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村头的化工厂回来,天已经黑尽了,四周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中年男人刚一进门,透过昏黄的灯光,看见了儿子一张忧郁的脸。
父亲一愣。按说儿子应该回学校了,虽说是星期天,但家里离学校很远,有十五里地呢!儿子在校住读,每星期五的下午回来,星期天下午返校上晚自习,可是今晚儿子却在家里,况且明天一早他还有课呢!
父亲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些灰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在化工厂里当搬运工,每天有卸不完和上不完的货,弄得他灰头土脸,只有在下班回家的时候,他才稍微感到一丝轻松。父亲边拍着衣服边问:怎么没去上学?
儿子看了一眼疲惫的父亲,目光有些游移,声音低得像蚊蚋,怯怯地回答了一句:学校放假了。
儿子年纪还小,身子也还没长开,说谎说得不顺溜,父亲从儿子躲闪的眼神中一眼就看穿了。
母亲从院子外进来,肩上挑着一担晒干的煤球,她的脸色像她挑的煤球一样黑,母亲说:孩子不想上了。看来之前母子俩已经有过交流,儿子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母亲。
父亲把脸一沉,脸色如同外面无边漫漶开去的黑暗。母亲的话虽然让他感到意外,可他却没有发作,却催促母亲快点做饭。要是在化工厂里,父亲早就暴跳如雷了。父亲是搬运队里的头儿,性子火爆,脾气倔,手下的工友都惧他三分。
吃完了饭,父亲准备了一盏手电筒,以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对儿子说:走吧,回学校去,我来送你!
儿子原本意识到有一场暴风骤雨般的风暴要来,可是父亲竟然什么也没有说。越是这样,他的心底反倒越是不安,直到父亲说出送他去上学,就算他心里极不情愿,可是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父亲在前,儿子在后,父子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出村口的大路上。父亲手里的手电筒一晃一晃的,手电筒的亮光刺破了周遭的黑暗。他们来到了一处茂密的庄稼地,郁郁芊芊的庄稼叶子下面躲着不知名的虫儿,吱吱吱地叫得正欢,和着远去池塘里的蛙声,响成一片,像是在演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他们走近时,那声音便低下去,他们走过后,那声音又渐次嘹亮起来。
如果不是与父亲在一起,一个人走在这黑黢黢的夜里,儿子一定会感到害怕,那些他听来的《聊斋》里的鬼故事一定会让他心惊肉跳。可是现在,儿子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父亲就像一座山,有了他的庇佑,儿子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吓唬到他的。
父子俩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心里都闷着一口尚未舒展的气儿。奔五的中年男人和青春期的懵懂的少年,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代沟。路边的小草上已经有了露水,打湿了两位夜行人的鞋子和裤腿。
父亲的脚步慢了下来,一包包沉重的化工原料已经压了他一整天。
儿子的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一通急匆匆的行走,让他有些跟不上父亲的趟儿。
歇会儿吧!一直沉默中的父亲突然开口了。
父子俩在一处空地上坐了下来,屁股下的土地有些潮湿,让人平添一丝寒意。
你知道周木匠家里的事吗?父亲突然问。
儿子点点头。周木匠是邻村的一位木匠师傅,他们家有两个儿子,一个考上了北大,一个考上了清华。十里八乡的人一提起周木匠,都说他教子有方,周家有风水,破窑出了好瓦!周木匠就是人们的骄傲,他是一个榜样,一面旗帜。大人们鼓励自己的子女好好读书,没有不提到周木匠家的两个儿子的。是呀,连古人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个人唯有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老人们也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这些话儿子不止一次听父亲提过。
只是现在,儿子想起这些,微微感到脸红。父亲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谈起周家的事如数家珍。儿子静静地听着,尽管有些他之前已经听过,可现在听了似乎又有了一层新意。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此刻竟变得口若悬河,俨然化身为一名传教士,在卖力地布道。
父亲站起身,长吁了一口气说:走吧,还有五六里地呢。他一边走还一边说,人家打小读书就这么用功,不出息才怪呢。
儿子的脸上红彤彤的,好在在夜色里父亲看不到,他知道父亲的用意。其实,从父亲一提起周木匠,儿子就知道父亲的答案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很快学校就出现在了眼前。父亲说,去吧!儿子转过身去,眼里已经有了泪花,他看见父亲的身影一下消失在回家的路上。儿子知道,父亲必须回去,明天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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