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系原创,文责自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炎炎酷暑日,最难是双抢。
双抢,指的是在长江流域,每年七月中旬到八月初立秋之间天气最炎热的十几天内,完成抢收早稻和抢种晚稻。父辈们抢的是农时和节气,图的是收成和希望。
——谨以此文致敬小时候经历的那个火热年代
从“走集体”到分田单干,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提高了农业生产的效率。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家乡的农业生产在很大程度上是“靠天吃饭”,人工劳作,艰辛无比。从七月中旬到八月初“立秋”的这段时间,需要把早稻抢收起来,同时要抢种晚稻,即所谓的“双抢”。抢的是季节,因为水稻的生长依赖日照。高温天气中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是“双抢”季节的难关,但是辛勤的父辈们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毫无怨言。在那些热火朝天的日子里,人们不会因为劳作的艰辛,有丝毫懈怠。在机械化农业生产还没有普及的年代,传统的耕种方式练就了劳动群众勤劳苦干、乐观向上的性格。于年复一年的播种、收割和再播种中,延续着现在已经难得一见的农村风俗和农耕文化,同样维持着对生活的信心和对未来的美好愿望。
抢收早稻
七月流火,六月到七月上旬间,各家就开始把闲置了近一年的镰刀送到铁匠铺打磨。同时犁、耙、耖等农具,也需要加固、除锈翻新,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位于村部的铁匠铺传出“当、当、当”的金属击打声,为“双抢”热身,也宣告着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即将开始。
正式“双抢”之前,是有些准备工作要做的。当早稻还在水田里生长时,晚稻的秧苗需要提前育好。当然购买种子是一笔费用。另外也要备好捆稻子的“部”(音)。这个“部”,与一般拧成两股的草绳不一样,是用稻草编织成的单股粗绳。爷爷放完牛回来,会在堂屋里解开去年的稻草,喷上少许水,坐在矮板凳上,开始拢搓稻草。“打部”(编织“部”)打得好需要多年的经验,长辈教晚辈插田是从教“打部”开始。使用的工具很简单,仅需一个比擀面杖更粗更短的“部槌”,两头粗细略微不一样。起好头后,凌乱的稻草在爷爷的手下听话地绕着“部槌”成型并加长。等“部”绕满“部槌”后,爷爷把它往凳沿轻轻一磕并顺势抽出,随后用手把“部”的另一头扎好往空出的中间一按,留出一个圈,一个“部”便完工了。一个个“部”通过这个圈串到草绳上即成一提。下雨天,爷爷和爸爸“打部”,我们在草堆里玩耍,学着搓草绳。堂屋里欢声笑语,三代人其乐融融。
尽管被谷穗压弯了腰,早稻的稻梗还有些青绿。但看好天晴的日子,各家就可以开始收割了。各家的分布在村垸周边的水田,面积大小不一、地势略有高低起伏。隔一天没来,一片稻子就收割好了。这些平铺着的稻穗在清晨还沾带着些露水,在烈日照射下,至中午时分就干燥很多,颜色也变得更焦黄起来。割谷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巧活。直立的稻穗大概在没膝的高度,收割时需要弯腰,左手薅住稻茎,为加快速度,一把要薅住两至三株,大人可能要薅住四五株。右手拿住镰刀柄,弯曲的镰刀够到稻禾秆的底部,尽量使镰刀中部凸出部分的内侧着力,右手使劲一拉,稻秆即被放倒。割稻人随即左手抓起稻秆中部,和握着镰刀的右手一起托着,以最快的速度把稻子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铺展到右手边地上的稻桩上。熟练操作时整个过程不起身,眨眼间就放到一片稻谷。割谷的危险往往出在拉镰刀上,尤其是当稻秆没有完全枯黄时。一来镰刀放置不平,二来稻秆容易打滑,一不小心拉到把在稻秆并且正好镰刀锋上边的左手指。我的无名指就被锋利的镰刀拉到过,至今还留着一道刀痕,从指甲盖贯穿第一节手指。记得陡然间,手指鲜血淋漓,父母赶紧扔下手中活,从田边扯下青草揉捏团好,敷在伤口处止血。紧急包扎后,我当天可就光荣挂彩,谷是割不了,改行从事后勤保障工作了。一片片稻子收割后,地面上只留下两寸高的稻桩。大部分时候水田比较干燥,但也会碰到泥泞,俗称“烂泥田”,这个时候后续的捆稻就很痛苦。
割倒铺开的一排排稻谷,太阳下晒一两天就可以捆稻了。摞稻一般是老少皆兵、全家一起,两个大人带着子女,用枞担挑着打好的“部”往田里出发。摞稻小孩子可以参与,但干燥杂乱的稻秆火燎火燎的,划拉在皮肤上伤害很大。尽管天气炎热,摞稻最好穿长袖衣服,袖子可以挡住稻秆,不和手臂直接接触。摞稻时最怕碰到青色的“麻辣子”,躲在绿色的稻叶保护得挺好,田埂上黄豆苗也是它们极佳的藏身之所。这种毛茸茸的虫子可不是善茬,一旦碰到,手臂或腿上立马起疤,钻心地痛。小孩被蛰着要哭,大人除了言语上的安慰,没有什么缓解良方。除了摞稻,“下部”也是我们愿意干的,因为可以多走走,少摞几次稻。所谓“下部”,就是把“部”从中间一折,抽出两端,拆开的“部”被撑开有一米多长,找一块相对干燥地势较高的地方放下。如果是烂泥田,这“部”就只能下在田岸上,这样的话每摞一趟稻就要多走不少距离。当然烂泥田还给挑稻带来麻烦。捆稻一般大人干的活,堆起的稻子足够了,爸爸会把“部”的两头拧在一起,右腿抵压着稻秆,把已经拧牢固的“部”头折过来塞进已经闭环的“部”圈下面,松开压稻的腿后,稻秆膨胀开并撑起“部”圈,越发紧固。一捆稻子就这样好了等着被挑到稻场。双抢季节里,小孩有很多活干不了,但摞稻绝对是可以的。爸妈往往会给我们分好谁摞哪一道,说谁摞得快就可以先喝凉水降温。他们自己会一趟摞两三道,即便这样,我们还是经常落后。挑稻绝对是力气活,需要使用枞担。不同于扁担,枞担的两端都是锋利的尖锐的铁片。挑稻时,要用枞担的一端扎进稻捆。一手压着枞担后端,一手撑住扎进稻捆的枞担位置,发力,用手臂举起稻捆并走向下一捆稻。这时需要手臂舒展开伸直,完全举起才能使枞担的另一端扎进另一捆稻。两头都扎好稻捆后,再放倒枞担,肩膀抵上去,挑起两捆稻。插枞担的位置一定要在紧贴“部”并在它和谷穗之间,谷穗这头比稻桩重,顺势就沉下去。这一套类似于举重的动作,需要臂力、腰部和腿部力量和极好的协调性,非得壮劳力才可以完成。稻穗容易脱落,所以挑稻不能中途放下歇肩。一担稻上百斤,田埂和路上碰到挑稻的,一定要提前让道。而挑稻的大人们,会喊着号子,步子和摆动的稻穗节奏一致,一趟趟地往返于水田和稻场之间。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的我,有时会被爸妈激将,尝试着挑稻,开始说怕我力气小,稻捆捆小点。我争强好胜,非要捆大一些。但我没学会现在仍然不会换肩,中途压得受不了,只有硬抗在后脖上。田间小路,崎岖难走,最后实在是受不住了,又放不下来,都压哭了。幸好有邻居伯伯经过,帮我接过担子挑到稻场放下。挑稻是力气活,现在想来,小时候没有发育好好时少受点担子的压力,个子还能再长高些。
双抢的“抢”,会因为经常不期而至的雷雨而节奏加快。割谷时最好天晴,但“六月天小孩脸”,雨说来就来。这时候,速度就非常重要了。垸里“有兵”伯家,人如其名,真是兵多。四个儿子,加上孙辈一共二三十人。双抢季都一起劳动,摞稻、挑稻和插秧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眨眼间就完成任务了。雷雨来时,哪怕是正在吃饭,也撂下碗筷,冲向田里。夏天的雨也是“牛背雨”,三里不同天。东边岭劳作时大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塘田那边抢收稻谷浑身湿透如落汤鸡。捆好的稻只有堆好在稻场上才算安全。稻场都选在水田中间地势较高有路可走的平地。堆稻垛同样是要经验的,只有堆好了,才能免受雨淋,不影响稻谷的成色。爷爷这时候会过来帮忙或指导爸爸,稻桩朝外,稻穗朝里,围成一圈,逐渐往上堆,堆到高处,需要踩着梯子把稻捆送到上面,直至封顶盖上稻草和尼龙布。稻堆堆好了还真是防水,一直到九、十月份拆开脱粒,稻谷的金黄色与堆稻堆时一样、一点都没变。当然,抢雨时应急也会把稻挑到屋里,堆在堂屋或房间。这时候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是挑一些新稻,脱掉谷粒,准备结实的新稻草用于捆扎秧苗。
整田施肥
一旦开始“双抢”,割谷、整田、插秧都间隔着来。水田肥力和面积不一,每家的田分布在不同的方位。稻穗的成熟程度决定了割谷的先后顺序。同样也要和水田四周其他家协调,因为割谷需要田尽量干燥,整田插秧要放水施肥。七月开始,为支持农业生产,上游水库开闸放水,大小沟渠都灌满清澈的水。有时候水满为患,会从沟渠淌到就要收割的谷田里。当然,旱季也会缺水,水库会尽量放水救急。农忙需要用水时,有其他乡镇的乡亲们会放下农活、在渠道边连夜看守,确保主渠道的水没有被沿途的支渠分流。
稻挑走后,或者仅是挪到田岸上,就可以放水开始犁田了。这么赶的一个原因是协调耕牛时间。牛大多是几家共养,农闲时按月分配给每家轮着饲养。春秋季有青草,早晚放牛。即便冬天,牛也要每天定时牵出牛栏,赶到池塘喝水,并且保证有足够的稻草可吃。牛粪要清理,牛栏要打扫。所谓“养牛千日,用牛一时”。犁田时,新翻的泥块把稻桩覆盖住,水流滚涌进来时,久旱逢甘霖的泥块滋滋作响。家乡话里的“犁田”叫“筛田”(音)。在我看来,犁田是技术活,人和牛协作,长长的鞭子,搭在扶犁的手上。老把式根本不用使劲把牛鞭子打在牛背上,靠着一整套的吆喝声驾驭耕牛,一趟趟来回泥土就翻开了。锋利的犁走过去后,水马上涌进新出现的沟里,人扶犁时把没有完全翻过来的大块泥土用脚踩翻,确保每块地方都翻好。偶有飞鸟落在田里啄食遗落的谷粒,被耕牛拉犁的动静惊扰,嗖地一下飞散,胆大的甚至落到牛背,在牛身上寻找起食物来。耕牛在经过田岸和田角时会顺嘴用舌头卷住田岸上的黄豆苗大朵快颐的,毕竟绿叶菜比干枯的稻草可口。为防止牛吃掉还没熟的黄豆或稻谷,人们会给它带上竹编的牛笼。奶奶经常念叨着“人是吃牛一碗饭”。老一辈人都会随意放纵一下辛苦的水牛,吃就吃两口,并未大加呵斥。的确,酷热难耐的天气里,水牛耕作累了后,取下牛笼、解开架在脖子上的轭头和沉重的粗麻绳,牵到水田附近的池塘或水渠里,硕大的水牛一头扎进水中,萦绕在牛身上的牛苍蝇一下子四处逃散开来,嗡嗡地盘旋在水面。水牛潜水后从水里仰起头使劲左右摇摆,两只大耳朵扇起一圈水珠,蚊蝇被驱赶得四处飞舞。水牛痛快降温后缓缓游到岸边,卷起青草大口咀嚼起来,歇息片刻吃饱喝足之后又起身被架上耕具开始劳动。
整田的“犁耙耖”三件套需要人与耕牛配合、协力完成。技术含量最高、最需要体力的是犁田。犁过的田里,稻桩已经被翻过来的大块土盖住,水也没过土块。为了破开大块泥土,需要用耙。木制的耙呈空心长方形,前后两排木板斜着贯穿固定数个梭形铁块,铁块下部带锋。牛拉着耙,可以把大块的土给划破,横竖向耙几遍后,水田下的土就成糊状。耙本身比较轻,需要压上石头才能让耙齿插入土中。大人由于太重,站上去牛拉不动,只能在压着石头的耙旁边赶牛,速度比让小孩站在耙上耙田要慢。石头的重量和小孩差不多,所以经常有十岁出头的小孩站在耙上扬鞭吆喝,速度飞快。当然,耙上满是泥浆,非常湿滑,耙齿又锋利无比,耕牛拉耙时快时慢,偶有不听使唤,站在耙上的危险系数还是蛮高的。但就有小孩非常娴熟,耙起田来如履平地,就差快飞起来了,也许干什么都有天赋吧。
有了小孩帮忙,大人可以空出来把化肥挑到田边。耙好的田里泥土还是有高有低,需要把土从过多的地方运送到低洼积水过多的地方,使之平整。这时就要用到耖了。耖比犁和耙都要轻巧,起作用的穿过圆柱形的长木头上一排铁制尖钉。耖田时,需要有大局观,积土过多的地方,需要一遍遍地把积土挪至低洼处,耖钉按下去,大量的泥土陷住耖,耕牛需要使劲往前拉。往上提耖时,需要慢慢地提,本来已经埋在土里的稻桩,很多又翻出来,甚至扎在耙钉上下不来不得不停下来清理。泥土从高处过来耕牛再折返时,要把耖提起来,否则又把泥土带回去了。犁、耙、耖的设计应该是不能让耕牛后退,农人吆喝的口号中也没有让耕牛后退的,因此耕牛折返只能在水田里绕大圈。田好不好插主要看耖田技术如何,而这也是要多年积累的经验的。田耖得好,平整,鲜有稻桩翻出来,否则,插秧时很不得劲。爸爸种田算是半路出家,早些年当过兵、教过书、学过木匠、搞过水利、做过水产,整出的水田不好插,老是被妈妈埋怨。
水稻长势如何,肥料很关键。整田过程中,爸妈会把成袋的化肥挑到田埂上。田耙好后就可以施肥了。往往是大人在整田,小孩子们撒肥。氮磷钾是否要同时施是不记得了,但我对叫“碳铵”的氮肥印象深刻。大块的雪白的碳铵块在阳光下非常刺眼,烈日爆晒下使得氨气释放出来,气味异常刺鼻。化肥极易溶于水,但绝不能整个倾倒在一处,局部肥料过浓会烧坏秧苗。大块的碳铵要用锄头砸碎,分到竹篼里,跨到胳膊上,走到水田中间,用手一把一把地撒匀到田里。磷肥和钾肥呈颗粒状,不需要砸散,直接倒到篼里去撒开就是了。氮肥用量最大,应该是有助于秧苗分蘖。施肥过程中手绝不能有破皮处,这些化学肥料对伤口刺激性还是很大的。不知道现在的化肥都是哪里生产的,当年用的化肥很多都来自武穴市祥云集团。钾肥却多为进口的,包装用的蛇皮袋非常大并十分结实。这些标有“苏联产”、“德国产”或者“南斯拉夫产”的蛇皮袋洗净后用来装稻谷很耐用。上高中后我用了几个这样的袋子装衣物,记得高一国庆节放假背着装满东西的蛇皮袋在武中校园里走着去车站回家,被班上的同学看见笑说我们像讨米的,看袋子上商标还是国外来的讨米的。尽管说者无心,但多年后回想起来还是感触很多,当年双抢热火朝天的景象浮现眼前,一切如在昨日。
插秧除草
刚打过肥料整好的水田,难免会有下面地势低的水田要放水经过,而过水时会导致肥分流失。过水同样也要错开谷还没收割的农田,因为不能让代收割的稻谷被水漫金山。这时候就需要协调了。为赶农时尽快过水,下游水田的户主会沿田岸靠边围出或挖出一条沟,隔开刚打过肥料的水田或者需要保持干燥的谷田。偶尔会发生不顾别人冲突和争执,但绝大部分都能协调解决。需要协调还有提前准备秧苗,育秧是很重要的一环。早稻秧苗培育时,天气还比较寒冷,秧田要插长竹弓用尼龙布密封成温室。双抢时秧苗不需要搭棚,但秧田再怎么精心打理都不为过。
田快整出来时,就要去秧田扯秧。秧田和需要插秧的水田一般按照一比十的比例,也就是说一分秧田育出的秧苗够插一亩水田。密密麻麻的青色秧苗,需要坐在特殊“秧马”上,躬下腰,双手贴近秧苗根部,双手交错扯起嫩秧苗,如果秧田的土太硬的话,扯秧的手会很生痛,秧苗极易被从根部扯段。扯起的秧苗需要把根部的泥土去掉。方法也简单,就是揪住秧苗上部,就着水上下冲洗秧苗根部,大块的泥巴就被机械力给去掉了。“秧马”其实就是固定在类似于滑板上的矮木凳,与泥土接触的地板使得凳子不会陷进泥里并很好变向,节省每挪一步需要从泥里拔出凳子腿的时间。“秧马”底下放着一捆新稻草,方便在扯够一捆秧苗后,用右手抽出一根稻草,快速地打上稻草结。说起稻草结,一句很有名的对联非常有意思,就是“稻草捆秧父抱子,竹篮提笋母怀儿。”据说是清代大散文家方苞小时候想出来的。这些传统的耕作技术的起始年代应该远远早于清代,可见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实用的稻草结一样,把牛绳系在牛桩上的方式也是非常简单巧妙实用。
成捆的秧苗拢好后,需要把他们挑到已经整好的水田,很多时候距离还不短。接下来就要把成把系好的秧码进竹篼里,根部朝外,绿色的秧叶朝里,上下几层码满了的一篼秧非常沉重。挑秧用扁担,两头接上麻绳连着的铁钩,晃悠悠的这一担可不比一担稻轻。有时候秧田到水田经过垸里,偶尔会有一两把秧苗掉落地上。当然,为提高运输效率,板车也可以被码满捆好的秧苗,一趟运到水田。从扯秧开始,一种不速之客就开始出现并显示威力了,那就是蚂蟥,学名水蛭。蚂蟥一不怕热,越热越多;二爱水响,扯秧时的动静吸引着大小胖瘦不一的蚂蟥成群结队地快速游过来,找准手指和脚趾间、手背、脚背和小腿前后,拼命地吸血。大个的肥蚂蟥已经够吓人了,小个的瘦蚂蟥更恐怖,叮得深、吸得狠,不经意间突感一阵剧痛才知道是蚂蟥。用手拔下来时它又叮在你手上,牛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好不容易甩掉了,突然又有新的蚂蟥叮到已经流血的小腿伤口里,真是前仆后继,防不胜防。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快速处理,快速干活,挪动秧马,否则活没法干,只能疲于应付这些难以摆脱的蚂蟥了。有时候也有隐匿很深的蚂蟥一直叮着不易觉察的大腿上,直到晚上洗澡时才被发现。
秧挑到田里了,需要进行抛秧,就是把一把把的秧苗均匀扔到水田各处,方便插秧时就手。抛好秧,得估算好秧苗把的密度:太密,碍插秧人手脚;太稀,需要起身到别处取秧,减慢插秧速度。抛秧需要臂力,也检验稻秧结的牢固度,我系的秧由于稻草结打得不紧,往往在空中散开,零落的秧苗如天女散花一样。抛秧和插秧可以同时进行,而插秧同样是技术活。左手拿起一把秧,大人可以整把拿住,小孩要分两半,右手从根部分开成束的秧苗,通过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的配合下,把几根秧苗插到水面以下的泥里。显现技术的就是插下去的一棵棵秧苗是否笔直,因为后续需要用脚去除草,还有就是一趟下来的宽度及插秧的进度。单拿秧路是否笔值,新手就很容易就着田岸的曲线,最后把自己围住、困在插好的秧苗中出不来。插秧的挑战还在于与蚂蟥、蚊子和苍蝇斗争。蚂蟥前边已经说了,夏天四十度的高温,使得水田里水滚烫。插秧人的手已经被热水泡得发白起皱,但这种滚烫不能阻止蚂蟥的“觅食”。妈妈告诉我们插秧时有蚂蟥叮在腿上时就用秧苗的根部把蚂蟥扒拉下来,趁笨拙的蚂蟥还在秧苗根里挣扎扭动时一把快速插到泥中。这样等它爬出来,插秧人早就走远了。但这都是“高手”秘籍,我们这样的新手总是疲于应付嗜血的大小蚂蟥,插秧的速度慢下很多。除了蚂蟥,蚊子和苍蝇在傍晚时分也非常猖狂。双抢为了赶进度,天擦黑时还在田里劳动是常事。水边草丛中的蚊子和苍蝇个大,特别毒,一咬就是一个打肿包。水田里的蚊子和家里的蚊子大小差不多,但肚子上有黑白相间的条纹,喜欢群居在水稻丛中,谷被割倒后,失去居所,栖身于岸边邻水的青草和黄豆秆中,最喜欢叮咬人和耕牛。苍蝇其实是牛苍蝇,块头比家蝇大好几倍。贴着滚烫的水面,蚊子苍蝇嗡嗡地如战斗机群一样轰鸣过来,叮咬任何露在水面以上的皮肤,包括脸。一旦被叮一口,只得扔掉手里的秧苗,一把打在胳膊甚至脸上,泥浆溅满一身一脸,如花脸猫。这时爸妈就会招呼说:“蚊子出来了,你们先回家吧。我们就着还看得见,再插一会儿秧。”不可否认的是,蚂蟥、蚊子和苍蝇不会因为他们是大人而不叮咬他们。
插秧时还有另外一个场景,爸妈用这个来教育我们:“好好读书啊,书读出来了,以后也和他们一样吹电扇,不用插田。”所谓的“他们”就是粮店里的职工。家里在塘田那边分有一亩四分水田,正好在乡粮站宿舍楼的下方。五层的宿舍楼在一片水田中显得特别突出和显眼。年轻的粮站职工负责收购稻谷,不用起早摸黑。夏日里,他们早早吃好晚饭,洗好澡,就在电扇下吹着笛子,拉着二胡,悠闲地娱乐消夏。记得很清楚,曲子大多是《十五的月亮》、《世上只有妈妈好》等。这些事情现在看来本没有什么,但事情就怕对比。与这些年轻人气定神闲、怡然自得相比,我们在被蚂蟥叮咬、蚊子和苍蝇的轮番攻击下,顶着盛夏酷热的余威,面朝“水田”背朝天,拼命插秧。这反差是否有点大啊?爸妈的现身说教,也许起到效果。好好读书,努力加油吧!少年。
双抢时集中优势力量,把大块的水田插好秧后,有时会因为秧苗不够,剩余边角没有插上秧。这时爸妈因为有别的农活,会让我们来“插田角”。这样的活当然愿意干,因为从扯秧、挑秧和插秧都是自己独立完成,总体的工作量不大,但独立做完后成就感很大。下雨影响最大就是淋湿割倒的稻子,插秧时下雨倒是可以用蓑衣、斗笠或简易的尼龙布套在身上,在雨中继续。天旱是求水,涝时水满为患,插好的秧苗会被水完全没过去,水田一片汪洋,和池塘一样了。但水退后,秧苗露出后还是能生长、不停分蘖,显示出极强的生命力。
插秧赶时间,立秋,一般是在八月十号以前插下去的秧才长得好。插过秧田后,基本上宣告双抢结束。水稻好阳光,同一块田里,即使插秧的时间就晚两三天,秧苗的长势就差很多。这些直观地说明“抢”农时的必要和紧迫性。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所谓“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就是这个道理。
秧并不是插下去就万事大吉。双抢后的水田管理,直接决定下半年晚稻的收成。插好的秧苗快速分蘖,越来越密,很快人站在田岸上,已经看不到被长高的秧覆盖住秧苗间的水面。从这时开始,除草、打农药、追施尿素、钾肥等不可少。一个很重要的程序是“薅草”。双抢后期,大人会用稻草编成可以固定在脚后跟上环状草绳,套在脚下的草绳用于增加摩擦,可以通过脚上使劲把秧苗根部的野草踩进泥里。薅过草的水田,水变浑浊,或者水少的田里烂泥上边泛绿的杂草都被踩踏进泥里边了。薅草时另一个重要任务是除稗,稗在秧苗没有长高之前是不好分辨的,只有在薅草时,看到明显是稗的,弯腰拔出,扔向岸边,不让这些稗草争夺水稻的肥料和营养。后来大家用除草剂代替薅草程序,大量使用化肥实现增产增收,但这同样使之前走集体时只用有机肥料水田里常见的黄鳝、青蛙甚至甲鱼和乌龟等慢慢减少甚至绝迹。
脱粒卖谷
水田除了水稻,也是可以用来种瓜的。和在旱地里种瓜相比,水田里种瓜一般面积更大,便于管理。但种了瓜就不能种植早稻了,只能在瓜生长季节后,赶种上水稻。盛夏季节,田畈、地头会搭起各式瓜棚,供大家乘凉歇息。瓜果成熟后,会现从瓜田里摘下,在瓜棚里、公路边、田头售卖。夏天紧张劳作中,全家共享一个冰凉的大西瓜也是非常惬意的享受。
水田也可以留出一块来种上荸荠,长辈形容缺少常识、五谷不分,会说“说荸荠是树上长的你也信?”荸荠是一种多年生的宿根性草本植物,生长周期长但极易栽种,只需把长长的茎折成一把,插到水田里。不需特殊照顾,在田间管理水稻时顺道照顾一下,直到春节前可以在泥里挖出黑黝黝的鼓状(亦如象棋子)的荸荠。洗去表面的泥土,咬开后里面的白皙的肉瓤多汁甘甜无比。这种带着泥土芬芳的难得的美味,是春节时节少有的鲜货。每年爸妈都会留出一块水田插上荸荠,这也是我们春节时重要的年货储备。
双抢的高潮在赶时间,雨水中抢收早稻。但收获是令人期待的。打谷脱粒环节,稻场、石磙、拖拉机和脱粒机是主角。稻场是每个垸必有的,早期稻场就在垸边,那是一块块圆形的硬土场,四周围有圆柱状的稻堆,而这些稻堆堆在圆形的略高于地面的一层土上,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防水。当然,现在这些稻场甚至临近的水田都已经盖房屋或者被征用了。除了土稻场,也有水泥稻场。每个稻场配备数个石磙,这些圆柱形的石头,应该是从远处的石场打磨好运来的。石头一端粗,一端略细,两端中间部分有凹坑,由于固定用粗麻绳套在牛身上的木框。长身体中的小孩会尝试用双手抬起石磙并把它立起来,一旦成功,代表力气够大,马上向比他更小的小孩吹嘘:“我能把石磙立起来,你行吗?”拆开稻堆,解开捆稻的“部”,把稻铺展到稻场上,一层交错压着一层,露出稻穗。如果稻堆堆得好,这些稻穗上的谷壳依然金黄铮亮,若是漏水,谷壳会发黑发霉,将严重影响谷的价格。稻子铺好后把石磙套上架子,用粗麻绳连到牛脖子上的轭头,牛一圈一圈地用石磙碾压稻子,谷类便很快便脱落,稻秆也变得扁平柔软起来,可以捆稻草了。除了石墩脱粒外,也可以把拖拉机开到稻场碾压脱粒。脱粒机也可以在稻场上启动快速脱粒。下雨天抢收在家里的稻子,爸妈把大门拆下来横在地上,解开稻捆,一把一把用手摔到门板上,撞击脱去稻谷。公路边甚至可以把稻子铺在公路上,利用来往的车辆脱粒,不过这样会造成底盘低的车子抛锚,也非常的不安全,派出所会三令五申严格禁止。
稻穗脱落的稻谷沉在地上或者夹在稻草中间,确认稻穗没有稻谷后,可以解开牛拉的石磙,开始捆草。小孩可以学着捆草,用到一种叫“羊叉”的工具。羊叉是一根长木棍前端固定两根带弧形的金属叉子,插到稻草底下抬起抖下其中的谷粒,抖干净顺当后,铺到一旁。这样一层层地铺够之后,用羊叉从一边底部插入金属部分贴地抬起木杆,人顺势走到草堆上踩出一个凹槽,再把羊叉往怀里收起,一只脚拢过这一半稻草,完全拿起羊叉,用脚踩实,用抽出大羊叉滚动成捆的稻草,这样就卷好一捆稻草了。看似没什么难度,但仍然需要经验,锋利的羊叉尖也很容易扎着捆草人的小腿和光脚。和捆稻一样,用从稻捆上接下来的“部”捆好稻草,一担担地挑回家或者就在稻场上堆成草堆。这些稻草将用来烧火做饭和喂养耕牛。
新脱下来的谷粒中有碎的稻秆渣和干瘪的谷壳,这些是要去掉的。最常用的是扬谷,用到一种叫“掀捧”的工具,和羊叉棍一样长,掀捧棍前端是一块胶板,略带弧度,插向谷堆底部,把一铲子的谷扬到半空,风力会把稻谷中重量轻的空壳和草屑吹到一边,而饱满结实的稻谷会堆在正前方。八月份的秋老虎依然肆虐,烈日爆晒,知了呱噪不已,稻场边的树上叶子纹丝不动,一点风都没有。但扬谷时可以通过独特的吆喝声唤来风,这流动的空气哪怕是只有一丝丝,穿过四周稻堆间的空隙,已经足够老把式们完成扬谷了。
扬好的谷要晒干,打谷时天气非常重要,拆开稻堆的一两天最好不要下雨。打谷下雨,会打乱整个节奏,全家老少将疲于抢谷,尼龙布、稻草都用上。计划好的卖谷时间自然是要推迟好几天。只有谷打好了,用“揍把”(音)一趟趟地把金黄的稻谷拢到稻场中央堆好一堆,再用麻袋或者蛇皮袋装起来,用板车运回家,才看到收获的成果了。收成好不好,看这块田能打多少袋谷就知道了。只有这个时候,辛苦完成“双抢”的人们才略微可以放松心情。
在2006年农业税取消之前,是需要交公粮的。每家都有一个小本本,记录平价收购的公粮进度,只有交够公粮了,才可以卖高于平价的议价粮。一开始,所有的谷只能卖给粮站,慢慢地就有谷贩子为私人承包的米厂收购稻谷,再到后来,粮站完成历史使命,米厂承担了稻谷收购加工和大米的销售了。
当年的粮站非常热闹红火,粮站的职工很让人羡慕。但就他们在我们双抢时能够吹笛唱歌这一点就让我们艳羡。粮站质检把控程度关系着我们双抢的经济收入,卖谷人是一丝也不敢怠慢。年轻的质检员戴着墨镜,站在一直排到粮站门口外边等着卖谷的板车队伍边,一手拿着质检单和钢笔,胳膊里夹着长长的有凹槽的钢钎,另一只手挥舞着指挥排队卖粮的群众。双抢难,卖谷也难。记得有时候跟着爸妈卖谷起早排队,一直等到中午还没进粮站。好不容易轮到这车时,质检员用长钢钎捅到装满稻谷的麻袋或蛇皮袋里再抽出来。钢钎凹槽里的稻谷飞溅出来,但大部分留在槽里,质检员倒立起钢钎,用另一只手接住顺着手把处漏出的谷粒,空出的钢钎再夹到胳膊下,空出的手抓起些谷粒塞到嘴里嚼开,这样判断这车谷的干燥程度,是否需要再晒一晒,粮户在不同意质检员结论时可要求用仪器检测稻谷水分含量,大多数情况下,质检员的判断和机测一致。质检员给出水分判断后,用嘴使劲吹向手中的谷粒,根据飞出的谷粒中空壳和草屑多少决定是否需要用扇柜再过一遍。卖谷的可以选择不晒或不扇,但价格会打个折扣。折扣多少自然是质检员决定。如果可以卖了,开个单子去称重。谷袋少的话,可以把一袋袋的谷搬到磅上过称。也可以把板车整个拉倒巨大的称台上,记个毛重,谷搬到仓库中空板车和袋子再过一下称台,称一下皮重,毛重减去皮重就是谷的净重量了。硕大的称台甚至可以称出装满谷拖拉机的重量,巨大磅砣常常引起我们的注视。称台周围有大风扇在运转,即使在最热的时候,不开风扇也一直凉风习习。也许是因为在我们小孩眼里,这里多少有些神秘感吧。
如若选择或者必须晒谷,那只有把一袋袋谷卸下,解开铺在粮站里的水泥地晒场上。借着太阳光好好晒个一天半天的。如果还要扇谷,我们只能把一袋袋谷搬到高大的铁扇柜上,手工摇动铁扇,扇起的风把空谷壳等扬走。这样下来,谷更干净、更干燥了。再装袋让粮站质检员检测一下。在粮站晒谷、扇谷过程中,会和别的村的人打交道,有时候不经意间发现初中同学的爸爸和自己的爸爸居然是小学同学。粮站也是不同辈人共同劳动、沟通交流的场所。谷质量好不容易过关了,需要一袋袋地送进仓库,那些散开的谷,如小山一般堆着。为了把谷袋送到高处,人们只能踩着垫在谷堆的斜坡上拼接起来的一条条跳板上去,直至解开袋扣,把谷倾倒在谷堆上,这些谷来到属于它们的地方了。卖好谷后,拿着单子,去粮店出纳窗口兑换现金。漫长的双抢这时才算真正拿到回报。
谷用来物物交换,换米粉、油面甚至新鲜豆腐,有一年,外地人拉来一车苹果,家家户户用谷来换,一车苹果换了一车稻谷。记得那些苹果不大,但很好吃。至今仍然记得沁人心脾的苹果味。谷是最硬的硬通货了。盖房子、娶媳妇要用钱,借钱时可以说等我下半年谷卖了就还。这样的信用值还可以用于孩子上学的学费,记得小学时,有一年因为书杂费没有交,老师没给我发新书。我很委屈,回家后和妈妈说,她去学校找老师,说:“又不是不交钱,等我们把谷卖了就交。”然后指着不远处的稻场,说:“你看那里,那个最大的稻堆就是我们家的。”就这样,我拿到新书了。这书也就一年一年地念下来了。
卖完谷的晚上,爸妈都要算算账,盘点一下一年的收支。算上肥料、谷种、农药和水利建设费等,一亩田下来可能挣不到一百块。不由感慨:“这田是冇得插头。”然而算完之后,又开始计划下半年在那些田种油菜或冬小麦。“双抢”尽管结束了,但“农忙”仍在继续。年复一年的“双抢”季,今日已再难觅。也许,这就是生活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