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人间四月天,草长莺飞燕归巢。
清明将至。
雨,淅淅沥沥,人,步履蹒跚。
衣锦还乡的小许,不顾众人的劝阻,独自一人冒雨朝崖底那片盛开的金灿灿,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而去。
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到死也没能唤那女人一声“娘”。
疯娘1
小许出生的许家村是个不大的山村,如同报纸上经常写的那样,闭塞,落后而愚昧。
村里的男人多是好吃懒做的光棍。
小许的父亲许老憨,因为年轻时在林场干活时的一次意外,被砸折了一条腿。却也因此得到了不菲的工伤费,这才从人贩子手里买到了小许的亲娘。
在村里,村中男女老少从不避讳,当面都喊他瘸子许。
在外极度酗酒的他,回到家里也格外暴力,为了应付女人逃跑,徐老憨从不留手。
然而,这非但没能让被拐的女人对许老憨产生半点屈从,反而愈发让她讨厌这周围的一切。
包括刚出生的小许。
她甚至不肯喂孩子奶水,全因为他是那个男人的种。
让她厌恶。
直到某天夜里,女人终于逮到了机会,带着尚在襁褓的小许顺着小路悄悄逃进了后山的林子。
她没命的跑,甚至在心里下定决心,大不了鱼死网破,自己带着孩子从悬崖上跳下去一死了之。
出乎预料的是,许老憨这晚喝了酒,呼呼大睡,并没意识到这一切。
逃出山村以后,女人将尚在襁褓的小许狠心扔在了路边的大石头上,头也不回的搭上了赶集的顺风车。
2
许老憨带着村民找到自己儿子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的傍晚时分。
临村头的石磨旁,孩子正躺在一个穿着破旧花袄,头发乱糟糟的“疯女人”怀里吃奶。
为什么说她疯?因为当徐老憨刚想从这个女人怀里夺回儿子的时候,她竟然拼了命的朝许老憨胸口撞去。
就像是只护崽的老母鸡,口中发出“吚吚呜呜”的声音,一双赤红的眼珠子恶狠狠的瞪着周围想抢孩子的人。
任凭村民们脚踢拳打就是不松手,最后实在逼得没辙,那些人只能把她一并给绑回了村里。
这女人,是个哑巴。
有人说这女人本不是先天失声,她的舌头,是那些该死的人贩子为了以防万一,才剜掉的。
亲生骨肉被人贩子抢走,导致精神失常,这才把捡到的小许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村里人都笑徐老憨因祸得福,跑了老婆,又捡回来一个。
他不做声,只是吧嗒吧嗒的抽着他那杆旱烟。
哑巴女人就这么一直留在了徐老憨家,成为了小许名义上的娘。
这奇怪的一家人凑过过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春去秋来,小许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讨厌起这个“娘”来。
她就像个跟屁虫,每当自己爬树端鸟窝,下河摸鱼的时候,总能看见她远远的望着自己。
这种被“监视”的感觉让他很厌恶。
自己瞪她,她就冲小许咧嘴傻笑。
慢慢的,小伙伴们开始疏远他,因为家长说:“别跟傻子的孩子玩,傻病,会传染。”
他于是恨透了那个疯疯傻傻的女人,把一切罪责都推到她身上。
看见她跟着自己,甚至拿石头丢她。
有时候也会碰巧砸中她的额头,鲜血直流。
小许这才怕了,冲着她恶狠狠的大骂一声傻子,撒腿就跑。
她捂着流血的额头,嘴里发出吚吚呜呜的声音,仍追着他漫山遍野的跑。
奇怪的是,自从进了家门,许老憨就从没打过这个疯女人。
或许是怕她再发疯,又或者,是不想跟傻子计较。
转眼,小许上了初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初三毕业,他将和村里绝大多数孩子一样,回到田间地头,成为下一代村民。
可是那年,村里的学校来了一位支教的大学生。让小许第一次听到了外面世界的声音。
大学生老师走前,送给了小许一支钢笔,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
于是他做出了平生最重大决定的决定,继续学业!
在这个封建愚昧的村子里,从未发生过鸡窝飞出金凤凰的奇迹。
世代继承的思维模式让他们从不相信学习能改变命运。
所以当他对父亲许老憨说出“我要上学”四个字时,得到的是一口否决。
且不说能不能考上,即便考中,学费也是个大问题。
所以当这个消息传遍全村时,小许迎来的是更多的嘲笑。
“听说了吗?傻子的儿子想念高中,野鸡也想飞上天,哈哈哈哈。”
“我看他不是傻了,是疯了。果然早就被他那个傻娘传染了。”
“以后离他远点,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他那样也想能考上高中?还不如趁早回家种地。”
现实总跟理想相差甚远,家里也根本拿不出钱供他上学。
小许平生第一次感到深深的绝望,半夜用被子捂着脑袋失声痛哭。
他不知道的是,哑巴娘目睹了这一切。
他更不知道那一晚她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让许老憨拿出了压箱底的积蓄,供他上学。
峰回路转。
3
自那晚以后,许老憨不仅戒了酒,更一改往日好吃懒做的做派,在镇上找了个看仓库的活。
小许成了全村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孩子。
高中是在五十里地外的县城上的,地方虽小,但对从未出过村的他来说,已经是天堂般的存在。
住宿舍的第一夜,他兴奋的睡不着觉,一翻身,透过玻璃,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跟来了。
小许睡意全无。
哑巴娘知道小许不待见她,但仿佛只要每次趴在窗外能看他两眼,自己就心满意足。
开始的时候小许尚且可以无视,但慢慢的,他愈发觉得自己无法静下心学习。
仿佛总有好些声音在他耳边响个不停,笑话他是傻子养大的孩子。
一天,他跟几个同学一起从校门口出来,正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躬着身子在垃圾桶里翻找些什么……
几个女同学厌恶的掩鼻走了,小许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也动不了丝毫。
直到哑巴娘转身看见他,眼中先露出一丝惊喜的光,然后却黯淡了下来。
小许在同伴奇怪的眼神中把脚下的瓶子捡起,递了过去。
然后逃也般的扭头离开,脸涨的通红,他害怕忽然有个人跳出来,指着那个穿花袄衣,土里土气的女人问他,这是谁?
这天夜里,哑巴娘敲窗给他递进来一叠带着体温的小面额纸币,一角两角,五角……整整齐齐。
强烈的自卑感侵袭着他尚且脆弱的心,望着朝他傻笑膜女人,小许怒不可遏,不知道哪来的怨气,钱直接被他直接一巴掌打飞出去。
凛冽的冬风中,那一叠小票被吹刮的到处都是,像散落一地的枯叶。
看着哑巴娘像个笨拙的小丑一样慌乱捡拾。小许的心里却无端徒增了几分快意。
谁让你,给我丢人……
4
小许再没看到过那个可恶的身影。
直到那一天。
正上课,小许忽然就捂着肚子,面色痛苦的倒在了课桌上。
满教室一片哗然,乱成一团。没来得及等老师发号施令,一个穿花袄的女人忽然撞开了门,像一头笨拙的熊,慌忙着,火急火燎的冲了进来。
哑巴娘从没走远过。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红着眼拨开人群,将比她重几十斤的小许艰难的背起,朝医院拼命奔去。
她把那一叠星星零零的纸币数了又数,还是不够。
望着小许痛苦的表情,她甚至给医生下跪,求他们先做手术……
这是她第二次给人下跪。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除了病床前的许老憨,小许没看到其他任何一个人。
哑巴娘不傻,至少她心里清楚,小许不乐意看见她。
医生说,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小许得了急性阑尾炎,要不是哑巴娘送来的早,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那天,小许整整一夜没合眼……
重回校园,同学们却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并没有对小许问这问那,更没有嘲笑和看轻他的意思。
经常还会有同学将没用的瓶瓶罐罐悄悄收集起来,送给哑巴娘。
她还是时常躲着,只是每次小许回头,她笨拙的在窗外躲闪不及时,眼中的温柔总是会被捕捉到。
那个时候小许总会想,自己的傻娘,其实一点也不傻。
时光荏苒,几年后,小许以优异的成绩拿到全县第一,如愿以偿的考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高等学府。
他不仅是全村第一个上高中的孩子,更是全县第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孩子。
村里再没人嘲笑他傻了,许老憨望着村口挂着的喜报横幅,接受着村里人的奉承,佝偻的身子艰难的挺直,乐的合不拢嘴。
傻娘也笑。
临走那天,小许望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送行大军,对着自己的傻娘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喊出那声“娘”来……
望着哑巴娘眼里的期盼慢慢变成遗憾,他恨自己,怎么关键时刻变得比她还哑巴?
他暗下决心,等自己干出一番大事业衣锦还乡时,定要当着十里八乡所有人的面,大声的喊她一声,娘!
5
然而,有些遗憾,一旦留下,就是一辈子。
作为县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得到了一定的资助。但除却学费,生活费他却必须自理。
帝都是个花钱的地方,父亲许老憨毕竟年纪大了,能给他的帮助有限,课余时间,小许必须打工赚钱。
傻娘终究没能跟他去帝都,小许离开那天,傻娘在村头的老榆树呆坐了许久,失魂落魄。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被抢走孩子的女人。
次年,三月三,惊蛰前夕。
油菜花开,漫山遍野。
每年这个时候,收购野蜂糖的商人就会挨家挨户的收购。
这是一年之中不可多得的赚钱机会。
采够了油菜花的粉,野蜂就会在悬崖边上筑巢,酿蜜。
为了多赚两个钱,哑巴娘冒雨攀岩采蜂蜜。
只可惜扎在岩壁上的楔子松动,她从上面坠落……
鲜血把那一片油菜花,都给染成了红色。
她的死讯,一直瞒了小许数年。
甚至直到他毕业,至今……
6
雨,慢慢停了。
低矮的坟包前,小许驻足许久,欲语无言。
人生最悲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娘,你睁眼看看,儿回来了!”
小许抓起疯娘坟前的黄土,跪地嘶吼。
从脸上流淌下的,却不知是雨还是泪。
不远处的柿树下,担心他被雨淋出病,一路跟来的许老憨快步上前,这才把浑身淋得湿透的小许给连拉硬拽了起来。
搀扶他离开。
小许扭头离开的那一刻,风停雨歇,乌云散尽……
阳光洒落,给雨后的油菜花田里,缓缓架起了一道绚丽而耀眼的彩虹。
许老憨和小许不约而同的扭头朝坟头上望去。
一朵嫩芽不知什么时候在风吹雨打中慢慢冒出了头。
舒展开茎叶,花苞,最终绽放出一朵美丽到无以言表的红花儿!
阳光下,小许仿佛看见,那个穿破旧花袄的疯娘正朝自己吚吚呜呜的傻笑,冲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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