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的自动扶梯坏了,要下很高很长的楼梯才能到地铁站,她扶着栏杆,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轮流把脚踩到梯步上,高耸的鞋跟踏着令人不安的光面花岗岩台阶,有点惊心动魄,她小心地盯着步伐,感觉随时都有掉入万丈深渊的危险,右肩上的包也滑落到臂膀上了,她只能不理不睬,任由那沉重的lv包包吊在手臂上,跟栏杆摩擦着。
终于进了车厢,往常,人挤着人,都像填鸭的饲料般都拥簇着,车厢如同鸭嗉子般要爆裂开来。幸好,这个时段,没多少人。她找了靠扶手的位置坐下,舒了口气,闭上眼,抬着头。今天一直埋头跟助手小吴校对文案,核实材料,为了赶下午老板来参加的会,中饭都来不及吃,忙到开会,等了半小时,却说老板有事来不了,晚上的团拜会也取消了。她也不意外,老板就是这样没由来的任性,她的电话被要求二十四小时开着,常常半夜还接到老板大着舌头的电话,看在一年几十万年薪的份上,她只有忍吧。她想着,手机传了一条讯息:还有两天,这个月的15000块房贷要还了,她银行里的余额不足。她叹了口气,明天工资就打账上了,并不着急。耳边听见有人叫她名字,睁开眼,她四周找寻了一遍,见斜对面一中年男人,戴着金边眼镜,对她殷勤地笑着,她见他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男人站起,高高大大,他走到她跟前,笑道:记不得了?他站起身时,她就记起来了,她的初恋男友,那个给她写了很多诗很多情书的男人,她怎么会忘记。
他挨着她坐了下来,挨得很近,隔着靠拢的衣服,她感受到了他的体温,她不太习惯,往栏杆处不经意地移动了一下臀部,她庆幸因为下午的会议老板要出席,还说晚上要跟投资方见面,所以她穿的很像样子,黑色亮领的西服下是黑色的及踝长裙,脱了西服就成了礼服,黑色的丝袜,漆亮的高跟皮鞋,头发盘起来用珍珠发饰固定好了,纹丝不乱。地铁穿过黑洞,她正好借住对面的窗查看自己的妆容,应该就是她希望他看到的样子。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点没变。他如耳语般赞叹。她矜持地笑笑,你还是会说话。
好巧啊,他说。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了,他明知故问
她说毕业就没有见到了,你不是在深圳吗,怎么在这里?
他说我过来开会,单位有点事,就多待了二天。
你没有跟其他同学联系吗?她问,这个城市有好几个他们共同的同学。
没有,是封闭会议,不能外出。会后办事也忙,再说明天就走了。
她听了,点头。
他诚恳地问:你过得不错啊,小孩很大了吧。
她笑笑:女儿在加拿大上学,你呢?
他说,还行吧,二个双胞胎儿子跟着我老婆在美国读书。
他们一问一答聊着,二十年的时光流逝,要很多个问题,才能把过去的心结都解开吧,他们都有兴致,彼此找寻着答案想把过去的柔情漏洞都补缀起来,地铁到了站又开动了,他们都没有下车的意思,她早错过了该下车的车站,可是,今天,她毋需赶时间,有什么关系呢。她愿意跟这个男人聊天,仿佛在跟过去的自己对话。
手机响了,她忙着接听,老板打来,让她跟小吴晚上八点把资料拿过来汇报,老地方,老板说。她连声答应着,心里在骂:这不是折腾人吗,每个月这三万块钱,老板总是一副欠他多,还他少的样子。她心里忿忿不平,放下电话却对着身边的男人笑了笑,叹道:天天就是这样忙。然后又拿起电话打给小吴,让她做好准备。
男人在她打电话的时候,也低头看起了手机,她边对小吴发号施令,边看着男人,她当初的眼光不错啊,二十年过去,男人依旧风度翩翩,潇潇洒洒,他有了一点白发了,还戴起了眼镜,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青涩,她闻到了他身上琥珀的味道,像远方,正在召唤她的金色麦田,温暖而甜蜜。
她看了看表,四点一刻,这块手表不错啊,他叹道。这块玫瑰金的百达斐丽跟她的手机颜色相当,也是她唯一的好表。她得意地把手腕扬起,给他看。心里却想:离八点还有三个多小时,若回家,那时间都在来回路上消磨了。她正迟疑,听见他说:一起吃晚饭吧,他提议去他住的酒店
好呀,她答应了,这家酒店很高级,他们的中餐很出名。她跟他说。
那我们就吃中餐吧。
他们到了酒店,吃晚饭还早,但可以订位,他想订个小包间,小姐说没有二人的包间,最小也是六个人的,他说六人的也行啊,小姐迟疑着说他们的包间最低消费3888元人民币,不包括服务费。他犹豫了,觉得贵,有点下不来台,还是她善解人意,笑着说,抢钱啊,我们哪里吃的了这么多。不要包厢了,待会儿就坐大厅吧,还通畅一些。
可是餐厅还没有开始营业,总不能坐着干等吃饭吧,他提议不如去他房间坐坐。
大堂旁边有很好的茶吧,我们坐那里吧,她提议。他当然答应,为自己刚才的提议脸红。
他们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小圆桌,他再仔细看她,心里有惋惜:还是老了。嘴里问道:你过得好吗?
她看他的眼神滋润,还好吧,她说,在这座二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她像只蚂蚁,带着二十四小时都不能关的手机,每天三小时的地铁通勤,除了出差还要加班加点,一个月她才能搬回家三万块钱的大米。
很累,可是她习惯了,她很决绝地说,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电话又响了,一个沙哑的男声在电话里大声说: 卫生纸没了,你回来带点回来。她忙答应,挂了电话。她想他听见了,她有点尴尬。我老公,她说,糖尿病很多年,五年前中风了,她突然觉得委屈,有眼泪要出来,被眼睛兜住了。
她忙给自己斟茶,不想让他看见。
他有点不知所措,见她斟茶,赶紧俯身过来,按住她的手,说,我来吧,他感到握在手心里的小手又干又冰凉,还是跟从前一样手脚冰凉啊,他想开玩笑,又觉得不妥,只说,全靠女人养家,太辛苦了。她忍不住了,泪水滴在茶杯里,却抽出手,说:我去趟洗手间。
他看她袅袅婷婷地走着,背影看还是当初的样子。她也知道他在看她,越发地挺胸收腹,她很久都没有哭了,仿佛一颗饱满的桃子挤干水份才能做桃脯一样,她这样年纪的女人渐渐忘了眼泪的滋味,可她刚刚哭了,当着她初恋的面,仿佛是桃脯挤出的最后的汁液,她的眼泪混杂着眼妆,有点浑浊。
等她收拾停当出来,他提议去吃饭吧,你晚上还有事情,他说。
她答应了,于是他结账,让小姐把茶帐挂在他的房间号上,6903 他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想起来,6903正是她大学宿舍的号码。她看他,他的眼睛好像在说:我也记得。她还记得他穿着月白的衬衫,站在黄桷树下,雪白的牙齿,阳光一样的笑容。
餐厅刚开始营业,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浆过的雪白台布,水滴瓷瓶里插着一朵玫瑰,有点残了。服务生过来把蜡烛点了起来,他要了瓶白酒湃在冰块里,你酒量好,难得见,我们喝一点,他说。好啊,她说,她是出名的会喝酒,传说对酒精无感。她脱掉了西装,递给服务生。餐厅的背景音乐是个深情款款的男声,他在吟唱,用她听不懂歌词。她说听不懂,但好听。他便一句一句地翻译这首秋日落叶,像他从前一句一句地念他的诗给她听。。。。。。
他的电话响了,他站起身,拿了手机踱到外面去接听。他还是那么谨慎,她想。她的电话也响了,是老板,让她往前看,她抬起头,看到老板朝她招手,原来老板正在包厢吃饭,看到她了,让她赶紧过去陪着喝酒,她忙答应了。
他走过来,却听见她说,我要走了,老板让我过去吃饭,他很吃惊,但表示理解,你怎么过去,他问?她指指里面说就在这里包厢里。他笑笑说,那你去吧。
快十点了,灯火辉煌的餐厅渐渐暗了下午,他终于结账,依然让服务生挂到自己的房号上。
他刚刚洗漱完了,就听见有人敲门,他的心跳起,打开门,却见彬彬有礼的服务生拿着她的外套递给他,有浓重的玫瑰香袭来,领口有粉底腻着,他才想起是她的,他谢过,接了,但转念想,她还在楼下包厢吗?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于是他把门拉开找寻服务生,却见她的头发散了下来,嘴里唠叨着什么,被一个老头搂着,刚刚走过他的门口,酒气冲天,他目送他们进了房间,想了一想,轻手轻脚走过去,将她的外套挂在了他们的门把手上。
她醒来,天还黑着,跟往常一样,她得赶着回去,却发现自己的外套找不到了,她仔细回忆也想不起丢在了哪里,只能这样回去了,她想。老板也醒了,嘀咕了一句:打的回去吧,明天拿到公司报销。她答应了,开门,出去,看见了掉到地上的她的外套,她酒醒了,笑道,难得喝醉,外套掉在门口都记不得了。
她开门回家,客厅里是漆黑一团,烟酒臭屁味混在一起,空气污浊又沉重,她没有开灯,听见男人在沙发上的呼噜声,只轻手轻脚洗漱,上床睡了。
早上,她起来,有点头痛,脾气就不太好,她走进客厅,抱怨男人:怎么不到床上睡。遂去拉开窗帘,男人被她吵醒,哆嗦着将自己撑将起来,找到拖鞋,歪扭着走向洗手间,门也不关,只管自己方便。
她趁机将地上的空快递盒子,茶几上的空酒瓶跟积了茶垢的茶杯都拿走,清理了烟灰,饼干末,花生壳。见电视柜上,地上都有碟片盒子,打开着,张张都是不堪入目的男女。她像怕谁看见一样,赶紧装好塞在cd 架子上。她再收拾沙发,有巧克力粘在了靠垫上,她忍不住了,抱怨到:生糖尿病腿都瘸了,怎么还喝酒吃巧克力饼干。男人在厕所口齿不清地叫道:要死了,还不让喝酒?猛地把厕所门关上了。
她体谅他是病人,她还要上班,无心恋战,她抓紧时间到房间换了衣服出来,见男人从卫生间出来了,忙进去准备梳头化妆,没有窗的洗手间气味熏冲得她想呕吐,男人又忘了开排风扇,她忙打开风扇,屏住呼吸梳洗,心里想着,再过几个月她买的精装修新房就要交付了,有她自己的专属卫生间了,事情总会越来越好的。
早上的地铁就是沙丁鱼罐头,她贴着别人,也被别人贴着,她习惯了,手机有讯息传过来,她忙查看,是他发来的:我马上登机了,有机会来深圳请你吃饭。她笑了笑,想回复什么,地铁太挤了,等她到公司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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