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玟襄是个道士。
住在离京城二百五十里路小青山上的玄真观里。
小青山就是个土包包。玄真观也没有什么来头,更不知是谁出钱捐的。没有李玟襄的时候,是个几乎没有香火的落魄地。
然而现在,嚯!想见李观主的人能从观门口一直排队到山下的官道去。
盖因他通灵。
不仅通灵,李观主还很会招魂。只要心诚,就能见到逝去的亲友,须发皆如生。
如今关于李观主的传言,已经玄而又玄了。传说最开始的时候,李观主还是李道士。他游历四方,学习道法,钻研奥义——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道士。
然而他放弃了安稳平静的修道生活,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不为生存,只为追求天道。
一心向道的李道士某日冥想于山谷,天地感其诚意,降三道惊雷以解惑。从此他大彻大悟,通灵显圣。
然后游走到这不起眼的玄真观,停下,成了李观主。
临近的乡人们有时请他念经传颂,有时请他做法,有时也请他驱魔。他总是正经照做,十分敬业,也十分有效。
后来不知怎的,通灵的名声就传开了。再后来,会招魂的李观主成了众人眼里的现世神。还有口口相颂的,比如谁家隔壁的七舅姥爷就被招回来喝了一把侄外孙的喜酒云云。
越传越开。到远些的地方,李观主已经三头六臂无所不能了。
如果观主听到这样的传闻,大约也只能摇头苦笑,毕竟闻道修仙和通灵好像没什么关系。它们根本就是运转方式不同的系统嘛,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况且他当道士的初衷,只是想不被饿死而已。
每天做完早课,观里唯二的小徒弟石康和马喜就会推开观门,示意堆在门口的人群列出一条队伍来,然后开始分流。
作为声名远播的观主,人民群众自然会忍不住询问一些自己觉得十分重要的问题。
比如与山下村子里的崔妈妈就有过如下对话:“俺家的大花恁的就不下蛋了?是不是有啥恶灵附身了?求求观主前去收妖哇!”
“咿,大花俺可养了五六年了,每天一个蛋,可乖了。”
“它咋就老了?明明就是被妖怪附身了。老天爷,又不吃不喝的几天了,心疼死俺了。”
“观主你这样推三推四的是不是看不上俺老太婆穷人家?前几天张屠户家的母猪乱窜你不也去看了??怎的俺家的鸡就看不得了??”
自从亲自下山为崔妈妈的母鸡进行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驱妖仪式,以及顺带的遗体告别仪式后,李观主深刻以为,将香客分门别类是非常有必要实行的限制措施。
不过每个前来求助的人,都认为自己的问题十万火急而且不容置疑,要是有人质疑他就跟你火拼,只能依靠言语平复人心。久而久之,石康和马喜不仅练就了顺溜的嘴皮子,还学会了地道的各种方言,端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口吐莲花。
还有不限量供应,百试百灵的李观主亲自画的道符。
求道者心急火燎地来,心满意足地走。
三人配合默契,玄真观也香火旺盛,整日里人声鼎沸,好一派繁华气象。
石康曾经问过李玟襄这样的问题:“每日清晨天还未亮,门前已是吵闹不休,师父是如何静心做早课的?”
李玟襄正挽着袖子画符,朱砂在纸上游走,呈现出流畅而圆润的美感。
他说:“重为轻根,静为躁君。你听见的鸟鸣是鸟鸣,你听见的吵闹声又如何不是鸟鸣。”
石康似懂非懂,在桌上铺了一段段空白的纸条,等待师父下笔。
静室内香烟缥缈环绕,能听见马喜在院子里劈柴的哔剥声,远处狗吠声,孩子们的欢叫声。
时间仿佛停滞了,就像在夕阳微红光线的映射下,稳稳悬停在空气中的一粒粒灰尘。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石康突然想起来这句话。与这一室方外有关吗?无关吗?重要吗?
马喜就在外面喊道:“阿康去做饭啦!我饿!!”
李观主只保留招魂的秘术未传授徒弟。石康机敏,但容易钻牛角尖;马喜憨直,没耐心念念叨叨。
有了画灵符的技巧,足以四处帮扶,平安一生。简言之,就是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
如有招魂需求,都是观主亲上阵。
置一屏风,于其后焚香,烧符,念经。微风轻拂,香烟袅袅有如实质,化为人形投影于屏风。
随风微动,就是深深思念而不得一见的身影。
一般到这时,生者都是既哭且笑着。
曾以为参商永隔,碧落黄泉,再不能相见。
虽然只有身影,但已经是极大的慰藉。
很多人都忍不住喃喃自语:“你在那边还好吗?”
身影亦答:“很好。也望家中安宁。”
听到答语,真是意外之喜。
然而喉中重重叠叠的话挤作一团,谁都想先跳出来问候,却谁都跳不出来。大颗的眼泪永远是最先迸出的欣慰。
虽然身影只能答寥寥数语,但是已经足够了,毕竟大家都挺语无伦次的。
而逝者也只能被招回来一次。阴阳相隔,回来一次已经是上天开恩了。纵一次也很满足,让人觉得逝者只是去了另一个未知的疆域,而不是冷冰冰的静躺地下。
法术不难,焚香,烧符,念经而已。
石康曾经想试着自己念经招魂。万事皆备齐,青烟徐散,只是无论如何也凝不成人形,遑论说话了。
他也问过师父,师父却说:“致虚极,守静笃。你心未静,做不来的。”
石康总觉得不懂师父,说的话都是曾经背过的经书,然而到了师父嘴里,就多了层隔膜似的,有时候还文不对题。兴之所至,令人费解。
看师父的样子是不会继续解释的,那就自己参悟去。
经过乡邻们的传颂,李观主的招魂仪式终于引起了皇城里那位圣上的注意。
今上是个苦孩子。他爷爷是打仗狂热分子,一生戎马,撵得周围的邻居四散奔走。然而连年征战,国内也民不聊生。君不见农妇为了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都紧张不已。
他爸爸活得又短,没当两天皇帝就归西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他。
国力衰微,再休养生息,也得缓好些年才能够。毕竟钱不是硬造出来就有用的。
听说李观主会招魂,今上的脑子就活动开了。他这个皇帝当得不怎么好,朝廷也乱七八糟的,可是他爸爸强啊。当年爷爷在外打仗抢地盘,后方全靠他爸爸撑着,是个十分称职的后勤部长。只可惜天妒英才。
如今有机会再见一面,聊聊国事,多好。再不济,还能把爷爷拉出来谈谈人生,穷兵黩武真的很开心吗?
怀着美好的期待,圣上遣天使至玄真观,请李真人入宫觐见。
天使不像圣人,对道学玄学没有一丝向往。玄真观又小又破,怎么看也不像绝世高人的居住地。兼之李观主见了半天民众未及梳洗,天使一行人浩浩汤汤开将过来时,两厢对比下李观主蓬头垢面,显得非常不像得道真人。
不过天使涵养好,站在鸡屎暗藏的黄土地里,还能神色如常,扬声宣念圣旨。
李观主,现在是李真人了,并未推辞,也不见激动,只平静下跪接旨。然后向天使申请,多留一天,通知乡里,并解决手中难题。
天使本不虞,见门外群情激动,便怜其善心,允。他自黄昏下山,包下村中旅舍,住于最好的一间房里。
出发时百姓哄然随行十余里。李真人虽说话不多,长得也其貌不扬,对乡邻的帮助倒是真颇多。从头疼脑热到家宅不宁,谁都来找他。他也兢兢业业毫无怨言。
如今民生凋敝,李观主好就好在——他不怎么收钱呀!普通问题,一张灵符足矣。棘手问题,再来一张。画灵符除了耗点朱砂和纸,几乎算是无成本作业。
唯一的收入来源是招魂。这年头,还有心思招魂的,基本都是殷实人家。普通人想要活下去就很难了,如何有精力再缅怀逝者。
京城比小青山下的村子繁华多了。石康还能绷着,马喜已经忍不住东张西望了。李玟襄闭目养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惜很快就进了皇宫。马喜有些遗憾不能多看看热闹,石康却更喜欢这里的庄严肃穆。
圣上本人却不那么庄严。他勉力支撑着这个庞大的国家已经很久了,大约天资不够高,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如他当年发出的宏愿那般变得很好。不过他已经尽力了。
李真人面前的他,明明不到三十岁,却更像是一个疲惫的中年人。只眼底还微微燃着两簇火光。
天使完成引见任务,顺从退到了圣人侧后方,恭敬的弯腰侍立。此时大殿中无旁人,圣人也知此番胡来引人侧目,故等到下朝后,于偏殿见李真人,力求知情人尽量的少,以免日后与大臣们撕吵。
而偏殿中侍者皆立其位,屏息无语。
于是李真人说:“圣上辛苦了。”
天使代圣人呵斥:“大胆!”
圣人挥挥手,不甚介意。天使便恢复隐身状。
李真人一一拿出道具,设坛,开始做法。
圣人说:“我欲见皇考。”
焚香,念经,法事均备,青烟却径自四散,并无异状。
石康作为助手随侍一旁,见此大惊,手也几乎抖了起来。
一炷香燃尽,也没有所谓的身影。
李真人似不意外,圣人也耷着眼皮,兴趣缺缺的样子。唯稍后方的天使心中微哂,又暗讥石康胆小,手中托盘都已不稳。
法事毕,圣人又说:“我欲见皇祖。”
另起一香,又来,仍是不见神迹。天使隐在昏暗中的脸都笑开了。在他看来,圣上什么都好,就只有这一条,十分令人不解。
而本朝历代圣人亲自削下来的脑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血海腥风里杀来砍去,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不然,夜间入睡时床头的鬼魂开会,想必是十分精彩的画面。
天使不年轻了,经历三朝,也是随军上过战场的人。见圣人时不时神神叨叨的,就很不耐烦。然而他也只能于心中不耐烦罢了。
李真人见再次失败,也不惊讶,道:“圣上心不诚,是以无法招魂。”
闻言仿佛惊醒了一般,圣人弗然怒道:“村野道士也敢欺君!拉下去关起来!”
李道士便顺从的被拉下去了。一同被关起来的,还有已经吓得木然的石康和状况外的马喜,这位仁兄级别不够,在殿门口等了半晌,然后直接给拖到牢里来了。
等石康清醒了,再看他师父,端坐于牢笼,仍然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死样子,他也很奇妙的平静了一点。
残余的理智驱使他问道:“师父,为什么不灵了?”
他师父说:“说过了,圣上心不诚,是以不灵。”
石康一口老血要喷出来:“那为何以前百试百灵?”
他师父又说:“傻孩子,舍得花那么多钱看一看逝去的亲友的人,心能不诚吗?”
马喜像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插嘴道:“这么说,圣上是不打算给我们工钱了???”
饶是石康正为了活命大计持续崩溃中,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思路也被带偏了。
等他再次试图拉回话题,却发现无话可说了。
牢房内暂时一片静默。良久,石康没忍住,问师父:“我们会死吗?”
李道士悠哉悠哉,道:“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他看着石康和马喜,缓缓说道:“你们跟着我很多年了,我不是个称职的师父,你们却都是好孩子。人生既长又短,与天地比,不过一瞬,与蜉蝣比,却算的上是永恒了。我并未悟道,不过淡泊而已。如果能活下去,当然最好。如果不能,你们青葱岁月,是挺可惜的。危难之时多有奇思,有什么想法就写下来,说不定能成为空前的绝响。”
石康并不能理解后半截突兀的趣味,却也静下心来开始打坐。
马喜没那么强烈的危机感,勉强坐在地上,看样子,是很想跳起来细细查看一番牢房结构的。
石康并没悟出来什么天道,马喜倒是已经站起来四处摸索,一副格物致知的模样。
然而一方囚室中,圣人却纡尊降贵踏足了。石康这几日大喜大悲都滚过一遭,已经呆坐不动。马喜正双手张开贴墙丈量,显得比较愚蠢。
只李道士还端坐,仿佛这阴湿的小格子与他平时修行之处并无区别。
圣人倒也有点佩服他这份定力了。牢役打开门,天使将丝绒地毯铺于地上,圣人再走进来。
他说:“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李道士说:“好。”
圣人说:“朕欲见本朝高祖。”
李道士仍说:“好。”
两人也不嫌弃,在逼仄的牢房中立时开始。
圣人从未见过他家这位高祖,仅有画像以供瞻仰,也不怎么传神。但当屏后显出一膀大腰圆的武夫身形时,他能确定,这就是传说中平定三十年乱世的自家先人。
圣人见此,尚能镇定,张口即道:“不肖子孙斗胆见高祖。”
高祖似是哼唧一声,以示知道了。
圣人瞥了一眼专注做法的李道士和下巴快要掉了的石康,又道:“皇祖征战一生,如今国家疲惫,民生微弱,还请高祖指明藏宝阁所在。”
闻言李道士耳尖一动,表情却不变。然而一旁的两个小道士脸色就很不妙了。连马喜都知道,如果这位高祖透露了宝藏地址,他们仨就没什么活路了。
高祖的身影晃了晃,不答话。
圣人跪坐于地毯上,见无回答,无奈道:“高祖在上,我自不敢相欺,实在是皇位难做。我不如父亲长于庶务,撑这些年已经不易,殚精竭虑仍少有起色。真的没法子了。”
高祖仍不出声。香已过半,不剩什么时间了。
圣人急了,悲恸道:“求太太太爷爷救救咱们家的江山吧!”
身影换了个方向,似是无奈。在屏上扭曲了一阵,终道:“老子居然有你这样的子孙,真是倒了血霉。”
气了一阵,又道:“凌烟阁洛川图。”
然后身形隐去,香烟散开,表示老子不跟你玩了。
圣人如蒙救星,爬起来直奔凌烟阁准备去研究洛川图,走之前还记得自己掸掸衣服上的褶子。
天使半张着嘴,也跟着圣人去了。
牢役从远处跑过来锁了门,留下师徒三人。石康哭丧着脸:“师父,咱们大大的围观了天子失仪,还知道了他家有宝藏,死定了吧。”
李道士安慰徒弟:“放心,你且死不了。”
马喜作为随遇而安的典范,还能问出问题来:“怎么见高祖皇帝就能成功呢?”
李道士拍拍徒弟的头,低声道:“金诚所致,金石为开。咱们圣上,是真没钱。”
马喜又问:“求得这处财宝国家就有救了么?”
他师父就闭上眼:“那也未必。”
果然暂时是死不了的。驻扎在凌烟阁研究画作的圣人好心的将他们移到了皇城外的小宅子里,一应不缺,只全方位有士兵把守。
马喜见危机解除,放松了不少,回到了跟着师父吃喝打坐的模式。
石康仍是紧张,他想得多。如果圣上没有找到所谓的宝藏,他们必定死得很惨。再看没事人一样的师父和师弟,真是让人火大。
实际上是不用着急的。忽有一天,他们师父掐指一算,道:“徒儿们,该走了。”
然后不过一瞬,已经到了一处荒芜的山头。
马喜极是惊喜,在荒地中跳来跳去很快活。一边还说道:“这个好!我要学这个!”
石康瞠目结舌,抖抖索索问他师父:“师父,我们这样,会被抓回去砍头的吧?”
李道士微微一笑,:“不必担心,我说过,你还有的活呢。”
石康又问:“圣上不会派人来抓我们吗?”
李道士接道:“大约会吧。”
马喜插嘴:“来也不怕,师父有秘术!我们跑得掉!”
石康张张嘴,发现此话很有道理,也就勉强安心下来。于是师徒一行人慢慢走远了。
在一团团士兵围住的房子里看护对象居然人间蒸发,士兵慌忙向圣人报告,却也没什么用。都不知道怎么不见的,什么时候不见的,如何找?
圣人天天蹲守在凌烟阁,揪着一幅画茶不思饭不想,何其辛苦。倒是参详出来点什么,也派人去找了,然而路途遥远,兼信息闭塞,几处探查的先锋都还没传回来消息。
听了师徒三人莫名消失的新闻,圣人也不见多惊讶,只拧了两条眉毛。他好面子,此次召见的内容算不得光明。打的是思念先祖的名义。李道士这一去,从此只会隐姓埋名,再不会出现在人的视野里。
当初思虑不周,知道真人受邀前往京城的人不少,现在弄得真人不明不白的失踪,如何与人说?
还好做法时遮掩了一下,没得叫众人知道,尚有回转的余地。
过不几日,皇城传出一点消息来,道是李真人在皇宫修行期间,窥得天道,羽化成了仙人,不在凡间了。
平民百姓本就追崇李真人,再听说这样的事,都回家将他供起来,以求得保佑。
圣人每每听到他自己派人散出去的消息,都跟吞了苍蝇似的恶心。还不得不作出一副神往的样子来,跟他一堆杂七杂八的亲戚说:“可不是么,想来李真人是受了咱们皇城的好风水,才得道升仙的。”
最终宝藏找到了吗?谁知道呢。不到两年,流民四起,外族蠢蠢欲动,圣人心力交瘁,再也没撑下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