啊?”憨子叔一拍胸膛,眼睛眯了起来,得意地说:“老子的!”
谁也不肯放过这取笑人的机会,便又逗他“赖孬说是他的种哩!”憨子叔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打死他个龟孙,就是我里种,是我趴到凤娘身上种哩!”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这是山里人在忙碌之余,最好的娱乐节目,戏弄着别人,取悦了自己,仿佛这么一笑,就忘掉了所有劳作的艰辛苦累。
谁也没想到,凤娘竟然生了对双胞胎,虎头虎脑的两个男孩,这下,村里人见着憨子叔,都竖起了大拇指。
三奶奶心里高兴,心甘情愿地伺候凤娘做月子,不教她劳累。谁知那日,正洗尿布的她仰面翻了过去,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我那要强了一辈子牙尖嘴利的三奶奶就这么去了。
添了孩子送走老人,憨子叔家喜事丧事一起来,忙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尚在月子中凤娘也不得不挣扎着下了床,没办法,倚着憨子叔,她连口热汤也喝不到嘴里。
凤婶子接管了这个家,她的精明能干不输三奶奶,日子在她手中过得格外顺溜。孩子是大人的脸,大毛二毛这对双胞胎,从小就比别的孩子穿的干净,收拾的利索。村里人都说这是憨子的福气啊,娘和媳妇都伺候着他,要不是,他那副样子准得流落街头讨饭去。
要说也是命里注定该有这一劫。大毛二毛五岁那年,跟一帮孩子在树上摸瞎林。这本是一种在平地上玩的游戏,一个孩子闭了眼,去摸其他散开的孩子,抓到了还要猜出来是谁才算赢。孩子们艺高人胆大,升级游戏难度,在树上进行。大毛本是爬树爬得最灵巧的孩子,谁知闭眼摸其他孩子时,脚下一滑,一头栽了下去。其实这棵树并不高,就算掉下去也不会有多大危险,但他栽下去时脑袋正好磕在一块坚硬的青石上,顿时血流如注,孩子们吓坏了,大声呼救。凤娘来看到大毛,也没放声大哭,只是面无血色,瘫坐地上。最后,还是队长老婆抱着大毛去的医院,医生看了看,没抢救,就让回来了,是啊,已经没呼吸了,还抢救什么呢?
从那以后,凤娘就成了疯娘。命运何以待她如此刻薄?年少被卖,几经易手,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年过四十,终算平顺,又遭了如此大难。
她整日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还知道梳头洗脸,收拾自己,但已不会做饭洗衣了,她已失去了一个主妇应有的技能。老人们说,她是气糊涂了,迷了心窍。
疯妻幼子,憨子叔的日子不好过,他原先只知道种田,对家务事是擀面杖吹火,此后也不得不学着来,起先亲戚邻居见这家可怜,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但这天长日久的,谁家都一摊子事,哪能老照顾他们,听天由命的,随他去吧。
不知从啥时候起,村里那几个老光棍开始频繁出入憨子叔家,那满足的神情,蹒跚地步履,让一切不言而喻。村里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但谁也没再拿憨子叔取笑过,人,得活下去不是,啥脸面不脸面,那都是活下去后才讲究的东西。
只要管好自家男人,村里的女人是不愿意骂凤娘的,都是女人,对她有种来自本能的同情。她们真是多虑了,虽然她依然风韵犹存,但毕竟是个疯子,若不是没法子,谁会去打她的主意。
就这么过了三年,那几个老光棍去的时候也不多了,一是手里没钱,二是身板也走下坡路了。疯娘的病也没见起色,还是整日对着风说,对着墙说,对着树说,对着天说,也许除了人,世间万物都能听得懂她的话。
二毛上了学,孩子们最是天真,不懂成人世界勾勾曲曲的破事,一切的肮脏丑恶落在他们眼里,就能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童言无忌。二毛跟村里一个孩子闹别扭,那孩子张口就骂:“你娘是疯子,破鞋,卖x的!”三年级的孩子也许还不能理解他自己话的意思,但他知道这些话有毒,是武器,能打击伤害对手。二毛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眼眶要裂开,跟那孩子狠狠打了一架,人发起狠来,连神鬼都要让三分,那孩子被打得鼻青脸肿。
这下人家父母不依了,他妈知道这家穷,拿不出钱来赔,索性站在二毛家门口痛痛快快骂了一场,他爹狠狠兜了二毛两个耳光,打得他手掌发疼,算是给孩子报了仇,出了口气。
二毛这孩子心气高,咽不下这口气,当晚就投了井。后来,大家不得不凑钱淘了井,这让他们抱怨了好几天。
也就是二毛死后,疯娘像得神谕一般,逃离了这个小山村。她平日疯疯癫癫的,谁也没想到她会逃跑。人们终会习惯,没她的日子,就像曾习惯了她的疯癫一样。疯娘离开了,可茶余饭后却还在流传她的故事,人生那么漫长又那么无聊,总要寻得点有趣的东西吧。
憨子叔明显衰老了,眼睛整日带着眵目糊,像睁不开似的,胡子不刮了,背也驼了起来,扣子系的差三落四,邋遢的不像样子。人生对他来说,如梦似幻,他对世界来说,可有可无,活着还是离去,已是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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