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华
文/相公痴
霜降,天色泛白,晚风渐秋。
老树掉下了茂盛的绿叶,徒留枯黄色窗帘似的残叶遮掩它的狼狈,在半空中无力抵抗。几只乌鸦飞到枝头,漆黑的羽毛里藏着反光的眼,直勾勾的目光望着街道,紧接着嘲讽地笑了几声,又飞往天空。
马车匆匆地驶过,翻起一地黄土,踩断了零零散散的白草。
车上坐着一个小姑娘,才四五岁左右,面容清秀,水灵灵的杏眼嵌在一对柳叶眉下,只是乱蓬蓬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脸让她看起来十分不堪。
她慢慢转过头,望向车帘缝隙里的斑驳色彩,目光里有些光亮,怯怯地仰起了头,努力地看着,看着……
街脚横着一具尸体,两只苍蝇在尸身上交尾。
壹
“华爷,您好歹收下她吧。 ”女人苦苦哀求道,“她家乡发了大火,全村人死的死,逃的逃,她爹娘都没了。眼下她一个孩子,孤苦伶仃,我没奈何,才来找您哪!”
被她称作华爷的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茶盏,盏子里空无一物。他眯着眼睛,似乎在打量那个小姑娘,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小姑娘紧紧抿住嘴唇,毫不示弱地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倔强。
“你今年几岁了?”他忽然问。
“四岁。”小姑娘的声音稚嫩而清澈。
“噢,正好今天初四,给你取名叫霜降,如何?”
“我有名字……”小姑娘话还没说完,就被女人紧紧捂住了嘴。
“别多嘴!”女人在她耳边低声急急地说,又赶忙换上一副笑脸,对华爷感激涕零,“华爷真是菩萨心肠,往后小霜跟着您可就有福气了……”
华爷忽而抬手,女人立刻住了嘴,再三鞠躬,又蹲下来帮霜降理了好几次衣角,低声嘱咐好几句话,才慢慢站起来,走出了大门。
“吱呀——咣。”
霜降忍不住转过头,看见门板上泛着绿色的铜环,衬着苔影斑驳的墙壁,和一株枝杈纵横的枯树。
“本来想种几盆金菊来的,可惜只能等明年咯。”华爷举着茶盏,仍旧眯着眼睛,“后院倒是有一筐柿子,甜得很,你不去吃几个?”
霜降摇了摇头。
“那恐怕以后也吃不上了。”华爷端着茶盏,慢慢立起来,尽管身材并不高大,但他腰背笔直,额上的皱纹丝毫不减威严,“我带你去认认人。”
院里住着的人不多,华爷和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带着一个叫雨水的男童。霜降到后院的时候,老者正在教雨水使枪,那孩子看起来最多七八岁,却浑身有股说不出的劲儿,银锋红缨耍得虎虎生风。
华爷和老者都颇为满意,霜降也看得出神。
雨水练到最后一刺的招式,眼角不经意瞥到了霜降,竟没忍住,丢下枪,捧腹大笑起来,叫到:“师父!您怎么把外面的叫化子收留了?”
霜降脸上一红,登时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狠狠朝他砸了过去。
没想到雨水边笑边挑起枪,耍了一圈儿,轻轻松松把石子甩回去,却不想竟然直直冲向霜降额头,将雨水吓了一跳。
霜降也傻了,身子僵在那里,双眼紧紧闭起来。然而那颗石子许久没砸过来,霜降慢慢睁开眼睛,却看见华爷的拳头横在自己眼前。华爷将拳头舒开,一颗石子已然碎成了末儿。
老者咳嗽一声,重重拍了雨水后脑勺一下,说道:“没轻没重!”
贰
华爷打小儿学唱戏,唱的是刀马旦,他年轻时候,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爱请他唱戏;老者姓武,自幼学得十八般武艺,后来专门练枪,也参过军,现在一门心思教徒。
雨水跟武老学枪,霜降跟华爷学戏。
晚上霜降去洗了澡,华爷给她添置一身素蓝的衣裙。换上新衣服,梳理好头发,她便显得活泼可爱起来,但雨水一见,仍笑嘻嘻地喊道:“叫化子!小叫化子!”
霜降又气,又打他不过,咬着牙狠狠瞪他。
武老拍了他一下,说道:“你小子也是这么过来的。”
吃过晚饭,华爷去房里读书,武老和雨水还在后院里练枪,霜降便自己走动。
前院凄冷得很,认不出名字的老树伸着枯枝,像是要够天上的明月,而一丝一毫都无法触及;满地的枯黄野草,稀碎的石块瓦砾,间或听见一声虫鸣。
一共有四个屋室,华爷、武老、雨水的卧房,还有一间书房。因为霜降来了,雨水大大咧咧地把自己的破旧被褥搬到了地上,往炕上铺了一层新褥子,又把新棉被新枕头放到床上,说:“我正嫌这些被褥枕头难看呢,正好给你用。”
看霜降还有些难为情,雨水拍着胸脯说:“我跟师父练了三年的武艺,身子倍儿棒,睡哪儿都没问题!”
雨水练武常常练到半夜,那时候月色最为皎洁,仿佛霜雪铺天盖地,将世间的尘垢全遮实了。
武老用小炉给他熬着夜粥,温暖明亮的火焰撩动着夜色。霜降主动担下了这个活儿。
师父年老了,睡得很早。等雨水练完,院里只剩下倚着栏杆昏昏欲睡的霜降。
“小丫头,起来一起喝粥吧!”雨水推了推霜降。
粥熬得很稠,温热的白雾随着米香味四溢。他们盛了两碗,坐在地上喝起来。
霜降问他,为什么起这么奇怪的名字?
雨水说,华爷以前喜欢过一个教书的女先生。后来女先生被抓起来了,只给华爷留下一首诗。但华爷匆匆走了,不敢和她扯上关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听见华爷提起过那位女先生。有一次华爷喝醉的时候,我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八成是女先生送的诗,就大着胆子凑上去看,结果上面的是二十四节气歌,只是改了几句。我背给你听: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每月两节不变更,恰如思念始未迁。
上辈子因命遇君,下辈子痴情是缘。
雨水说,以前华爷还收留过很多孩子,都是用节气命名的。但后来他们都各自走了,毕竟华爷一个人养不起那么多孩子。
雨水说,那个女先生后来也嫁人了,生了一个孩子就死了。孩子是个女的,没人管,华爷主动抱到家里养。那个女孩叫小满。后来她染恶疾死了。
他们断断续续聊了好久,之后便回到房间里睡下了。
叁
大清早,雨水就起来练功,连带着霜降也醒了,被华爷带到后院练功。
起初雨水和霜降都不明白,唱戏的练什么功?
最开始是走圆场,后来要压腿,撕腿,慢慢的还得学打旋子,鲤鱼打挺,乌龙绞柱,侧空翻,飞腿……
华爷本不愿意教人唱戏,唱到哪天是个头?可是他送不起霜降去学堂,除了教她唱戏,也没个奈何。
撕腿的时候,靠着墙根儿一块块加砖。霜降不怕疼,眉头都不皱,牙也没咬;华爷也不心疼,一棍子下去,几乎赶得上雨水使枪的气力;武老更不心疼,谁还不是跌爬滚打熬过来的?
雨水大汗淋漓,心头却替霜降着急。
这小丫头片子真当受得住疼?
他记得以前有一个叫惊蛰的姐姐,被家人送来这儿学戏。华爷没答应收下,让她先撕腿看看。
华爷故意不想收她。她眼里含着泪儿,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硬是让华爷收下了。签过契,惊蛰从此就再没见过爹娘。
然而不到三年,华爷把她送了一户没生孩子的人家,千方百计让她上了学堂。人家倒也善良,把惊蛰照顾得很好。惊蛰后来学成了,含着泪儿回来给华爷磕了三个响头,也送钱,可华爷没要。
一转眼也过去几年,霜降九岁了,唱念做打,不说精湛,起码也高了隔壁戏班子里同龄的小丫头一大截。
那个小丫头时常来院子里东张西望,每次华爷都让霜降端一盘面粉果子给小丫头送过去。
小丫头学的最多的是青衣,霜降专攻刀马旦。
有时候戏班子也让小丫头跟霜降一块儿比比,看看哪个唱得好。小丫头总是忸怩不安,而霜降耍着花枪,一亮相就满座叫好,杏眼一瞪,神韵全在里面。
霜降的枪是雨水教的。
武老去世了,华爷也渐渐走不动道了。
养家糊口的担子落在雨水和霜降身上。
每天天不亮的时候,他们就起来收拾堂院,练功,侍奉华爷,做好了饭,到点儿了霜降就去茶馆里唱一段戏,雨水在不远的街头卖艺。
“能挣多少是多少,离你还近。有我在,至少别人欺负不了你。”
肆
将近清明时节,雨水把前院拾掇拾掇,整出一块地来,问好心人要了点儿豆种,打算种地。
霜降本来也想帮忙,雨水说,你这双手只用来捻兰花指就行了,把不得犁头。
雨水其实还要了一些牡丹花籽。他说以前有个叫清明的师弟,练枪练得好着呢,可惜后来有人找武老闹事,师弟一气之下就提枪跟人家打了起来,被捅了一刀,正在心窝里。说到这儿雨水叹了口气,说,师弟生前最喜欢牡丹花了。
华爷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清明,但他一定还记得那个教书的女先生。
他颤巍巍地走到后院,手里端着茶盏,茶盏里空无一物。雨水正在练功,霜降正在练嗓儿。
“霜降,歇歇吧,去书房替我把案上的纸,剪成花儿。”华爷缓缓说。
霜降低腰应了一声,轻快地跑进了书房里——
案上摆着一张泛黄的纸,纸上还有些模糊的黑字。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每月两节不变更,恰如思念始未迁。
上辈子因命遇君,下辈子痴情是缘。
当时雨水没看仔细,这首诗下面还有一句话:
“已备嫁妆,待君下聘。黄道吉日择定梅月初九,问君意下如何?”
霜降正看得呆了,忽然听后院一声叫:“华师傅!——”
她登时撒腿跑过去,华爷瘫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抓着茶盏。
他苍老的皱纹里涌现出一股笑意。
“初九……好日子啊。”
华爷下葬了。
下葬那一天虽然并非梅月,却正好是初九,也算了他一桩心愿。
霜降和雨水穿着丧服回家的时候,下了一场细雨。
凉丝丝的雨点,落地的声音细碎清冷,又无比扣人心弦。眼前长街短巷,穿灰黑色衣服叫卖的摊主,嫩柳柔梢也好,尽数朦胧在这场烟雨中。
正是春草含情的时节,和风暖雨,软软地照拂着红尘牵绊,掠过多少羁旅客。
然而在霜降看来,千千万万年来,春雨不过是在孕育一场野火。
四季更迭,青草再葳蕤,难逃焚成灰。
一旦引燃了遍地荒草,多少荣华,尽数付了黄沙。
过几年,霜降长到十四岁,成了街坊里有名的角儿。
所谓人红是非多,街头巷尾的流氓地痞,都知道戏园子行当又出了个小美人,纷纷赶集似的往戏场里跑。
本来都以为是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哪儿想到钻到人群前面,抬头一看,一杆长枪明晃晃地在霜降周围旋转。她眼角欲飞,明亮的眸子里闪耀着骄纵,待收起枪后,飞出右腿,斑斓戏装顿时掀起一阵桃烟,站稳后又蓦然抬起头,笑得潇洒自如,可见其身手矫健不凡。
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站在台下,手里一条霸王枪,凛凛地守着台上的动荡。
伍
时局动荡了,雨水要去当兵。
霜降也要去。
“保家卫国是男儿的事,你只管在戏台上过过巾帼英雄的瘾就行了。在家里照顾好自己,别让人欺负,也别误了这么好的嗓儿。”
霜降很想告诉他,那些看似很威风的男人全都像耗子一样跑了;也很想说,就算是个女娃,也可以与他并肩作战。
在这后院里,他可是亲自教过她如何使枪,如何挑点刺扫,如何一记回马溅出万点嫣红。
当初华爷只让教几个好看的招式,雨水却将杀人的招式也一并教了。华爷眯着眼睛问他,是不是打算抢徒弟?雨水笑嘻嘻地说,我怕哪天我不在了,霜降挨欺负。
“再给哥哥唱出《金缕曲》,用龚先生那支《癸酉秋出都述怀有赋》的词儿。”雨水说。
《金缕曲》?
霜降本来想起那句“我亦飘零久”,听雨水说完,却蓦地一怔。
龚先生那一阙,霜降初读时便惊艳极了,也给雨水读过。虽然只那一次,却没想到雨水记得那么深。
戏唱久了,《金缕曲》还不容易?
她清了清嗓子,唱腔婉转凄凉:
我又南行矣——
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
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似春水、干卿何事。
暮雨忽来鸿雁杳,莽关山、一派秋声里。
催客去,去如水。
华年心绪从头理,也何聊、看潮走马,广陵吴市。
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
更结尽、燕邯侠子。
来岁长安春事早,劝杏花、断莫相思死。
木叶怨,罢论起。
木叶怨——
罢论起!
一曲唱罢,雨水用力鼓起掌,叫道:“好!唱得好!”
霜降一笑,将手腕一翻,空做了收袖的动作,双手交叠,深深一个万福。
陆
那年霜降十五岁,有一位自称是戏迷的女子登门造访。
“小女子蝉知雪,受干娘所托,特请霜降姑娘来销华馆中唱戏。”她躬身道。
霜降没有看她,兰花指轻点着牡丹。
“我活得很好,毋庸倚靠你们花烟馆。”她说。
“同为‘五子行当’,何必互相厌弃?”蝉知雪笑道,“大家都一样卑贱,你偏要分个高低?”
霜降轻蔑一笑,说道:“因你们与敌寇勾结,私贩烟土,祸我中华,所以最为人不齿。”
蝉知雪脸色一变,笑得更苍白了,却说:“只怕人家进了城,强要你给他们唱戏,你岂能不唱?”
“我宁可毁了这副嗓子,划花这张脸。”霜降朗声道,“你看看自己做的是什么生意?辱没我汉家脊梁,败坏我中华精神!你以为世上的人都如你们这般堕落可憎么?都如你们这般恬不知耻么?倘若寻常章台女子,我拒之门外,也便罢了;你们卖国求荣,我就要骂个痛快!”她紧接着站直身子,杏目圆瞪,犹有女将之风,“你可知多少男儿奔赴疆场,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你可知多少人因为战乱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你们呢?你们在日寇的庇佑下活得多自在,可你们知道自己是踩在多少同胞的尸体上吗?!我从未见过你们这等无耻混账!渣滓!败类!你们简直就是中国的耻辱!”
这番话说得蝉知雪脸色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愤愤拂袖而去。
柒
几日后,霜降从军。
戏子参军保家卫国的事情可不多见,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也把蝉知雪气得够呛。
连军队里的人都未曾想过,她居然放着好好的角儿不当,非要上战场遭罪。
“一不小心连命都没了!”一个兵说。
“你这小姑娘会开枪吗?”一个兵质疑。
“别以为自己在台上征战四方,到了前线就能当巾帼英雄!”另一个兵说。
霜降只用三天时间学会了开枪,一到战场上就疯似的打,愣是吸引了敌军一半的火力,把战友们吓呆了。
“你不要命了!”离她最近的人赶紧把她拽到地上。
“操他娘的!上战场,要什么命!”霜降恶狠狠地骂一句,端起枪砰砰砰地放子弹,敌军不死誓不休。
她的情绪澎湃,也影响了周围的战友,一时间战役进入了白热化。
那一战,沙场月色寒。
捌
她一向坚信,生命是无声的挣扎,而死亡才是最轰烈的盛开。
只可惜她生死最美的一刹那,却没有心中盼念的人欣赏。
子弹穿透心脏的感觉还挺疼的,比小时候挨华爷棍子更疼。
临死前还胡思乱想,大抵可以美其名曰“视死如归”罢?
也算是个雅兴。
霜降再度回忆起雨水当兵离家前的那个晚上,她青丝白衣,婉转吟唱一支《金缕曲》。
我又南行矣——
南行——南行往何路?
潇洒行至思量处,为君又踟蹰。
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
雨水为春,霜降为秋,春秋本无故!
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何况不惊人?
似春水、干卿何事。
不过尔尔。
暮雨忽来鸿雁杳,莽关山、一派秋声里。
天籁俱寂,销华千万里。
催客去,去如水。
莫复归!
华年心绪从头理,也何聊、看潮走马,广陵吴市。
兜兜转转,不过是你。
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
若是心有力。
更结尽、燕邯侠子。
欲寻觅、故影依稀。
来岁长安春事早,劝杏花、断莫相思死。
劝有何用,毕竟古来相思死。
木叶怨,罢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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