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十七岁斑驳褪色的笔迹下,我曾问过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已经太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仅是这个问题,我已经太久没有去想问题。
我在马不停蹄地融入身边的环境,适应周围的生活,去变成环境需要的人,去成为生活接纳的人。当我重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我的大脑是空白的,似乎丧失了记忆,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缓缓地,我看到秋日午后,阳光微凉,一个身穿红色条绒外套,短发齐耳的九岁女孩朝我喊着什么,可是我听不到。时间的河流在我和她之间肆意奔流,轰隆作响。
岁月,就这样将我推回了二十八岁。
我不愿意哭着述说自己的苦痛,这会让自己看起来太过软弱,我不愿意自己软弱。但是有些人、有些事,我想记住,我希望自己记住;我怕自己会忘记,最近我太过健忘了。
现在,我可以不再大把地留着泪去想、去说,可以缓缓地、静静地记述关于我的,曾经关于我的生活。
二十八岁生日,对我来说具有不一样的意义。这一天,我已经怀孕36天。
还记得,刚知道怀孕是在一天早上,我拿着两道杠的验孕棒,喊了一声:樊,我怀孕了。他听到声音鲤鱼打挺一般从床上起身,迅速跑到我身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接过验孕棒的手忍不住地哆嗦。他一下子把我搂在怀里,又神经质地放开,说,抱太紧了,抱太紧了。
下午,我们驱车到了市医院。拿到报告单后,医生笑着说,恭喜你们,怀孕32天了。 走出医院大门,樊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媳妇儿,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三个人了。那天的阳光很亮,也很温和。
情况在20天后急转直下,孕酮急剧下降,胎像不稳,医生建议保胎。药拿了两大袋,不会吃药的我,短短两天内学会一口吃二十个药丸不呕吐;一周后复查,不理想,开始注射黄体酮。
我自小就晕小针,小时候每次不得不打针时,都要父母齐上阵,一个按身子,一个按腿,闹腾到没力气了,才能安稳地把针打上,然后我就会控制不住地呕吐、眩晕。
第一针打下去时,我浑身冰凉,眼前满是刺眼的亮光,看不清方向。我趴在病床上,抑制住因恐惧产生的眩晕感,心里默默地说,宝宝你要加油,妈妈也会加油。这一打,就是二十一天。
二十一天内,每周一次的检查,结果都不理想。
最后一次,医生看着我和樊说,如果你们还想保胎,我可以再尽力保一次,但是……医生低下头又看了看彩超单和检验报告单,我不建议你们保胎了,胚胎已经变形,停止发育了。
我坐在桌子前,呆呆地望着医生,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一个字,所有的词汇似乎一下子都从我的大脑里消失了,意识在虚空、混沌和黑暗中纠缠着。
时间不知道静止了多久。
“医生,我们要再保……”樊开口说,每一字都在颤抖。
我的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浑身冰凉,只有脚心的热在蹿腾着,一瞬间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炸开了,“跑!快跑!离开这!离开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个字都似重若千钧的石头,一遍又一遍地向我的身体砸来。 我,好疼。
最终,我没有起身,没有跑,甚至没有转身。我只是将胳膊猛地伸向旁边抓住了樊的手,缓缓地说,“医生,我们不保了。”这句话,是我二十八年来,说过的最冷冰冰的一句话,没有一丝温度。
我感受到樊在抖,手心里沁出的汗冷冷的。
这个决定必须由我来说。 我是孕育孩子的母亲,我不说放弃,樊绝对不会放弃的。
但是,我清楚,这个孩子,我保不住了。
那一天的阳光,好冷,靠在樊的怀里,我仍没法让自己暖和起来。
樊抱着我说,安安,我不信,咱们再去其他医院检查确认一下。
我们两个人就像冬日里迷路的旅人,疲惫、绝望,预感自己将冻死在寒冷的冰雪里,但仍奢望下一秒暖阳高升、冰雪消融,脚下就是回家的路。
三家医院,同一个结果。
该说再见了。
这一刻,我很平静。我心里有一个人在撕心裂肺地哭泣,在痛彻心扉地喊叫,但是我没有;我忘记了怎么哭,忘记了怎么喊。我安安静静地跟在樊身后,拿药、上车、回家。
我在心里已经想好了跟父母说这件事时一流程应答的话语,以及平静、镇定的语气。操劳了大半生的父母,经不起折腾了。
在拨出电话前,我清了清嗓子,还试着平静地喊声了,妈。语气平和,不会有什么问题。
电话嘟嘟了几声,就接通了。
母亲轻轻地喊了一声,妞妞,吃饭了没?
我清了清嗓子,刚喊了一声,妈……喉咙就像被一块硬木堵住了,硬木上通身支愣着尖刺,扎得我好疼,好疼。泪就这样涌了出来,夹裹着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无助,所有的痛苦,从我的心里决堤而出。
母亲的声音温柔、平静,又似乎有千万钧的力量。这一刻,纵使有狂风暴雨,纵使有惊涛骇浪,纵使电闪雷鸣让万物惊栗,我也不怕了。
我想哭,我想好好的哭一场,我想趴在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一场!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无助、所有的悲伤,所有加诸在我身上的操蛋的命运,都统统滚开!滚开!
让我哭一场吧,让我不顾及所有人,不懂事地哭一场吧!
让我为这个还未谋面的孩子,哭一场吧。
我开始懂母亲了,我懂母亲为什么在姐姐抢救时,跪倒在神像面前,叩头不已;我懂母亲为什么在我出车祸站不起来时,日日祷告,念经哭泣了……
母亲呀,我弱小的母亲。母亲呀,我愚昧的母亲。
你太弱小,怎能与这无常的世事相抗衡。
你太愚昧,在倾其所有仍无法保全自己的孩子之后,便倒向了神佛。
我曾轻视她的愚昧,对她的“冥顽不化”感到无奈。
我现在心疼她的愚昧,心疼她在抗争不了命运之后,仍要为自己的儿女争一争平安。
现在的我,也变成了愚昧的人。我向天祈祷,祈祷我的孩子——属于我的第一个孩子——会再回到我的身边。
让我叫TA一声,起好的名字;
让我给TA穿上,准备好的小衣服;
让我为TA讲一讲,我学的睡前故事;
让我给TA唱一唱,我刚学的摇篮曲;
让我听一听,TA喊我一声,妈妈。
孩子的事情发生后,樊从没在我面前表现过难以自抑的悲伤,我也从不说破他总是红肿的眼睛。我们再没谈过孩子的话题,都盼着在我养身体的这一段时间,两个人的伤口能慢慢愈合。我们开始笑着跟对方打闹,但是一停下,嘴角的笑意就多了几分苦涩。
我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开玩笑地说,你看M在朋友圈又秀恩爱了,她对N真好。樊没有接话。我边浏览着朋友圈,边说,“我要评论两句,酸酸他们。”
樊按住了我的手机。
我疑惑地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凄然。“N……自杀了。”
我推开他的手,低头收起了手机,在沙发里坐直了身子,“这话不要乱说,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
我又看向他,他躲开我的询问,转过头。
我信了。
“那……抢救过来了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樊不说话,低着头。
我急了,使足了劲儿,要将樊的肩膀掰向我。樊看着我,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没有。
我抓起一个抱枕,猛地蹦到地上,喊了一声,“放屁!樊XX,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好好说!抢救过来没有!”
“当时你在保胎,我不敢告诉你。”
“我要你说,抢救过来没有!”我的身体里瞬间积聚满了愤怒,快要炸开了。我狠狠地将抱枕砸向樊,再一次问,“说呀,说呀!快说,说最后抢救过来了!”我一遍遍地吼着,眼睛狠狠地瞪着樊。
樊站起身,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你别这样,你的身体还没好。”
“我就不!我就不!”我扯着嗓子哭喊着,紧握的手,一拳拳打在樊的后背上,“她还不到三十岁,她还有个孩子。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这一刻,所有关于M和N的记忆如此清晰。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一起庆生,我们一起跨年,我们一起出游,我和樊一次次赖在他们家吃饭,我和N互述心事……太多太多的记忆还在,太多太多的牵绊还在,人怎么能不在了?
一瞬间好多的事情也都有了解释,好友的欲言又止,M的缠绻回忆,樊的躲躲闪闪……
我想抗争,却不知该怎么抗争,该跟谁抗争。
这样的无力感,彻底地打败了我。
浑身的愤怒一瞬间被抽空了,我瘫坐在地上,然后倒了下去。
昏昏沉沉中,我看到了九岁的自己,还是齐耳的短发,红色的条绒外褂,笑意然然,双手作喇叭状,朝天喊着,“我希望自己一生,简单、快乐!”
我一直都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人,不争不抢,只要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只过自己平平淡淡的生活;爱自己想爱的人,护自己想护的人。只是被命运洪流夹裹着的我,太过弱小,太过不堪一击,想爱、想护都成了一种奢望。
我醒了,躺在床上,蜷着身子搂抱着自己。
泪,湿透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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