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月之恋
失落的家园王家湾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风光旑旎,物阜民丰。这里的人们世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民风淳朴。
打我记事起,我家就住在这个湾子里。说是在湾子里,准确地说,是在湾子旁边的一座小山包上。红砖灰瓦的房子,独门独院地矗立在遍布荒草的山头上。
我曾经好奇地问过父亲,为什么我们家单独建在这里。因为离我家房子不远的地方有几处坟冢,那都是湾子里早年殁了的老人的坟茔。在夏天的晚上,我们常常在门前看到“鬼火”一样的东西,这些都使得幼小的我感到悚惧。
父亲的回答轻描淡写:这儿是村里分给我家的自留地,在这里建房宅基便宜,基本不要钱;父亲是一个喜欢清静,不爱热闹的人。
在王家湾的村民眼中,父亲的行为显得特立独行而另类。更多的时候,我们也早已习惯了我们家的这种特殊性,只要一汇入王家湾众多的玩伴中,我和妹妹便兴奋得如同快乐的小燕子一般了,疯闹起来,乐不思蜀,挨母亲的责骂也是常有的事。
后来我渐渐长大,直到念了初中高中,以我的观察,父亲是一个极要面子,骨子里刚强的男人,然而他的一生似乎一直都很落魄。他的腿有些残疾,早年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就常常被人看不起。他年轻的时候念过高中,据说那年参加高考时因一分之差而名落孙山。这事在王家湾曾引起过轰动,善良的人们谈及此事,大多除了惋惜还是惋惜;同宗里的族人也只是一掬同情的泪水。一切都是命运!
这事对父亲的刺激可想而知,甚至后来他由此患上了轻微的臆症。在农村,他不过就是个种地的农民,尽管他曾经那样渴望离开这片土地。他变得更加沉默,他的寡言木讷和行事乖张不善与人交流,让他与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格格不入,以致有恶毒的王家湾的妇人说:王子甫家里的人都不太灵醒(聪明),你们看他的两个妹妹就知道了!
妇女们说的是我的两个姑姑。大姑嫁到了外地,她有口吃的毛病,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做事儿也不很灵光。二姑嫁到邻村,她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有轻微的脑瘫;她嫁过去之前,我的那位二姑父一度只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独眼鳏夫。
我以少女的敏感的眼光观察,这样的家境抑或生活里的与生俱来的不幸让我父亲感到非常的自卑。殚于湾子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寻一处耳根清静的地儿,这或许正好解释了我们家单门独户建房的原因。父亲这一代没能光耀王家祖上的门楣,他把希望自然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可惜,我和妹妹是两个“丫头片子”,这常常令他感到失望。直到弟弟的到来,他才又平添了美好生活的勇气,重新焕发出青春的活力,连腰杆也挺直了起来。
然而这样的光景并不长,四岁那年,弟弟在外玩耍时,不幸跌到粪坑里淹死了,全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父亲仿佛掉进了冰窖里,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不少。那段时间,他常常喃喃呓语,逢人便说,我早该料到这一层的。
父亲所指的是在弟弟出事之前他遇到的一件奇异的事情。那天晚上,他在外地做工,很晚才回家。走到半道,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披着长头发的女人。他很好奇,发现自己并不认识那女人,而女人一边走,一边回头冲他笑,也不停步。他亦步亦趋,只是跟着那陌生的女人不住地往前走。等到了我家附近那处坟场时,女人一转身,忽然不见了。
父亲正愣怔的当儿,一伸手,刚好碰触到一块冰冷的墓碑。他惊出一身冷汗,脊背上透出一股凉意;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并非做梦,这让他顿觉觳觫不安,赶紧大步流星地赶回家去。回到家里,他便病倒了。
父亲一生从不信鬼神,这事却让他一直感到蹊跷而后怕,并让他从此没来由地将这事与弟弟的死因联系在一起而耿耿于怀。
自从弟弟去世以后,父亲对我和妹妹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常常对我们嘘寒问暖,表现出一位慈父的情怀。而我从小似乎就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这让生活窘迫中的父亲感到一丝欣慰。他常常拍着我的肩膀对人说:我家大丫头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这年高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西安的一所大学,并成为王家湾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一本的大学生。父亲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手捧着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一时竟百感交集,流下激动的热泪,连称: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王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多年来埋藏在他心底的夙愿女儿代为了却了,多年来郁积在心头的闷气消散了,这怎不令人欢欣鼓舞呢?从此以后,王家湾的人还有谁敢瞧不起他王子甫呢?这一次他一定要盛排宴筵,把亲朋好友都请来,好好地庆祝一番。
宴席是在我正式跨入大学校门前的一个星期摆的。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在我家门前的空场上,里里外外摆了十几张席面。
王家湾的村民来了,邻村的小姑来了,外地的大姑也千里迢迢赶来了。我们家就像过年一般热闹。这一次大姑还带来了她的两个女儿,十岁的紫娟和八岁的紫晴。两个表妹打扮得花枝招展,小脸胖乎乎的,黑葡萄般的眸子忽闪着,那样子十分惹人怜爱。我妹妹和她们一般的年纪,也正处在烂漫懵懂的年龄。
整个上午,三个表姊妹都形影不离地在一起玩耍嬉闹,紫娟和紫晴更是咯咯地笑个不停,俨然这里的一切都让她们感到新鲜。
宴席过后,亲朋们都已散去。劳累了的大人们开始午睡,在午睡之前,我大姑还特意到紫娟和紫晴两个孩子呆着的房间看了一眼。两个孩子边瞌着瓜籽儿,边安静地趴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大姑没有惊动她们,只是轻轻地掩上房门离开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生拥有的快乐时光并不多,因着我的金榜题名,家里举办的这场升学宴,父亲应该是感到快乐的,可是,谁又能想到这场酒宴竟成为了他今后一生中挥之不去的梦魇!这又何尝不是我的梦魇呢?它足以让我一生感到羞愧、内疚和难以名状的痛楚。
下午三点多钟,妹妹惊慌失措地跑回来说,她和紫娟、紫晴在王家湾的那口池塘边玩耍,一不留神,紫晴掉到池塘里去了,紫鹃去拉妹妹,便也掉入了池塘里了。
大家闻讯疯狂地往池塘边跑,可一切为时已晚,悲剧还是发生了。人们在那口去年秋天曾经夺过一个孩子生命的池塘里又打捞上了我的两个表妹的尸首。
我的大姑哭天抢地,伏在两个孩子身上早已哭晕了过去。母女三人高高兴兴地来,现在却只剩下母亲孑然一身,形单影吊孤独地离去!这是多么让人心恸的场面啊!
父亲泥塑木刻般地站着,眼睛里蓄满了悲痛和悔恨的泪水,我又看到了弟弟去世时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这一次这个身影更加单薄更加伛偻了……
我们家后来搬离了王家湾,重新在镇上做了房子。风水先生说,我们家的老宅压了龙脉,是座凶宅,是不能住人的。
每年清明,回到王家湾,远远地我还能看见那座熟悉的房子,它早已破败不堪,长满了衰草,一如悠悠岁月里我破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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