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入西陵都城，马车渐缓。晨曦微光透过暗色帘布，车内光线勉强见人。

君泽被“请”上车后，便收起怒色，闭目不语。玄月以为他赌气，试探性搭话两次，结果对方毫无反应，她甚是无趣。车身颠簸摇晃，腿腹的疼痛使她昏昏欲睡，原本倚在木板上的身体向下倾斜，正好撑在君泽的肩膀上，如此过了一夜。直到把守士兵索要通行令，她才猛然惊醒。

该死！玄月暗骂一声。习武之人警觉灵敏，平日有人近身十米，她皆能有所察觉，此时士兵到跟前才恍恍惊觉，实在不该！

玄月一手强撑无力的身子，一手抚上额头，突然瞥见身边青衫，才发现自己枕着君泽的肩膀睡着了。

真该死！玄月又暗骂一声，却佯装镇定地坐到君泽对面去。好在车厢狭小，距离拉开后，她正对着他，刚好看清他每一寸神情。

君泽凤目微睁，细长的眉眼看向某处。玄月顺着方向看去，是帘布上悬挂的流苏。等她回头再次看向君泽，他又闭上双目。

“福伯，快马加鞭！”玄月赌气道。

半柱香的功夫，声声沉闷的钟声传来。福伯轻敲车门，恭敬地道了声：“到了。”

天禅寺乃西陵第一古刹，虽年代久远，但寺内高僧云集，只供王孙贵胄供奉香火，以祈福泽。

玄月只手掀起帘角，阳光刺入车内，照在君泽棱角分明的脸上。君泽只微微皱眉，亦无言语。

“狗皇帝正在此地祈福。”玄月放下帘布。既然不配合，那就直接送入虎口，断他后路。

“好话不说第二遍，沈姑娘天资聪明，不懂？”君泽睁开凌冽的双眼，冷笑道。

玄月反手轻扣剑鞘，食指一挑，剑柄直向君泽肩膀顶去。只听君泽一声闷哼，剑柄撤回剑鞘中，穴道被解，君泽立马扶上肩膀，支撑住僵硬的身体。

“我的性命全在你手中，还不够吗？”玄月握紧剑鞘，一脸视死如归。

君泽抬起眼帘，这才认真打量起对面的瘦削女子。

玄月说得没错，只要君泽想，他能于瞬间取她性命。但君泽也诧异，自己手腕缠绕着无形无色的金蝉丝的玄机，唯有逝去的故人知晓，她怎会知道？

“条件？”君泽思考片刻。

“我给你正大光明接近他的机会。”玄月挑开车门，回头看向他，却又换上一脸得意：“反正你欠我一条命，等你何时还上，我再告与你条件。”说完，她轻点车沿，轻盈地跃下马车。

“淮哥哥！”玄月笑语盈盈，装出一副女儿家的娇羞模样向远处跑去。

是西陵君主骁淮。

君泽端坐车中不由冷笑，前一刻与人密谋刺杀，后一秒又笑语相迎，妇人之心着实可怕。

“月儿，你又去贪玩。”骁淮柔和嗔怪道，不掺半分朝政的血雨腥风，哪像令东陵闻风丧胆的暴君骁淮！

“哪是贪玩？明明是帮哥哥完成夙愿！”玄月理直气壮。

“替玄龄接回故友？”骁淮猜测。

“什么都逃不过淮哥哥的眼睛！没意思！”玄月故意表现失落，继而灵机一动，拉住骁淮的华服，笑问：“君泽最擅琴艺，何不让他为淮哥哥献上一曲，若他日后受了赏识，岂不是要念我一份知遇之恩？”说着，她便向福伯招手。

“且慢。”骁淮突然脸色一沉，紧紧盯住马车，犀利的目光欲刺穿车身，声音也渐有危险之意：“琴师？巧了，押送犯人的禁卫军刚刚来报，昨日在千楼关处，一名琴师被人劫走……月儿，你可知？”

车内的君泽轻声一笑，柔软的指尖缓缓划过手腕上的金蝉丝，好一个狡诈多端的骁淮！

“淮哥哥真会说笑，禁卫军个个摆着臭脸，谁敢亲近？”玄月无奈地笑笑。

小丫头脑子不笨嘛，知道骁淮在使诈。君泽暗自思忖。且不说君泽只是无名小辈，就算是朝廷命犯，只要在关外被劫，绝不会上报君王，毕竟谁也不愿为一个将死之人赔上性命。

“是朕糊涂了，玄龄一生报效西陵，为国捐躯，怎会与敌过逆贼结交？”说完，他收敛狡黠的目光，微微一笑，好似刚刚的试探从未发生。

玄月也装作不懂的模样，轻叹一声：“月儿知道淮哥哥忙，就不耽误你回宫。”说完松开骁淮的衣袖，往后敬退一步，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骁淮一把拉住她纤细手腕，目光落到她微悬的左腿，眉头一紧：“你的腿怎么了？”

“一群土匪而已，小伤。”玄月安慰地笑笑，但骁淮依旧不放心，立马传来随行医官查看，玄月拗不过，决定在天禅寺暂住一晚，骁淮更是留下大半禁卫军在此把守。

车中的君泽拢好袖口，金蝉丝不喜光亮，既然一时用不到，那就韬光养晦，等待出鞘那一刻。玄月站在台阶上目送骁淮，他负手径直离去，始终没看马车一眼。

“他起疑了。”玄月坐在禅院的石凳上仰望星空。夜色如水，星辰寥寥无几。骁淮生性多疑，越是怀疑，越装作不在意。玄月太了解他。

“与我何干？”君泽一袭白衣站在梅树下，他微微抬手，袖间的金蝉丝于须臾之间冲向含苞待放的梅花，短短一瞬，花瓣从枝头碾落成粉，飘零在玄月的手心，而她丝毫未察觉！

玄月欣喜地站起，完全不顾医官“勿用力行走”的叮嘱，箭步冲到君泽面前，急切问道：“如你刚刚那般，最远离目标多远？”

“十步之内皆可。”君泽悠悠道。

她睁大杏目，十步？足够！玄月大笑一声，她迫不及待想看到骁淮被金蝉丝刺穿心脏后，死不瞑目的惨样！想到这里，她像与习武的师兄招呼一般，一掌拍在君泽的肩膀上，眉飞色舞道：“我有妙计了！”

君泽没有回应。他嫌弃地向后疏远一步，整了整白衫。他取骁淮性命，一是为国恨，二是替故人报仇。而刺杀骁淮，是沈玄月最愚蠢的一条路。

天禅寺建在一百零八级台阶之上，地势高远，寒风易袭。一阵刺骨冷风刮过，玄月腿骨钻心地疼。她拢紧袖口，朝屋内走去。

“杀了骁淮后，你有什么打算？”君泽的视线从傲雪寒梅转向玄月，目光清冽，正配这天寒地冻。

“打算？”玄月嗤笑一声，继续向屋内走去，“作为西陵最年轻的皇室寡妇，能有什么打算？”

君泽一怔。这话从她嘴里说出，竟满是凄凉的味道。

骁淮何等精明，长子战死沙场，侯爷心疾成灾，唯有将独女扣在身边，沈氏一族才不会起兵造反。

而这一切，自己不早就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