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作者: 简爱2004 | 来源:发表于2019-01-14 16:24 被阅读23次

    文/简爱

    2008年春天阿二提着行李出现在上海火车站出口处时,她已经32岁。穿着最爱的蓝色毛衣和洗白的牛仔裤,阿二象个小姑娘似怯怯躲在阳光斑驳的阴影里,等候着老贾。大城市的气息让她心慌意乱,其实对上海一点都不陌生,短短30分钟的行程已经把生活了30年的安静古城决然留在身后,只是倏忽置身于繁华中,依然恍若隔世........

    一.

    家属大院的房子还在装修,阿二借住在单人宿舍,七平方米的空间简单地放了一张床和几件旧家具。老贾很兴奋,早早就把床单和被子拿到阳光下,晒出了温暖的味道,就等女人到来,就等着二人会在时光中琴瑟和鸣。阿二是个神经质的女人,但她单纯天真的品性却在生命中某个时间点,让老贾在清贫人世有了一个家,一个娃,二人如芥草一般缠绵不得挣脱,到底是怎样的前世才能注定今生的缘分,阿二想了十年。

    那天晚上,二人在附近的小饭馆一边嚼着回锅肉,一边听老贾说着让阿二听上去完全陌生的名字和名字后面的人生,阿二时常会走神,她对新生活一无所知,特别明天要去报到的单位远在上海郊区,工作能胜任吗?她害怕,可紧张却无法诉说。回到漆黑静寂的宿舍,阿二便沉沉睡去,老贾则回单位继续加班,一宿未归。

    楼道里有公用的卫生间和洗漱间,早晨和晚间都会在那儿碰到唯一的邻居:一对老夫妻和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她从不搭理他们,在臭气醺天的公共区域用最快的速度解决完所有问题,反身就冲向小屋,把门一锁或者扬长而去去赶班车。老贾在刚团圆的第二天就接到命令去了四川,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电话寥寥无几。10年前的阿二注定悲观压抑,她完全适应不了这个肮脏的环境,每天4小时的路程和一段诡异,没有路灯和行人,需要狂奔的小路;冷漠的团队加上一个熟人都不在跟前的局面,她满脑子就是“回家,回家”.......于是每到周五,地铁火车公交车一路风尘后见到了爹妈和孩子,扑面的熟悉让她暂时忘记了上海的不堪,美好的时间就在几顿饭和细细碎碎的光阴中消失了,阿二都是挣扎着一步步又走回了荒芜,归路傍依着音乐,那是无所适从的内心唯一的安慰!

    老夫妻在上海带外孙,同时也在照顾患白血病的女儿。白天会看到老夫妻,阿二开始和他们微笑点头,偶然也会淡淡地说几句话,远远瞥见光头的年轻女子在走廊尽头和爱人在交谈,面带笑意。入了夜,阿二早早就躺在床上听音乐,门外的哭声开始传来,成人痛苦的哭泣不知是母亲还是女儿,无人安慰,周围是一片沉默。

    草越来越绿,蝉声鸣叫,门口哨兵换上了夏天的军装,他们会喊阿二“嫂子”,阿二还不习惯,拘束又腼腆地低头回应,然后匆匆地在清晨或黄昏穿过小径。等着一个有晚霞的夜晚,她用借来的旧自行车驮着两个大包裹运到新居,那是在上海的第一个家,这一住就是7年。新居空荡荡,睡觉就把被子往地上铺开,黑暗中躺在上面可以遥望远处五角场明亮的灯火,那一天焦躁的心情才慢慢归于平静。多年后,阿二总会想起在公鸡鸣叫中苏醒的自己,站在阳台上感受风吟鸟鸣,四周是大片未开发的土地,空无一物,简直有点儿回归农村的味道,那时和朋友谈起上海,她总说是生活在“都市中的乡村”。

    “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阿二没有退路,她学历不高,这一样就断了所有念想,只能畏缩地继续向前。文字的智慧不会让一个忧郁的女人瞬间菩提顿悟,因缘未到时,心生愚痴,处处苦海。有一天,她走进小区,却仿佛通向了死寂,四周是深暗一片,断电应该不会,毕竟门卫还亮着灯?她这时进退二难,往前走一步,就一阵恐惧袭上心头,黑夜中总有影子跟随,是年轻刚离世女子的灵魂吗?老汪家媳妇还未来得及见面就猝然离去;白血病妈妈几日前在尘世走到了生命尽头,不舍却无力回天....挪到楼下,抬眼一望,每个深邃的窗口默默无语地盯着阿二在楼下来回徘徊,她其实是在等待,等着一个人会从远处走来,仿佛一道圣光照亮她已经疲惫不堪的内心。一分一秒过去了,黑色跌入了深渊,正如算命先生对她说的:“你的人生没有贵人,什么都只能靠自己,谁都帮不了你”。她怯弱又悲壮地冲进了阴森的楼道,高声唱着刘若英的“后来”,用抖索的手开了门,打开了屋内所有的灯,稍远处的吹号声正在响起,幸好还在人间。晚上睡觉时,灯依然耀眼地守护着,她听到楼上有脚步声,那脚步轻微飘逸,而她心里明白楼上老汪这段时间一直在四川执行任务......

    二.

    秋日,老贾会在一个明媚的周末上午搬把小凳子坐在阳台上剥毛豆,让阳光洒满全身,他觉得生活很美好,绿油油的毛豆装满了一盆,他也构思好了下午的安排:作业,篮球和电影,大树平安有序的成长,老贾内心就感到喜悦。大树4岁来到上海,那时大院还如田园般隐匿在城市某个角落;那时33岁的老贾每天行色匆匆,不是在路上,就是在那遥远的千山万水间,偶尔回家会带着大树看世界;那时大树最爱躲在他大腿后面,用清澈,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视着这新奇又辽阔的天地;那时候大树的梦想还是长大当个站岗的解放军...

    在老贾开始慢慢空闲下来的某年某一天,他和佩在地铁上偶遇,一路热烈地交谈着,或者佩更象在做演讲,对着还保留着乡村气息的听众诉说半生追求:儿子就读于名校,从幼儿园开始就奔波于各大顶尖培训班,日夜兼程,天终不负我的执著.老贾的教育理念就这样被阿二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子突兀地播种了一颗种子,就在地铁上,阿二连思考反抗的时间都没有,就身不由已卷入了接下来每天急吼吼的日子中。大树和多数孩子一样,学着学着就倦怠了,他最爱在大院里闲逛,遇见同样晃悠的孩童,一个眼神就开启了花样百变的捉迷藏,叽叽喳喳的热闹把关在家里做奥数,背英语单词的男孩女孩勾引了出来,很快聚集成一支队伍,在无数个月色美丽的夜晚大树就在这个大院渡过了他幸福,踏实的童年。多年来,阿二总会悠悠地对老贾说:你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坚持把大树带到了上海。

    也有不玩的孩子,对门男孩如果未考到第一,他父亲会狠狠揍他,顫栗的哭声穿透了老贾家的大门。老贾踮着脚无声无息地从猫眼窥探对门,一扇紧闭的深红色门和门里面的怒吼让老贾猛然升起了与大树继续斗争下去的力量:上了好初中才能上高中,不然上不了高中只能进职校,你现在不吃苦,以后做什么工作呢?大树趴在写字桌上非常应景地订正错题,认真严肃,阿二煎带鱼的香味一阵阵飘到了客厅,老贾和大树都有点恍惚,家里的厨房是没门的,在这样朴素的时刻,刀光剑影卸下了它的沉重,空气也似乎变得温柔了起来。

    学历很重要,在这个盛世。能力当然也重要,但它更需要耐心和运气。老贾说他自己就是靠知识改变了命运,在看到大树厌倦,迷茫,逃避时,老贾爱上了讲故事,象毛姆一样讲着“月亮与六便士”,他讲自己泥泞的岁月和曾经的光芒,大树一直听地很专注,听了无数遍,虽然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崇拜渐渐生出了许多淡然,毕竟在缓慢的时光中大树已经14岁了,那是无可奈何又无能为力的远去,老贾和阿二都会失落,好象在刚懂得相处的时候却已经要开始学会那必然的渐行渐远。

    搬到新居也是好几年了,打开窗户隐约听到鸟叫,周围的世界被汽车声填满了,幸好还有一片公用天台,阳光一泻千里,微风吹拂时,阿二总会想起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生命如此可爱。老贾一直觉得只要阿二安心了,家就会平和,争吵的那些年到底谁赢了或者都输了?林清玄说:悲哀有如橄榄,甘甜后总有涩味;欢喜则如梅子,辛酸里总有回味。位于皖南平原的老贾老家,生存着一大群兄弟姐妹侄子侄女,阿二总会恨恨地想起他们,与老贾无力对抗着他的血脉,郑重地质问人性与伦理,句句铿锵有力却依然败得灰头土脸。老贾依然是老贾,阿二依然是阿二,凌厉薄情的话消逝在唇边,内心的忧伤则在不停到来的日子里慢慢渗出。老贾在一步步试探着阿二的底线,而阿二却想逃离,但是伤感地惊觉除了老贾,生命里没有经历过任何温暖清明的相遇........

    佛曰:放下即慈悲。老贾年纪渐长后喜欢种植花草,和养育大树一样,那是他生命能够蓬勃的一部分,委屈时会和绿萝对话,植物无语,隔日细瞅却有了更野性的生长,老贾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天地宽广,生活细微,阿二漫不经心地让家里又弥漫开了烘焙比萨的醇香,大树窝在那块阳光明亮的沙发角落沉浸于“当幸福来敲门”:幸福里面没有为什么,只有我。日子的芬芳让老贾很有信心,那是生命从虚无到扎根的自信,平淡纯粹。

    三.

    天空挂着冷月,寒风彻骨,大树背着沉重的书包,花了一个小时终于到家。冬日天色暗得早,冷冷的客厅里面只有叮咚在等着他,叮咚是条十个月大的小狗。厨房是冰冷的,老贾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家,况且今天肯定会堵车。大树已经饿得垂头丧气,一天高度集中的脑力消耗和有如黑暗料理般的午餐,让他每天都活在饥饿中,这时他开始思念阿二。外婆生病了,阿二需要去照顾,用她那不娴熟的厨艺。“大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阿二没头没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好象就是要硬生生地让大树提早体味到世界荒凉,还有他自己生命的力量。

    大树应该习惯了,因为他想起来还在读大班时刚6岁,一次发烧,阿二就狠心地把他独自扔在家里,床边放了一碗水和几块饼干,然后就义无往顾地去上班了。大树孤独地望着天花板,他什么都不懂,以为生活本就如此。阿二其实在很多年后一想起就会心疼,工作和收入都很普通,但当女人的老实来自家族的血脉传承,木讷,不爱表达成了基因,很多话就说不出口。阿二在这10年兜兜转转,相逢了很多女子,美丽或者丑陋,善良或者邪恶,鲜活了她压抑许久的对自由天性的呐喊。大树如果是一个女娃该多好,她一定会比阿二生动灵气,但男孩如何教,男孩子还是粗糙一点吧!

    象爬峨眉山,到了九十九道拐象落入了圈套似的,仰不见顶,俯不见低。大树飞奔到了前方拐弯处不见人影,只有他的吼声飘荡在山谷中,那是男孩心中一直隐藏着的野性释放,这一刻山很安静,树却欢腾。大树从小就游离在世俗标准之外,象株野草生硬又狂喜地沉浸在没有荣耀和奖牌的世界中:种菜,烧饭,研究NBA,痴迷游戏。身边总归有很多听话,礼数有加,惹人喜爱的孩子,大树远远地望着他们,阿二懂他,就象允许自己的出世一样,让大树做自己,因为10年很短,而一生却很漫长,何等幸运。

    旅行,坚强,还有阅读。三毛说:我喜欢,将读书当作永远的追求,甘心情愿将余生的岁月,交给书本。老贾也开始沉下心来阅读,他读“红楼梦”,然后再品味“蒋勋说红楼梦”,熄灯后听着全本“红楼梦”,在满纸荒唐言中跌入梦境。大树很多时候在书桌前低迷疲倦,老贾会劝他读“红楼”,认识无趣的贾政如何“爱之深,痛之切”的对待宝玉。大树不爱脂粉气,他看“水浒”会入迷,把鲁智深当作了人生中第一个偶像。阿二喜欢阅读源于孤独,她念书差劲,但宿命般地恋上了文字。邻居有位医学女博士,擅长考高分,书柜散落的都是专业书籍,可以用来品茗清茶,斟酌人生的书却寥寥可数。博士爱人和老贾是同事,因为肤白人称“小白脸”。有事相托,所以小白脸得以拿到阿二的学历证书,在办公室里他很不屑:原来是个大专生,居然还是自考的!会念书和会读书,如果让世人来做选择题,都会选前者,那必定承载着上苍的厚爱,聪慧过人,在早年就避免了颠簸的命运。老贾当然尴尬,很少带阿二出席聚会。阿二轻叹: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六年级寒假去的英国,大树游学归来算是见了世面,品尝了正宗下午茶,在剑桥大学著名剑河留下了身影,瘦小的身躯裹在大红的羽绒服内。衣服都是哥哥给他的,阿二甚是怪异,偷偷地和别家比着去过哪些地方?阅读了哪些书?兴趣爱好?外婆一直唠叨着要体面衣着,否则会被别人看不起,阿二思索着:别人是哪一类人?静观大树,坦然内向,拒绝浅薄。

    四.

    外婆在想念春天,当春花锦簇,阳光一露出,她就想迫不及待地去拥抱,生病了眼中也看不见任何忧伤,她是一位知足,从容的老妇人。她帮阿二翻阅风水宝典,字里行间透露着阿二命中注定做国外生意,困难重重,唯有坚持才会触摸到现世里的美好。玄学神秘虚幻,信仰的力量让阿二仍然执著,在孤独穿越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洞时,她能感受到金色的太阳抚在身上,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10年一个轮回,花开花落,家人对阿二一直是期许的,料想她一直在追求着人生希望,从不向命运妥协,即使是蜗牛也应该见到了梦想中的大海。可阿二依然还在路上,她始终没有社会所认可的成功,比如金钱,名誉和文凭。家人担心她的年纪,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和外甥一辈的青春男女一起参加考试,装嫩扎个马尾,却在监考老师深有意味的一瞥中乱了方寸。

    去庙里烧香,祈愿家人健康平安,阿二也祈求上苍给她一个顺遂未来和强大的内心,她盘腿坐在佛前沉思。逝去的10年很充实,看到过一句话:活得充实比获得成功更重要,而这正是努力的意义。当然时间有限,或许该做点减法,用专注力来塑造一个更好的自己。夏洛蒂笔下的简爱,凭借自身的力量获得爱,尊重和繁花落尽后的丰盛,那是要走过很多路,看过很多书,遇见很多人的悠然境界。对了,阿二的笔名就叫简爱。

    2018年,阿二42岁。她骑着单车来到故地,一切都和十年前完全不一样。已无空地和满眼的绿,美丽的写字楼走出了一群群潮流白领。哨岗拆掉了,那地方正在盖一座小学,塔吊林立。大院还在,太阳也照样暖和,没有孩童在嬉戏,旧人已不见。风吹过发丝,心中一动,迎面仿佛走来了十年前那个明朗的男子,还有藏在回忆中最后温柔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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