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欠了七十岁的老许一个故事。
之前是写不出来,等好不容易写完,听故事的人却没了。
故事的开端,俗套得很。
爱情故事,没有不俗套的。
可古往今来,没有人不爱看。
哪怕知道假得很,也没有人愿意拆穿。
【二】
老许的故事,不过恰巧裹了件家国天下的外衣,显得颇有些悲壮罢了。
那时老许还不是老许,年方十六未梳发,尚为富贵人家娇滴滴的大小姐。
故事发生时,河岸杨柳依依,正是江南好时节。
亭内佳人垂眸不语,长衫先生斜倚柳树。
晓风卷落一地花,顺流水东去,到战火纷飞之地。
踌躇了许久,长衫先生才走进凉亭,轻唤了一声“长安”,替她别过额前散发。
“我不准你走。”
“国家值此危难之际,不是惦记儿女私情的时候。长安,听话。”
这话有些好笑。
她许长安要是会听话,哪里敢将自己交给曾许诺?
曾许诺,是老许的授业教师。
一个亭亭正青春,一个俊朗堪玉人,当真是才子佳人爱情故事的标配。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一不小心从诗词歌赋时事政治,读到巫山云雨鱼水之欢。
初尝欢爱的年纪,不免终日沉溺于朝夕相处的喜悦,自然意识不到剧情即将急转直下,有情人不得相守。
曾许诺到底还是走了。
留书一封,让老许忘了他,寻个合适的人嫁了吧。
老许砸了曾许诺的屋,却不舍得撕掉那封信。
北去的列车,带着曾许诺甘为社稷而死的抱负,再也没回来。
那时但凡读书识字的青年,哪个没有一腔热血想保卫家国?
曾许诺走后不久,故园遇敌,老许因思念爱人到远郊逃过一劫。
回来时,混着血腥味的火红染遍天际。
老许从此成了孤家寡人。
幸得一军官搭救,后来成了战地护士。
从弱不禁风的富家千金,到大敌当前临危不乱的巾帼英雄,原来只需战争这一剂药。
在颠沛流离中,老许起初还惦记着情郎,后来见得多了,反倒看淡了,只当做了一场春梦。
也是在那时,老许想明白了。
这辈子,不可能靠着回忆过日子。
【三】
后来那场战争总算胜了,老许靠组织安排,成了老师,此后将一辈子奉献给了教育事业。
认识老许时,她已经光荣退休。
有钱有闲,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
我们相识于千户苗寨的观景台,她满头白发却显得神采奕奕,请我帮她和友人拍照,满脸皱纹也无法掩盖她曾经的风姿。
从来最可惜美人迟暮,可那时我却羡慕极了。
明明我才是年轻的那个,可老许身上的朝气却让我感到惭愧。
后来互留了微信,围观过她的朋友圈,更加肃然起敬。
几十年如一日的自律,才换来她如今依旧窈窕的身材。
乐于接受新鲜事物,有段时间还开始做直播,给观众讲起历史。
我最迷茫的那几年,老许一直是我的精神导师。
我被催婚时,偷偷找老许抱怨,她却淡淡一笑,安慰我:
“我们这两本书,可不是爱情故事。”
也不知怎地,就聊到她的往事。
我问,后来呢?
老许刚涂完口红,朝我一笑:“后来?嗯,我得好好想想……”
【四】
另一个故事里,河岸凉亭,槐花满阶。
寻常一眼,怎知他乡遇故知。
杯酒入喉,少年意气,尽化酒中涩。
那人携妻带子,子又带子,真可谓享尽天伦之乐。
本来想到凉亭歇脚,发现有人,正要离开,只一眼就认出了故人,愣在原地。
还是老许起身去打招呼,他好半天才怔怔回了句:“好久不见。”
老许双唇上下一碰,只说:“没多久,不过多看了几回花开。”
曾许诺默然不语,领着妻儿匆忙逃离。
老许将酒一饮而尽,同友人聊起亭外老槐树。
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遇见个很久不见的老熟人,仅此而已。
友人不知这段旧事,颇有兴致地介绍起老槐树。
那槐树倒是见证不少悲欢离合。
老许突然想起来,故乡也有棵见过不少故事的桃树。
当时以为看一次桃花开了败,就能等到心上人。
这一看,不小心就白了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老许不上去质问曾许诺,哪怕给一巴掌,也对得起她苦守的一生。
老许见我义愤填膺,笑意更浓:“到底还是年轻人,没吃过什么苦。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时候过了,结果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知道,那些年,我过得很好。”
这话不愧是语文老师说的,完全听不懂。
后来我才知道,众生不同,到世上一遭,都是各渡各的劫,怎会千篇一律?
有人结婚生子,有人孤独终生,有人爱而不得,有人为爱成魔。
有人得过且过,有人势在必得,有人平淡一生,有人撼动天地。
千千万万,都是在历劫。
每个人的劫都不一样,机缘未到,很难理解别人的想法。
当时也就很难走进老许的故事。
一则我不是个善于谈情说爱的人,二来从未尝过等一个人的滋味,三嘛,是觉得后面的故事太憋屈了些。
等了一个人大半辈子,最后说放弃就放弃了。
不问缘由,也不讨个说法。
后来才明白,老许看得通透。
时间会推着人不断往前,如果一直死死抓住过去不放,只会让自己越走越艰难,寸步难行。
时过境迁,往事如烟。
暮年之际,才发现所谓执念不过一场空。
可那些经历过的,实打实是存在过的。
我还懂了更多的道理,也知道欠老许的故事该怎么写了,可是老许已经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她永远停在了青春的70岁。
或许,以后如果有机会遇见曾许诺,我还是会因为好奇追问原因。
可是,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故事始终要留点缺陷,才让人记忆深刻。
老许。
许长安。
再见了。
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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