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可以,我希望时间永远错过遇见的那一年。
收到惜年信笺的时候,我正在修剪那枝自窗际一探而出的海棠。白色的宣纸淡出一行行墨黑的字迹,干净而整齐,一如惜年在阳光下美好的样子。
信中,惜年说, 他如今在北平过得很好。他说,他要结婚了,未婚妻是姚司令家的千金,温婉贤淑。他还说,婧萱,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为何还是放不下……
我可以想象出惜年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样子,浓密俊秀的眉毛紧紧蹙着,精致的侧脸满是书生气。
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何还是放不下呢?
我苦笑,觉得屋里的阳光突然万分刺眼起来。脸上凉凉的,我探过手去,指尖染上了些许水渍。
我想,如果可以,我希望时间永远错过遇见的那一年。
壹
承烨,直到现在我还能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到你时的情景。那一年,北平刚刚沦陷,在街道上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国军。那一年,鲜血染遍了荒芜的大地,血腥中夹杂着离人泪。那一年,上海却依旧歌舞升平。
夜色深沉得如同墨砚,衬着传来的的灯光,微薄中投下稀疏的倒影。波光潋滟的海水映出远在天际的镰刀月,静谧而又冷清。
凉风中,低沉的汽笛声忽然呜咽响起,由远而近。
白绿相间的货轮渐渐靠了岸,我和惜年藏在集装箱后,相视一眼,按照计划,枪声破空响起。
码头瞬间慌乱起来,接着,随风妖娆而起的大火染红了半边天,将货轮吞噬。
就这样,我和惜年闯了祸。
那些接货的人满脸怒容,手中挥舞着弯刀在后面追赶,嘴里不断骂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一直从夜滩跑到正新街,穷途末路之下,我和惜年便躲进了彼时上海最大的舞厅里。
进了门,惜年往左我往右,可身后的人仍如苍蝇一般,甩都甩不掉。
承烨,你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混乱不堪中,你安静地坐在沙椅上,浑身散发着孤傲的气息,舞池中微弱的光打在你精致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是那样的好看。
记忆在一瞬间回到从前,那时阿爹拿着一张照片对我说:“婧萱,这是你未婚夫。”
而现在,微弱的灯光下,你像极了他。
没有多想,我冲到你面前,在你的错愕而又清冷的目光中,扑到了你的怀中:“爹,快救救女儿。”
周围传来阵阵抽气声,显然他们是被我吓到了。我却不以为意,转头冲他们甜甜地笑了笑,淡定地说道:“别害怕,我是他的私生女。”
说完,我扬扬自得地抬起眼睛,不想,却一把望进了你那双狭长深邃的眸子,那样的近,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小小的自己。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带着你独特的气息,我的心突然没由来地轻轻一颤。
这时,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我赶忙重新把脸埋在你的胸前,恶狠狠地威胁道:“喂,救救我,不然我让我阿爹弄死你。”说着,还在你腰间拧了一把。你疼得只抽冷气,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就在我要再次对你下毒手时,你终于有所动作,摘下了我头上的帽子,让那一头墨黑的秀发散落,遮住了我惊慌失措的面容。
那些人终是找到了这里,但在你抬起脸的一刹那,他们规矩了许多。两句话,只是两句话,你便轻而易举地打发了我要拼命逃离的人。我知道,这次我赌赢了。
待到安静后,我一把推开你,从你怀中站了起来。你失笑,双手环胸,一脸饶有兴趣的样子,像是在向我讨个说法。
没有理你,我转身想要离开。我想,能出入这种地方,还让日本人对你唯唯诺诺,你一定是个有权有势的纨绔子弟,而且家里还和东洋军勾结在一起。我讨厌日本人,所以,连你我也一起讨厌。
面对我毫不掩饰的鄙夷,你也不在意,嘴角微钩:“胆子不小,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惹上了这些难缠的人?”
“要你管!”我撇嘴。说完,就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张牙舞爪,这是后来你形容我的。
也是,那时上海还繁华,那时我还是沈公馆的五小姐,穿着蓝衫子百褶裙,在学校里装大家闺秀,暗地里却任性到不行,偷了阿爹的枪,一把火烧光了日本人进口的烟草。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在我披头散发,一身破烂得连乞丐也不屑一顾的行头,瞪眼掐腰的样子宛若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妈,冲你翻白眼时,你能认出我是个姑娘,这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贰
那日回到家中,自是逃脱不了阿爹的责骂。好歹阿爹疼我,只念了几句便让我回房了。可他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最后可怜了惜年,在沈家祠堂里跪了整整一夜。
阿爹扬起鞭子的手在摇曳的烛火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一下一下打在惜年身上,我跪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
“婧萱还小,不懂事,可你都十八了,她想烧烟草你就带着她去,日本人是你惹得起的吗?若还有下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阿爹骂完便甩下鞭子走了。惜年浑身是血,却仍跪得端正,削瘦的背影沉着而坚毅。
没人敢去向阿爹求情,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从小到大,只要我闯了祸,惜年总是挨罚的那个。用阿爹的话说,哥哥行为不端,妹妹才会如此淘气。
没错,惜年就是我最小的哥哥,只比我长了两岁,所以我才和他比较亲近些。而其他的哥哥,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和他们亲近的时候,都死在了北平的战场上。
正新街戒严,日军挨家挨户地搜了三天,但那夜黑得很,他们并没有瞧见我和惜年的样子,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一切都回归了原来的样子,只是,承烨,我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那一日窗外的木棉开得正好,一簇簇如无尽的血色,浓烈得化不开。
我从学堂回家,推开门抬眼便看到坐在阿爹身旁的你。你正和阿爹交谈着什么,看到我来,你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扬起一个波澜不惊的弧度,却也算得上彬彬有礼。
阿爹站起身,于是,在我生命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再次出现。他指着你笑着说道:“婧萱,这是你未婚夫。”
我登时如五雷轰顶,愣在了原地。
记得自我幼时起,阿爹就喜欢拿着一张照片让我看,看了一次又一次,也让我嫌弃了一次又一次。因为,那时我不过十岁,可照片上的男子已经长成了如神祇般俊美的男人了。
见我没有反应,阿爹又说道:“不过,他今天是来退婚的。”
你向我解释:“在下长沈小姐十五岁,不愿耽误沈小姐终身,这门亲事不如作罢吧。”
说这话时,你一直带着笑意,温和却疏离。我又想起那晚你狭长深邃的眸子,朦胧的灯光下,真正能蛊惑人心。突然之间我觉得,其实嫁给你也不是一件坏事。
面对我的执著,你有些头疼,认为只是小女儿家的任性。
阿爹也劝我,他不愿我委屈,奈何我就是赖上了你。
承烨,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可是,你并不喜欢我。
叁
惜年说,楚楚可人的女子自是更惹人怜些,婧萱你这样张牙舞爪的,难怪顾承烨不喜欢你。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努力收敛自己。两年的时间,我终于成了惜年口中的大家闺秀,一颦一笑,清雅端庄。
纵使再不愿意,你还是依约而来。
临走前,阿爹嘱咐我,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我知道阿爹说的是什么,你顾家少爷的事我也多多少少听到些。人们都说你心狠手辣,冷漠无情,只是两年,便把上海滩所有的生意都给拦了去,他们还说你生性风流,终日流连歌舞喧嚣之处。
这些我都不在乎,我想你只是没找到一个真正心爱的女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我嫁给了你,终有一天我会得到你的心。
那日的娶亲轰动了上海,两大家族的联姻,还有你显赫的地位,无一不成为人们的谈资。
这场婚礼我倾尽了所有,但你却显得随意许多,礼节繁重,我甚至看到你紧蹙的眉头间流露出些许不耐烦,丝毫没有遮掩。
我怔忪在原地,心微微有些泛凉。当真是不可一世的人啊,连花费半点心思做戏都不愿意。
敬过酒后,我被丫鬟送回了新房,你却还陪着宾客。
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也渐渐隐没在古宅精致的碧瓦朱甍间,海棠的枝丫探出窗际,低垂的姿态犹如染尽春红的蝶翼。
墙上的西洋钟响了一声又一声,直至春末料峭的夜色浓密得再也化不开。
房里没有侍候的人,只有我带来的丫鬟宁心。看她困得不像样子,我苦笑了一下,说:“去睡吧,不等了。”
第二日,顾公馆里的议论高起,只因自家少爷新婚之夜居然去了舞厅,还真是没有把新夫人放在眼里。你的那些姨太们也来瞧笑话,打着奉茶的名义,却把尖酸刻薄的话全都说了去。
这两年来,你娶了十多位姨太进门,却一直留着正室之位,所以在你娶我那天,人们都猜想你是宠极了我。可渐渐地他们发现,事实并不是那样,你将我娶过来只是当摆设,给了我正妻的名分,派来了服侍的人,其他的却从不过问。有时你也会去姨太那儿,但从不多看我一眼,她们在我面前慢慢放肆开来,我想,若我不是沈公馆的五小姐,那我在你府上定成了人人可欺的对象。
你是恨极了我设计你,这门亲事本可以推掉,可我却趁你醉酒之际走进了你的房间。你是那样孤傲和坚毅的一个人,有着王者的不可一世,最后却不得不娶我。
在顾公馆的两个月,我体会到了九重宫闱中女子的寂寥,在那个阳光到达不了的地方,她们是否也在屈指算着,一日日地等待良人到来。
但这个年代终归是不平静的,战事紧张,日本人越发猖狂,报童在街上竭力地喊着“号外,号外”。
这天的黄昏格外晦暗,一切都像是透着雕花琉璃般朦胧。你的几个姨太又来找我麻烦,但因为听得习惯了,反倒不觉得喧哗。
庭院里却吵闹声渐起,我蹙了蹙眉头,让宁心去瞧瞧,看是哪个丫头这般不懂事。
没多久,宁心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小姐,外面来了好多难缠的人,说是要封查顾公馆。”
果不其然,转眼间,两队腰间配着长枪的警司阔步走了过来,登时把顾公馆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那人我认得,彼时上海总警局的局座。
你的那些姨太们都是小家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她们被唬得双腿打战,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赵局座看到了我,微微一笑道:“少夫人,好久不见。”
我扯扯嘴角,瞥了一眼他身后的人,问道:“局座这是做什么?”
他打量了顾公馆一眼,锦绣豪宅,格外的金碧辉煌,不禁冷声道:“有人密告顾承烨与日本人勾结。”
心中一惊,但我也明白了一些。你虽然在北平时就早已有权有势,但如今,两年间你便收垄了上海所有的生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如果没有人撑腰,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而且,大婚那日,你请的座上宾几乎都是军统中人,其中不乏国军要官。
我知道,你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在生意场上厮混的人,个个都冷血无情,心狠手辣。所以,现在我也没必要太过担心,如果他们真能搜出些什么,那顾承烨也就不是顾承烨了。
你终于姗姗而来,嘴角的浅笑里,含了三分冰冷七分懒散。你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品茶,却如同坐到了最高的地方,仿若神祇俯视一切,外面枪声四起,也依旧无法动摇你一袭黑色西装下凌厉的威严。
那些人讪讪而回,你也终于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沈家小姐果然不同于一般女子。”
肆
迟来的新婚之夜,天亮时分,你醒过来,要丫鬟端来了一碗参汤,看着我喝下后,这才离开。
宁心替我梳妆,柳眉细画,遮不住的笑靥如花。她打趣道,看那些姨太们不气红了眼。
我笑而不语。
自那之后,你经常来我房里坐坐,也让管家送了许多东西来,我瞧了一眼,全都是西洋的小玩意儿,十分精致。让我不解的是,你送给姨太太们的都是珠宝绸缎,偏生到我这儿全是些小玩物。宁心说大抵是我小了你和姨太太们十多岁,你也不知道该送什么为好。我是野惯了的性子,虽然收敛了许多,但还是爱玩闹,所以倒也喜欢得紧。
我以为在你眼中我是不同的那一个,只要我再温婉些,只要我比你那些姨太太们再清雅些,你那颗心终究会是我的。于是,我努力做到一颦一笑都楚楚可人,可你的眼神却越来越冷漠,直到最后再也不来我这儿了。
我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惜年不是说世间男子都喜欢贤淑的女孩吗?我捉摸不透,可这时,顾公馆上下又炸开了锅,你的三姨太有孕了。
我如五雷轰顶,脑海中一片空白。
如果三姨太有了你的孩子,那她就是特别的一个,你会比别人更宠爱她,更疼爱你的孩子。这怎么可以?你只有一颗心,它只会是我的,怎么轮到她们来分?
你的姨太太也都不来我这里了,她们全都一股脑儿跑地去三姨太房里。人总是这样,容不得别人坏,更见不得别人好。
她们说话向来尖酸刻薄,不知是谁冲撞了三姨太,三姨太动了胎气,血流不止,孩子就这样平白没了。
你知道后,只是送给了三姨太许多珠宝安抚她,脸上竟没有一丝失去孩子的悲痛。我苦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为你不喜欢三姨太而高兴,还是要怪你生性薄凉。
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我突然不知道自己遇到你到底是对还是错。不过两年的时间,我却再也不是那时的沈婧萱了,现在的我,脸上只会露出连我自己都觉得虚假的笑容。
三姨太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看出你对她的不在乎,那些姨太太们也不再为难她。
心情烦闷,我独自在房里待了三天,却不想,你最小的姨太太景玟又来找我麻烦了。她性子刁钻,你又宠她些,所以她的脾气越来越坏。
她念了一堆,不外乎是怨我霸占了正妻的位子。我不想和她吵,便任她说着不放在心上,可她却骂得更带劲,最后,她轻蔑地一笑,说道:“小小年纪就如此狐媚,你母亲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心中好似有根紧崩的弦在一瞬间断裂开来,压抑了两年的恶劣因子在一瞬间找到突破口,接着就是如山洪一般的爆发。
我对着她温柔一笑,在她错愕的目光中,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落在她的脸上。
她被我抽倒在地,我双手叉腰,踢了踢她的腿,冷声威胁道:“这位阿姨,你也太嚣张了吧。你是谁啊你,要是以后再敢欺负我,我就让我阿爹弄死你。”
十一姨太气得直哆嗦,脸上的表情丰富至极,最后竟泫然欲泣。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却透过我看向房门处,楚楚可怜地道:“承烨……”
不会这么巧吧?我嘴角抽了抽,愣在原地。伪装了两年的温婉外衣顷刻支离破碎,我低着头不敢看你,想着该怎样向你解释更稳妥些。
你探出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白皙的指间泛着微微的凉意。我缓缓地抬起眼睛,看到你嘴角深深的弧度。
你低沉的声音中满是惊喜:“是你?”
伍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入了你的眼。顾公馆里又开始了新的议论,都道是少爷待少夫人如珠如宝,百般疼爱,千般纵容。
三姨太好了便来到我这里闹,她发丝凌乱,面容憔悴,带着血丝的眼珠如厉鬼般狰狞。
“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孩子!”声音中是浓烈的凄厉。
我浅浅一笑,轻声说道:“三姨太在说笑吧,明明是十一姨太冲撞了你。”
她大笑:“若不是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怎有胆量敢害承烨的孩子?”
那又怎样?我冷笑着。
承烨,在认出我之前,你从不肯让人有你的孩子,温存过后的参汤,却是这世上最撕心裂肺的毒药。可那一日你疏忽了,偏生让她钻了空子。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虽是笑着,但眼底却是冰冷一片:“要怪,就怪你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阻了我的路。”
她听后,发了疯似的大叫,扬起手要打我。身边的妈子拦了下来,我不再看她,淡淡地嘱咐道:“三姨太想必患了疯病,留在顾公馆定会让承烨失了颜面,打发了去吧。”
如鬼魅般凄厉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着,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艰难地扯出了一个微笑。
这件事在顾公馆里闹得不像样,你正在书房和人谈生意,听到流言飞语,你顿了顿,随即淡笑道:“这小丫头脾气倒挺大。”
我坐在庭院的秋千上,看到你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正和旁边的人交谈着什么。午后清浅的阳光洒在朱红走廊上,倒映出你坚毅挺拔的身影,一时间时光如同静止,唯余你站在轮回之巅,虽是一点,却倾覆了我整个世界。
送走那人后,你来到我身边,将我揽入怀中。我推开你,挑眉看向那人离去的背影:“日本人?”
你眉头一蹙,随后复之如常。你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拢起我的长发,重新将我纳入怀中。
赵局带着人又一次风风火火地搜了顾公馆,但仍是无功而返。临走前他看了我一眼,很是随意,但我却能瞧得出几分若有所思。
除了不时地有不速之客到访外,日子倒也平静,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隆冬之际。
我坐在窗前,看冰冷的落雪犹如垂死的蝴蝶般在清明的空气中缭乱纷飞。宁心关上窗子,说:“小姐怎么越发安静了?快进去坐着吧,这儿风大,要是有什么不好可怎么办?”
我轻笑着,抚了抚小腹。才不过两个月,还不算明显,你却欣喜若狂,握着我的手吻了一遍又一遍。
你是如此期待这个孩子,甚至比我还要爱他,可是,我终于还是没有替你保住他。我躺在床上疼得撕心裂肺,感觉到有温暖一点点从我身体里流逝,嘴角被我咬破,血腥味顿时弥漫在心间。我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只能睁眼看着门外的世界,不见星月的夜晚,晦暗不明。
你盛怒,狂吼着:“你们这群废物!全都给我滚!滚!”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如此生气,你一直都是深沉优雅的,可是现在,你凌厉的眼神不敢让人直视。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你阔步走到床边,将我抱在怀中,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说,对不起。你说,婧萱,你还小,孩子以后总会有的。声音中是掩不住的悲戚。
我依偎在你宽阔的胸膛,听着你强有力的心跳,轻笑,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承烨,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你让七姨太在顾家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我去看她。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她的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但仍遮不住秀眉间的高雅。
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像三姨太那么痴狂,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淡淡地说道:“沈婧萱,我倒小看了你。我自问从未有半分对不起你,你为何要害我?”
是,她是没有对不起我,在别的姨太欺负我时,她还会出来阻止。
我挑眉道:“七姨太都知道了?”知道是我亲手打掉了自己的孩子。
她像听到了笑话,语气间是遮不住的轻蔑:“不仅我知道,就连承烨也知道,他那般聪明,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他只是太喜欢你,所以才纵容得你无法无天。”
我一惊,顿时无法思考。
那晚,七姨太告诉我,我进门晚,或许没有听说过,可顾公馆上下都知道,知道两年前承烨你喜欢上一个乖张的女孩,那女孩有着所有人未有的张扬和活力,有着这个世上最为纯粹的眼睛。你心中一颤,在黑暗中生活了那么久,你突然想要一个如琉璃般清澈的姑娘来洗去身上背负的血腥和罪孽。你并不是什么心善的人,可你在以为那女孩是个乞儿后,几乎收容了滩上所有的行乞者。你娶进门的姨太一个比一个坏脾气,你一日又一日地去舞厅找寻,可再也遇不见她,直到那天我对三姨太说了同样的话。你哑然失笑,这般张狂的性子,被娇纵惯了的人,在世间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了。
她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承烨,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这不够,我不仅让你喜欢我,我还要让你喜欢到为了我不惜毁掉一切的地步,甚至是你自己。我也知道你是有多么期待那个孩子,你连名字都给他取好了,可我就是如此无情地毁了他。你越是爱他,你疼得就越深。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对身旁的下人说道:“把七姨太打发了。”顾公馆不是她能待的地方,这次借机送她离开,算我还她昔日的恩情。
七姨太终是安静地跟着下人离去,走之前只说了一句:“你会后悔的。”
很轻的几个字,在风中翻滚着,撕扯着,只是须臾间便消逝不见。
我冷笑,会后悔吗?
陆
你这几日经常回来得很晚,听管家说,你在忙生意。有些人不断寻你麻烦,就连船货和军火也被抢了几次。
这日你又是踏着薄暮而归,俊逸的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疲倦,就连以往深邃明亮的眸子也有些泛红。
你亲亲我的额头,抱着我坐在软榻上,窗外月朗星稀,我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万分贪恋起这片刻静谧的时光。
但你还是开了口:“婧萱,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我一愣,有寒气从背后升了起来,你那样精明,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我拼命地收敛了情绪,轻笑道:“不就是两年前捉弄过你吗,还真记仇。”
你也轻笑,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胸腔里发出来,闷得我心慌。
“这两日我忙,就不回来了,记得帮我打理书房。”
说完,你敲了敲我的额头,转身离开。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那样几不可闻,却像是从心间发出,一声一声,飘荡在锦绣残破的夜里,沉闷得让人心碎。许是今晚月色朦胧,我竟觉得你那一贯挺拔卓尔的背影透着些许落寞。
你说不回来,就真的没有再回来过。外面流言四起,公馆里人心惶惶。所有的事都按着设计好的发展,直到有一天,我亲手将一切结束,几张单薄的文书,却让顾家毁于一旦。
我嫁给你,拼命讨你欢心,想的不过是有一日能亲眼看着你家破人亡,把你给予我的痛苦再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你不愿再见我,我明白,你是不想让我看到你在狱中落魄颓废的样子。我又想起那日你被带走前说过的话,你说:“婧萱,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求你……不要伤害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那个你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还好好儿的,我只是使了个小手段,想看你痛苦,想看你失去至亲后的痛苦。
承烨,我知道你认出我来了,认出我们早就见过。你给了我机会报仇,我也没有手软。
记得那时我不过八岁,那时我不是沈婧萱,那时我叫赵青仪,那时我还在北平。你生意做得大,看中父亲的医行,你想收到自己名下,奈何父亲万般不肯,你只好狠下心除了赵家。那日我贪玩,回去迟了,却阴差阳错地逃过一劫。沈叔和父亲是莫逆之交,恰逢那时他的女儿得病,他便将我带去抚养,顶了他女儿的名义,也与你有了一段牵扯不清的姻缘。
沈叔不止一次地拿出你的照片给我看,他说:“婧萱,这就是你的杀父仇人。”
照片上的男子还带着青涩,但那双狭长的眸子却深不可测。仇恨的种子就这样深深地埋在了心间,也伴随着你的容颜。
柒
七姨太曾经说“你会后悔的”。
后悔吗,我知道,从开始时我便知道。这世上再没一个人会像你那般对我好,这世上再没一个人会像你那般,让我穷尽毕生的力气去爱去恨。
我只想毁了顾家,我以为以你的力量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一切,可我独独忘了思考,你是那般的孤傲和坚毅,失去一切的你就再也不是顾承烨了。
我突然又想起那年的赵青仪。
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孩子,在木棉树下念着古诗。有一天,一个俊美的青年突然而至,宛若天神来到她的面前,他笑着问她知不知道赵家在哪里。她还不知道这个男子会在顷刻间颠覆她的世界,她听话地伸出小手指给了他看,还张牙舞爪地问他要怎么报答她。
他轻笑出声,看到她书上隽秀的小字,默念道:“青仪,青仪,真是个好名字。不如就以身相许吧,待你长达后送你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做丈夫。”
他干净的笑容让她看直了眼,她想起方才念的诗——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那时她还不懂这首诗的意思,现在,她终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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