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只要37度,用良心。
<一>
毕业那天,篱城的天闷热得一塌糊涂。六月的暑气使得乌云挤在一起,试图凑上一场雨。毕业,终于是一场盛大的告别,我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脚步迈出校门时,身后的影子被割裂的样子。连空气也乱了阵脚,把自己变成一股恼人的风,散落的法国梧桐树叶里,把颓废演绎得如同盛开。终于,暴雨泼了下来,惊起一滩滩死灰。
办完离校手续,整理好离校物品,我和谈小茜一起在学校附近的餐馆里和宿舍一群狐朋狗友矫情地诉说着毕业后的想念,好像再也不会相见一样。同往常如出一辙,今天饭馆的氛围还是一锅煮开的沸水,只是每个人心底偷偷贴上了“最后一次”的标签,每个人都来不及诉说衷肠,只是忙碌地品味着即将不再有的被我们归类为触觉、味觉、嗅觉、听觉和视觉的景观。
手机铃声响得特别纵情,也特别嘶哑,包间的门被打开,我没有看,但我知道是贾子墨,那么久的亲密恋人关系的维持,让我和他之间有一种微妙的默契。我能闭着眼睛数出他手掌上的纹路,能从脚步声判断出他穿的哪双运动鞋,还有他的独特的温柔的气息,是能要人命的。
果不其然,他穿了白t恤、海军蓝的裤子、蓝白相间球鞋,正朝我走来,我的眼前瞬间一亮,瞳孔意外放大,他的着装打扮总是给我眩晕的美感。这也曾令我深深沉醉其中。和众人点头示意后,贾子墨的目光轻柔地流泻到我的身上,散成微笑的魔力。
“小雪”,他笑着轻声对着我问:“毕业照拍完了吧?”
“是呢,早都完了。”
我连带着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白酒猛喝了一口,辛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掏出一条深壑,直到胃里,融到血液里。
“简历投了没?”
“嗯”,贾子墨在我旁边安静地坐下,回答得那么从容。
作为迟到者,贾子墨自罚三杯后,我们吃着,喝着,哭着,笑着,嬉笑怒骂里,仿佛忘记了毕业这档事。就如同初入大学的曾经,习惯性的坐在锋芒的背后,幻想给世界灌输一点点酒精,所以大家从臭味相投到分道扬镳,从相见恨晚到终于走散,都是没有预兆,也没有过渡的。只是酒杯碰撞声、碗筷交接声、人群欢笑声,杂乱无章,紧拧着每一个人的耳朵。噪杂里,我想起这样的诗句: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
“一盏茶,喝到凉却;几幕戏,看到人散”,不知是谁这么矫情了一句。
晕晕乎乎结束了离别宴,就转向KTV进军。他们说,狂放的音乐才能聊以慰藉毕业所引发的悲伤和难过,疯狂也势必成了最残忍的嚣张。
动感的乐声让每一份离别前的激情万分膨胀,甚至分不清现在是否在遭遇时间的裁量,是否在面临别离的逆袭,“毕业”这个词融化在节奏的强音里,状若无物……
末处,贾子墨为我唱了他表白时的那首《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他的声音像极了午夜的电波,由此,大家的目光架着目光将他狠命地往高处抬。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还是存在希望的。他用力拉着我的手,暖暖的体温,很习惯,又很遥远。
一场歇斯底里的华美剧目告罄时,暗黑的天色匍匐下来。贾子墨,谈小茜,陈小西,郝木子,任瑞,阿娇,张小艳,我,一行人走着,沉默如同不幸一般横在彼此中间,一分钟一分钟地加重。毕竟,每走一步,就离卷铺盖、分崩离析更近一步;从此,日渐圆润老成,在某个关节忘记成长的痂,被时光拽到垂垂老矣的成人世界,泾渭分明。各自踏上社会,去生活,哦不,是去生存。
终究要流泪,做劳燕纷飞状。送完那一大帮,最后徒剩下贾子墨和我,拉着箱子心不在焉地走在通往校门的路上,我俩影子叠在一起,像一片涸开的墨。许是因传染了离别恐惧症,泪腺都快成条件反射了,所以我抬头看天空,把那叫做眼泪的东西倒进膨胀的眼眶里,今夜无星也无月,对,天空,天本就是空的。
“毕业后,我们还是会一直在一起的吧?”贾子墨像是对空气说,又像是对我说,或者他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禁颤抖了一下,不知是来了一阵风还是怎么了,但我没掂量出他说这话的分量。我只知道,他的瞳孔里闪现着什么,那是一片墨迹中隐约呈现出的空白,又像是烈日里的强光,深海里的暗潮。
“我不知道。”
这句我分不清我是说出来了,还是攥在心里默默想的,我久久的看着贾子墨。时间泡在了福尔马林里,凝固得刚好。贾子墨,我,那个接纳我们四年又要离开一辈子的校园,就都进入了琥珀状态。
<二>
我和贾子墨是在大三走在一起的。他身上喂养着阳光,靠近他都能闻进整个葱茏的夏季。至于我们怎么走到一起的,用谈小茜的话说,就是一来二去的“勾搭”上了,想想也是,迷迷糊糊,推推搡搡,跌跌撞撞,云里,雾里,说不清,道不明。
事实上,我和所有女大学生一样,深陷韩剧之中不能自拔,以至于中毒到如今还未痊愈,伤势犹如曾经。于是,幻想大学有很高很帅的白马王子会在哪一个角落和我不期而遇。于是,会在很多月光失血的晚上看到年轻的心事发光,那些朦胧的情愫得以纳凉,浪漫的信仰潮起潮落,明知在“女儿国”的校园国度里,这片荒滩上难以耕种爱情,却硬是在贫瘠里试图截获它,种出诗意。
贾子墨,则人如其名,时刻保持着他特有的静默中的冷峻,淡定中的潇洒,偶尔的浅笑那是难得的,他总是没有表情,让人看不出子丑寅卯,我揆度了他的秘密,其实他是个极度害怕孤单的人。
一次我们上完下午的自习都觉得累,就决意去河边打水漂,他的技术很赞,我们玩的很嗨,在贾子墨这位名副其实的名师指导下,作为新手的我,一次成功的五连环投掷引发篱城河水半纳米激动的同时,竟然不经意间,也引发了贾子墨心底情感的隐形地震。
我不会猜到,多年以后,也会有一块相同的“石头”,激起我的泪,成为我胸口最澎湃的浪花。
许是害怕回首往事的时候,记忆没有落脚的地方,所以很多大学的恋爱力争轰轰烈烈,尽可能挣脱柏拉图式的形而上的桎梏,尽可能描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美女野兽式、大叔小朋友式的情侣屡见不鲜,作为篱城标志性的“女儿国”大学校园,贞女传与好莱坞情话并存,“修女”的学霸模式与15公分高跟鞋拉风模式同在,各种剧目粉墨登场。见得多了,我早已修炼成一个心如止水的标准看客。
只是我和贾子墨一开始就达成协议,永远维系着我们自己的准则,从不逾越雷池半步,不踩爱情的红线,仅仅是靠着两份冰凉的寂寞,凑在一起,相互取暖。
而谈小茜则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清楚地知道我每个月经期的具体时间,知道我所有的习惯,知道我开口就会吐出什么“象牙”,她是个很疯狂也很安静的小女人,这是我贴给她的标签,时而倔强到骨髓里,时而温柔到令我作呕。她也会哭,仅限于我哭的时候陪我流眼泪,她说,我一个人哭不带劲,不够壮观。
贾子墨和我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我真不知道。我们从来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手或者是接吻,不会像所有俗烂的爱情主角一样,在同一个饭碗里相互喂吃,也没一起刻意去过情人节,更不会把时间打发在看煽情的电影上,我们从来不会干涉对方的短信和邮箱,和他相处的时光具体都挥霍在了什么上,我们都不清楚。总之,我们在一起,也只是在,一起。
所以,这本该是一段说散就拍屁股走人的感情。但是。
我说的是但是。篱城的月亮总喜欢瘦成李白清高的诗行,用贾子墨文青的令人发笑的话说,“我们之间只需要精神上的遥契,在我正式娶你之前。” 我想,足矣。
我从不去想,他说的话会不会在未来一一对诺,只要他说这话的那刻,心是真的,就够了。所以我们之间的谈话不用复杂的过渡,也就缺少很多修饰性的桥段对白,尽管有时在当代快餐式的闪电般的爱情面前很危险,甚至摇摇欲坠。
都“但是”了嘛,也许他真的可能娶我呢。
<三>
快毕业时,人间四月天,校园里的祥和被一直氤氲着,那是留给学弟学妹们最殷实的时光,也是切肤可感的赤裸裸的仙境天堂。我那逝去的四年仿佛在毕业来临时才被我用找工作、投简历填补了一点点,大段的日子依然空白得让我回想起来就心头发怵。
上苍有好生之德,好在我不知祖坟埋在哪个偏阳的方位,第一份简历一投就把暂时的工作尘埃落定了。
那段日子,贾子墨也四处投简历,真真切切感知了一张简历、一纸文凭所承载的那个劳动力是何其廉价。只是贾子墨悲催透顶,每天四处奔波,简历是见缝插针,可就是天不遂人愿,张张简历石沉大海。
他刚从一家私企回来,却一反常态地老远冲我喊道: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进面试环节了!明天面试!只要成功,待遇优厚,就是估计辛苦了点!”
“是么?真好。那我明天陪你去吧。”我美滋滋地问道。风在地面上跟猫一样轻手轻脚的寻找什么似的,一切显得很美好,静谧。
“不用。我还是自己去吧,你忙你的。”贾子墨轻描淡写地说,言语里掩不住他拨开云雾见明月似的兴奋。
“我怕你一个人……”我想我们为找工作,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一起干过什么事了,我尽量把语气变得温柔,试探性的说道。只是话还未说完,贾子墨固执地打断道:
“别瞎担心了,没事的。”
风携着尘土追着落地的树叶四处乱跑,叶不懂风的执意,风更不懂得叶的倦怠,夜黑如泼墨。
贾子墨顺势示意我往宿舍方向走。这话突然隐隐地激起我的心潮沸腾,有种无名火压在肺叶上一样,煮得我血液升温,有点疼,有点沉。那句“瞎担心”似乎在我心里捅出一个口子,什么黏黏稠稠的液体汩汩往出渗,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还有火药味,唯独贾子墨没注意到。
贾子墨的宿舍和我的宿舍楼紧挨着,中间只意思性地隔着一条小车刚好能过的小道,各自宿舍墙根下,傍着些花花草草,嶙峋的树木之类的装饰性点缀绿化带,春夏时节翠色欲滴,正好为校园小情侣造就天然的屏障,秋冬时节那些光秃秃的枝桠无力地伸向苍天,也吸引了园林工人定期前来修剪。
毕业后总会结束一切的,压着火气,我想。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各自小心翼翼地守候着内心的欢愉,或是悲伤。走到我俩宿舍过道里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竟然横生出一米宽的距离,这么近,那么远。
我知道,心与心之间终究是隔着肉的,热恋时我曾逗他说距离产生美,他还冲上来硬要靠得更近,恋爱前与恋爱后区别这么大,真是把川剧的“变脸”灵活运用到生活之中,是艺术与现实的完美结合。
“到了,我也累了,你回去吧。”
话音还悬在贾子墨嘴角边,都来不及传入我的耳畔,可他人已随意摆摆手,转身迈开脚步,背对着还傻傻愣着的我,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空气介质传递声音的速度变慢了,我的那句“拜拜”还未说出口,他灰暗的背影已缩小成一个圈渐行渐远。我分明能意识到,看他背影时自己的目光,瞬间竟然轻得像烟,风稍稍一吹都能拐弯。
我转身,宿舍门口有一对情侣在亲吻,很投入,很认真。霎时间,眼睛泛潮。
我已经不记得,我和贾子墨多久没拥抱,没接过吻了。有多久,我甚至不记得一个人的体温该是什么感觉。
贾子墨的时间涨了价,我明白。是为了灵魂的归宿,也为了现实的安稳。漫天的星斗正在失重,由远及近,穿越更高的虚无。天空是玻璃做的,碎是必然,也是偶然。
<四>
在贾子墨不遗余力的辗转间,他的工作和我的都暂时签在了篱城。
毕业后,我们凑合着住在一间只有四十平米的出租房里,具体说是“囚”在那里。
每天一切如同梦一样不真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梦。每天都会看熙熙攘攘的城市里,闪烁的霓虹灯挑衅摩天高楼,看路过的豪车扒大地一层皮,看那些隔心隔肺的陌生面孔,看一切都在风尘仆仆的进行中;我明白,大城市不会拒绝一个人的留下,却也不会怜悯一个人的生存,但是总是难以容忍你在它的皮肤上生根,大城市最喜欢锱铢必较,也最擅长钻营算计和欺骗。我就靠着回忆家人、朋友的脸来取暖,对着贾子墨平静的笃定,微弱的念想,等待一切的未知,数着时间的秒针在命运的的平面滑行。
“今天周末,你陪我去买菜吧!”
贾子墨在这个下午兴致不错,平时他总是亲力亲为,不愿劳烦我去操办日常用品,也因为曾经大学里我恃宠而骄而留下的后遗症。
“of course。”好的情绪会传染,我是信的。我像个拖油瓶一样紧紧跟在贾子墨身后,生怕会走丢一样。
菜市场嘈嘈杂杂,卖蔬菜的婆婆,小心地拿起一个西红柿,把那些长得不好看的,颜色偏青黄的往篮子底下塞,然后把最大的最红的最好的那一面朝外码;挑着竹框子卖菜的满头大汗的老爷爷,一边挤在人群中吆喝,一边用手谨慎地摘下枯死的菜叶;肉摊里边肥胖的大婶,用芭蕉扇赶着聚拢过来的蚊蝇;拉货物、送煤气的人力车夫坐在树荫下,寂寞地抽着烟,眼神却毫不懈怠地来往于那些人流身上;卖馒头的蒸笼黑黢黢地相互慰藉;破车子、破凳子横七竖八地散乱着。一切很喧嚣,我想,这是不断追求生存下去的人们,同这片广袤的土地发出的有力叹息吧!
我只是莫名地不安,像是他们的生活状况是我造成的,又像是我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其实我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们经过那排肉铺,径直走到卖蔬菜的地方,贾子墨往返于小小的蔬菜摊子,来来回回,一直在寻问价钱,他说选菜要新鲜,价钱要到位,他冲我说的最有水平的一句是“买东西要货比三家”。看到才进入到社会中的贾子墨,已经老道至此,我自豪地建议道:
“就这吧,这菜也新鲜,也不贵。”
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推搡的本领,我毕竟比不过那些地地道道的农人,于是,汗水冒得突突的,热气循着衣袂使劲往出钻。
“咱去最里边那家吧,那家比这家还便宜三毛钱呢!”
贾子墨嘴唇上,鼻梁上都栖息着豆大的汗珠,鬓角、头发丛里尽湿透了。
我突然本能地心疼着替他擦了汗,微笑地跟着他转身走向最里边。最后买了点青菜还有几个西红柿,付钱时,贾子墨还熟稔地和大婶讲了价,只是成交后他已经面红耳赤,青筋缠上他的脖子,又爬上他的额头,我突然很怀念大学的日子。
那时,我们好像很有钱,不时地三五成群地出去聚餐喝酒,不时地喝着咖啡吃着肯德基,不时地提着大袋大袋的零食看着韩剧,打着游戏,不时地去KTV吼上一通宵,不时地打着出租去市中心逛街。那时的贾子墨,那时的我,那时的谈小茜,那时的郝木子,那时的任瑞,那时的张小艳,那时的陈小西,那时的阿娇,大家都没想到过,毕业后的生活才有“生”和“活”的意味。
我说最近上班很累,好久没见荤了,就建议买些肉,再买一条新鲜的鱼,我也曾被他一道酸菜鱼感动得心悦诚服。他欢愉地照办了。
我知道,尽管忙碌的生活让我们彼此的关系远离了校园式的亲昵和纯情,仅仅是早上一起醒来面对各自的工作,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沉沉睡去,同一屋檐下而已,但是我坚信他还很在乎我。
出菜市场门口时,贾子墨浅浅地说:“今天的菜买的很值,比平时省了好几块钱呢,就是鱼肉贵了点。”
我很得意今天的采购,仿佛喧闹的菜市场就只剩贾子墨和我,但为贾子墨这句话有点不舒服。
贾子墨把菜放在自行车的前篓里,我坐在后座里,像还在学校那年时一样,抱着他的消瘦了很多的腰,准备回家。
贾子墨却没动,我侧着身看见贾子墨在数手里的钱,眉目凝重,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凝重,那凝重很沉,拉着我的心往下坠,也是沉沉的。
“等我看看刚才花了多少,有没有找错钱,马上就好。”贾子墨意识到我朝他看,急忙解释着。
我突然很难过,只是拼命地点头,我忘记了贾子墨看不到我点头的样子。
我以为的都只是我以为的,生活面前,贾子墨也逃脱不了世俗的凡夫俗子的命,曾经他说好的幸福呢?说好会有宽敞的房屋,会有方便的私家车,会有各色高档的美食,此刻,那些构想难免虚空,像水底下的竹篮子,一旦提出水面,都是洞洞眼眼的。理想之于现实,终究划出一道南辕北辙的尴尬。
就在这时,贾子墨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了,是那种警报一样的声音。
他掏出手机,只待一定睛,然后目光突然发亮,随之,整个人弹跳下车,跑到安静的角落里,用标准的普通话接起电话:
“李总您好,您好……对,对……”
“哦,哦。”
“好的,好的。”
“是,是,我马上来。”
我站在他身边,接电话的贾子墨像是注射了兴奋剂一样,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手机,面部表情一会儿拘谨一会儿傻笑,我觉得贾子墨不像是他自己,而是附着贾子墨的名字的躯壳,真正的贾子墨活在与李总的谈话中。
从我身边经过的人叫陌生人,我突然觉得很害怕,贾子墨的姿态让我觉得比这些缘铿一面的陌路人更陌生。他挂了电话后,深呼一口气,然后瞬间反应过来一样对我说:
“你先回去吧,我临时有点事得去处理一下。”
我还没开口回应他,他已经狂奔到一辆出租车前,头也没回的钻了进去,看着他那件穿了一年多的旧衬衫,我心里横生出一口枯井般的黑洞。他坐定后朝我招了一下手,我正准备叫他,只听啪的一声车门合上,出租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车水马龙中。空气里剩下我张着一半的嘴和举了一半的手还没放下来,像一个无声的玩笑,嘲讽透顶。
此刻,落日如同天空的一块红肿的伤口,把最后的热度洒在坚硬的路面上。我知道,西下的阳光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而我心里的空落,也成了默不作声的蜘蛛,暗自结网。
<五>
贾子墨升职那天,冬阳明媚。他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庆幸的是我见识了他难得的笑,很清澈,不含一丝褶皱。
贾子墨说,现实的职场里,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在经济窘迫中踱步的他这一路走得实在是小心翼翼,之所以升职加薪,都得感谢李总。社会不会多情地将人照料,有所得就得有所失,我们要学会迁就它的漠然。我想说,贾子墨在趱奔前程的路上恪尽厥职,是他自己的能力成就了他,但是,贾子墨不会信。
“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们得礼节性的请人家李总赏脸一起吃顿饭”,贾子墨这样对我说的,是商量的口吻,也是通知的口吻。
“不是说好,存的这些钱是给咱买定婚戒指么?”我委屈地说。
“小雪,都等了我这么久,难道你不愿意再多等我几个月么?再过几个月攒钱了一定买,好不?”
“贾子墨,你都再过几个月了?”我感觉自己已然爆发出来一样,满腔愤慨地叫道。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跟随我这么久,竟然一直没把咱俩的事定下来。但是,小雪,你也知道,你也看见了,我升职了,只要舍得下资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这么做,只是想给你更好的未来。”贾子墨一字一顿地对我解释。他这么深情地看着我还是毕业后这一年多里的第一次,温柔的眼神加上磁性的声音,那是我命中注定的软肋,方才的坚持无力地疲软,我最终还是妥协了。只是眼泪在眼眶里筑巢,心如同淋了一杯热腾腾的柠檬汁,酸涩地拧在了一起。
篱城的冬夜仍然很唯美,有大城市独具的风骚。生活总是还得继续的。
贾子墨请李总及其办公室同事在一家还算上档次的酒店吃饭那天,篱城寒冬的风依然倔着脾气,加足了马力,一路驾着飞雪狂奔。饭馆门口次第排列了篱城各业界翘楚的豪车,“皇家酒店”几个字在霓虹灯的衬托下,使得汉字的骨感与城市的狂放物我相容,尽显华章。
贾子墨穿了那套半旧的西装,打着洁白的领带,宛然一名业界的精英。我特意穿了毕业的时候他为我买的那双高跟鞋,在他身边安静地坐着,一直保持恰如其分的笑姿。步入社会的这一年多,我们都学会了在各种场合表演端庄。
从我的角度看贾子墨,他今天特别帅,用我当年形容他的的口头禅就是“美,美国的美”。酒席上共点了十菜两汤,桌子被各式的菜盘子充盈得只剩下放高脚杯的空隙了。这里的服务出奇的到位,女招待脸上堆砌得很平稳的笑都是打进菜价的,我知道。
席间,贾子墨依次敬酒,把一个刚步入事业轨道的年轻人独具的谦卑表现得滴水不漏。
“李总,感谢您这么长时间对我的厚爱,对我的栽培,以后还望您多多提拔呢。”
贾子墨顺势把酒杯放低一大截,随后听见酒杯的清脆的撞击声。领导是停在贾子墨心灵深处的,比一位国王的木乃伊在陵墓里还要尊严,还要神圣。
“小贾,别这么说,你本来就很优秀,只要你继续好好表现,更好的机会还是你的。”李总悠悠的答道。
“大家都干一杯,干!”
四下一片欢腾,接着杯子碰撞出唯美的乐声。
“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以后工作上还希望各位多多赐教啊……”贾子墨这样对同事们兜售着自己。
“哪里哪里,我们相互进步。”一个男同事陪笑道。
“对,对,互相学习。”另一个女同事补充说。
觥筹交错间,我甚至不敢相信这还是我曾认识的那个白t恤、白帆布的单纯男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练就了这么熟稔的交际法则,让我震惊。我只知道,贾子墨酒量很好,喝酒就像喝白开水,从来都不会醉,所以我不担心他,却心疼他。
饭局结束时,李总腆着大肚子,拍着贾子墨的肩膀说道:
“年轻人,前途无量啊!”接着打了个酒嗝。
贾子墨笑得很逼真。他三步作两步跨到李总的宝马前,为李总开了车门,他侍立以待的动作很像劣质电影的场景。李总上车后,贾子墨猫着腰凑到车窗上对着李总不断地点头,然后不断地招手……他对领导的笑,很柔软,很低沉,低到尘埃里的那种。但这笑却在我的心坎上压起了一条条的皱纹。
秒针的针尖像夜的深处梦游。送完同事,贾子墨和我回到酒店结了帐,共计1400元整。出酒店门口时,我意外的发现贾子墨的双脸通红,醉醺醺的。
贾子墨竟然醉了。原来,贾子墨喝酒也是会醉的。
我和贾子墨住的地方离这里要倒两次公交,最后一班都是23:00,两班公交之间还得走一段路。
我们上公交时,车上的人零星散坐。篱城冬夜的风格外霸道,是那种沁到骨髓里让你拼命颤抖的冷。我习惯在公交车上把头扭向窗外,看散落在人行道上的醉汉被穿超短裙的女子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看夹着公文包的年轻人急步穿过红绿灯;看远近招摇的霓虹灯猎猎捕风……很刺激,很新鲜。
习惯性坐在我左边的贾子墨,仰着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我看着他清秀的脸庞有几分成熟了,少了当年的稚嫩。突然忍不住触摸了他的脸,顺势轻轻地将他的头扶到我的肩膀上靠下。
车到站后,我叫醒了贾子墨,下了车。他睡眼惺忪地与我并肩走向倒车的站牌。天、地都很静,只有自己脑袋里乱哄哄的神经纤维在嘤嘤乱叫。
“小雪,要不咱别坐公交了,从这走回去也不太远。”
贾子墨突然拉了一下我的衣角,笑着说。
这话突然如晴天霹雳,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确定听到的是贾子墨说出的,我质疑地问道:“什么?”
“我说这儿离家挺近的,咱走回去吧!”
贾子墨提高了嗓音,只保持了半分的笑意。
“你疯了么?大半夜的这么冷,走回去?是为了省那四块钱公交费?”
我气愤地诘问道。继而深呼一口气,低头盯着自己9公分的高跟鞋。
“平时不也很晚都经常走回去么?四块钱也是钱啊。”贾子墨振振有词地坚持着,只是他脸上的笑容却坍塌得猝不及防。
“贾子墨,你还是人么?刚才在酒席间,你不是谱摆得挺牛的么?请人吃饭掏钱时不还很阔绰么?现在为了省几块钱,深冬半夜让我走路回去?贾子墨,我认识了两年多的贾子墨啊,这还是生活么?有时为了几十块钱,有时为了几块钱,有时甚至为了几毛钱,这么委屈,这么斤斤计较有意思么……”我仿佛把嗓子眼都吼破了,倾筐倒箧地拉着哭腔大叫道。
“小雪,咱们得买房、买车、办婚礼、生存,这些都需要钱,钱都从哪里来?是得一分一分省下来的,好吧?”我分明看见他的目光在我的瞳孔里玩火,可是他的脸和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如水,是那种刻意修饰过的平静。
“去你的房,去你的车,去你的婚礼,都见鬼去吧!贾子墨,你混蛋!”我咆哮道。泪水狂涌,决堤了一般。我能想象到我化了妆的脸此刻有多恐怖,但是我没心思在乎这些,只是拼了命的嚎哭,好像把这半辈子的委屈全都宣泄出来了一样。
“我真的只是想让我们过得更好些,而已。”贾子墨看见我发了疯的样子,他竟然吓得像个孩子一样站在那里伸出手,做出触碰我的姿态。
潮湿冷冽的古旧气迎面而来,是时光的味道。我抱着头蹲在贾子墨面前酣畅淋漓地哭着,我感觉到贾子墨为我披上了他的外套。我也能想象每个过路人眼神戳在我身上时,那种怜悯、鄙夷、冷漠,还有贾子墨拍我肩膀时的手足无措。
不知哭了多久,我站了起来,把兜里准备坐公交的四枚硬币使劲扔在贾子墨面前,坚硬的水泥路面与硬币的撞击声沉甸甸的,仿佛这就是我尊严的全部重量。我没有再和他吵,转身冲向马路中间,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的那一刻,我才发现穿旧了的高跟鞋磨了脚,很疼,很痛。
等贾子墨反应过来,追上来时,出租车扬长而去。背离时,天空飘起了漫天大雪,白精灵为篱城堆砌着华美的墓茔。透过车窗,我看见贾子墨尾随着车奔跑了好一段,最终无奈地被越甩越远,陌生如同一把利剑,直刺我的心坎。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一个陀螺,那种被看不见的鞭子抽打得不停地旋转而磨损了棱角的陀螺,直到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点,消失掉。
坐在出租车里,刚好《我不愿让你一个人》的音乐扑进我的耳朵,像极了祭奠一场盛大死亡的诔词。于是,最远的回忆和最近的种种,我感觉到的和我想象到的,我对幸福的期许,我的枯枝一样在雪中哽咽的现状,细大不捐,全都揽在心里,让那实的更实,空的更空。
逃出出租车,我站在和贾子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四十平米的小屋前,很纠结。整个的小屋浸泡在银白色的雪里,很是像被抽干了灵魂的标本,残留着死去时的姿态。我木木地进去,没开灯,黑黢黢、狭窄而简陋的屋子,在这一刻竟然像我自己的心一样熟悉。窗台上塑料玫瑰花守口如瓶,不愿告诉我即将到来的盛开与凋零……
我坐在床上,想起了谈小茜曾经调侃我说过的话:“世界上,本没有爱情的。爱情在现实面前只是一只‘漂流的棺材’。”
我突然很想谈小茜,很想。想她陪我一起二过的大学时光。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走进来,灯被随之打开,强光使我一瞬如盲。贾子墨终是走着回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挨着我坐下,像大学时第一次我们晚上坐在篱城河边时那样,沉默如山。
我们静静地听空气凝结了许久,我没有再哭,扭转头一字一顿地说:
“贾子墨,我们分手吧,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那年月光弓身收割着城市的烟火,这晚我们都在夜的利刃上劈伤了自己。
<六>
岁月总不能凝固得太久。
我后来才意识到,我的声音走了单行道。贾子墨只是久久的看着我,然后张开他宽阔的胸膛,一把紧紧抱住了我。久违的体温,熟悉的力度,我对自己说好的决绝立刻土崩瓦解,眼泪在眸子里瞬间筑巢。
还是久久的,像过了一个世纪,贾子墨吻了我。那晚小屋除了听到我隐约的啜泣声外,只听到了一句话:
“老婆,我可能变了,但那些改变是为了不改变我爱你。”
他叫的不是“小雪”,是“老婆”。
贾子墨说这话之前做了一件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精美的首饰盒,随后我的中指随即在灯光下耀眼起来。
现实生活本是痛苦的,也唯有,这痛苦能把深沉给予我们。
后来,我沉沉睡去,躺在贾子墨的怀里,很温暖,很安全。我做了一个梦:大年三十的雪厚厚地下着,贾子墨和我在雪地里追逐着和小孩子们一起放烟花爆竹,满地的爆竹在冬的嫩肌上溅了处女的红。
<七>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之所以简历一投就被聘用,是因为贾子墨动用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人脉。
我是后来才知道,贾子墨之所以找到这样一份劳累的工作,是因为选择同我呆在一个地方而拒绝了父母安排好的优越的岗位,尽管后来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很多大事上给予了丰厚的支持。
我是后来才知道,贾子墨把我一个人扔在菜市场急忙走开,是为了同房产公司的另一个李总支付买房首付。
我是后来才知道,贾子墨自己一个人早已偷偷存了钱,买好了那枚戒指。
可是,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后来。“我可以陪你一起面对未来,也很想和你一起应对未知的世界,不是因为我们相处得久远,也不是因为一个男人的责任,仅仅是因为我觉得,我可以爱你更多一点……”贾子墨在婚礼上搂着我时,他暖暖的体温,刚好37度热。
礼堂上想起《我不愿让你一个人》唯美的音乐声,谈小茜,陈小西,郝木子,张小艳,任瑞,阿娇以及她们的另一半都诚挚地哭着笑了。
贾子墨,我,笑着哭了。
仅以此文献给那些接受毕业考验的情侣们,献给期许美好爱情结局时而自我救赎的未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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