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以后

（一）

我今年六十岁，已经老了。每天早上五点钟，我会准时醒来。今天也是这样。我先不开灯，躺在黑暗中适应一会儿。老伴儿十年前就去世了，我一个人跟儿子儿媳一起住。他俩都在商场工作，一个当维修主管，一个当售货员，每天下班回来很晚，工作很辛苦。我不敢打扰他们，等到天放亮的时候，我轻手轻脚爬起来，到厨房里关上门，熬好粥，热好馒头，煮好鸡蛋，炒了一个青菜，在锅里盖好，然后出门去早点摊上买刚出锅的油饼，儿子最好吃这口儿。

我走出楼门，沿着小区路往门口走。小区里停的汽车可真多，人行道都占满了，没办法，我只好绕到马路中央，贴着路边停着的车走。刚走了没两步，忽然一辆停着的车动了，车头往前一移，恰好撞在我身上，我躲闪不及，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哎哟喂，疼死我了！”我一手撑着地，一手拍着腿，大声嚷嚷起来。

车停了，车上下来一个小伙子，年龄比儿子大不了太多。他跑到我跟前，蹲下，想扶我起来。

“大妈，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说得轻巧，一根灯草似的。哎哟，我的腿，我的腰……”我继续大声嚷嚷，惹得周围几个晨练的老头也都围上来看热闹。

小伙子慌了神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给我儿子打电话！”我说出了儿子的手机号。

小伙子掏出手机给我儿子打了电话，没两分钟，儿子就来了，他一到现场，看都不看我一眼，先拿手机拍了小伙子的车牌号和车位号，然后冲小伙子吼了一声：“还愣着干嘛？送医院啊！”

就这样，我没吃早饭，在医院里折腾了半上午，检查了一溜儿够，抽血，拍X片，照CT和B超；能检查的项目都检查了，当然费用都是小伙子出；最后，医生说未见严重内伤和创伤性骨折，只给我开了点外伤药。这么说，我白白挨撞了？我儿子为此还请了半天事假，要扣半天工资呢！

儿子拿着检查单，铁青着脸走出医院，一言不发。小伙子又开车把我们母子送回小区，下车的时候，儿子对小伙子说：“这事儿不算完，我记着你的车了！”

回家后，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躺下了，虽然在医院没查出伤，可我还是觉得腰有点痛。儿子儿媳都上班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一想起刚才在医院检查时，护士们掀起我的衣服，捂着鼻子一脸鄙夷的表情，我就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秋衣秋裤很久没买新的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补丁，儿媳嫌我衣服脏，不让我用洗衣机，我都是手洗，天冷的日子，我换洗得不勤，难免会有味儿。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老伴儿的照片，看着他十年前的样子，不禁落下泪来。

（二）

二十年前，我和老伴儿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的新州冰箱厂倒闭了，我俩双双下岗，那时儿子刚刚上初中。厂里让职工们买断工龄，每人拿几万块钱，从此以后，自谋生路。那些日子，老伴儿和工友们天天到厂里去闹，可是没用，领导说这是国有企业改革的阵痛，个人要顾全大局；工人们说不过领导，最终都拿钱走路了。

我和老伴儿都是厂里装配车间流水线上的工人，我俩除了车间那点活儿，什么技能也没有。工友们拿着买断工龄的钱，有的到南方贩衣服去了，有的去租了个门脸卖熟食，这些活儿我俩都做不来，我和老伴儿都是头脑死性的人，习惯了上一天班拿一天工资的日子。可是，我俩不能老是在家大眼瞪小眼，坐吃山空啊，儿子还要上学，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后来，老伴儿去学了个车，开上了出租，没日没夜地忙了起来，日子才稍稍安生了一些，但收入远远不如我俩都上班的时候。

我一直在找工作，可是找不到，因为我的年龄太大了。我问过附近的超市和快餐店，他们招工都要求三十五岁以下。我不甘心，每天在家做完家务，把自己捯饬整齐了，继续一家家超市和快餐店去问，我不想去外地人开的餐馆里打工，那样太丢份儿，万一被以前的工友碰见，我丢不起那人，就算打扫厕所，我也得去正规单位打扫。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工作始终没有着落，我也就懒得找了，也不想找了。几年后，儿子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到一家技校上学去了。有一天我在街上溜达时，遇上了一个小姑娘，嘴巴特别甜，满嘴阿姨阿姨地叫，嘘寒问暖，我下岗在家，很久没跟原先厂里的姐妹们来往交流了，小姑娘让我想起了她们。我和小姑娘聊了半天，小姑娘让我办一张信用卡，说刷卡消费可以积分，到年底可以送礼品，甚至还送免费旅游呢！我动心了，就办了一张，我想自己不挣钱了，每天用卡花钱，要是年底能挣个免费旅游，也值了。

不曾想，我从开始刷卡那天开始，就尝到了不用付现金的甜头。好像我买的那些东西，都是不花钱的。以前老伴儿每月给我工资，我都要规划一下，哪些存起来给儿子当学费，哪些日常花销。现在我有信用卡了，就再也不用规划了，只要想买的东西，刷卡消费就行，我甚至买到了以前想买而舍不得买的衣服。

老伴儿看到我买的新衣服，起了疑心，他以为我在外面有人了。我没敢告诉他真相，骗他说是原先厂里姐妹们找那个去南方贩衣服的工友低价带回来的，他也就信了。月底还款的时候，我发现老伴儿给我的工资不够还的，我就只还了一部分。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下决心不用信用卡了，可是想着年底积分送免费旅游的事儿，我又忍不住开始消费了。

终于有一天，我去还款的时候，发现信用卡已经透支了2万，加上利息，快5万了，我慌了，这样下来，老伴儿一年的工资都不够啊！我下岗没有收入，还给家里扯上了债务，这事儿我没法跟老伴儿说，更没脸面对儿子，我只好偷偷离开了家。

（三）

我离开家，不知道去哪里，我不敢使用身份证，不敢与家人和朋友联系。我一直没离开过新州，过着有家不能回的生活。我流浪在公园和餐饮店间，靠捡破烂为生。我捡易拉罐、捡废报纸、捡纸盒，只要能卖钱的，我都捡。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卖三五元，够吃一顿饭或一两个包子。运气不好的时候，甚至两三天都没钱吃饭，我只好到快餐店里捡点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一般的居民小区，我不敢进去，怕被人发现。冬天的时候，寒风刺骨，我饥寒交迫，有时会忍不住回到离家稍近的天桥底下，远远望着家里窗户里散发出的温暖灯光，内心百感交集。我想回到从前，没办信用卡的时候，可是，我回不去了。

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了了，我下决心，准备到派出所去自首，我宁可坐牢，也不想再流浪了。那天夜里，我在去我家辖区派出所的路上，远远地看见马路对面过来一个人，像是老伴儿的样子，我赶紧藏到树后，他正在斑马线那侧等红灯，路灯下，我看得出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五十多岁的人竟然像个六十岁的老头了。我一阵心酸，后悔自己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我从树后走出，想告诉他事情真相，我还想告诉他，我准备去派出所自首，重新恢复以前的生活。

没想到，我刚从树后闪出，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他惊喜地大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拔腿就往我这边跑。这时，一辆大货车正好拐弯过来，我眼瞅着他闯入了大货车的盲区，我高声大喊“不要过来”，只听大货车一声刺耳的刹车，然后我看到路面上鲜血像泉水一样蔓延开来，在灯光照耀下刺得我眼睛发痛。

老伴儿出车祸死了。肇事的货车司机是新州百货商场经理的小舅子，酒驾。商场经理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让我隐瞒他小舅子酒驾的事，答应赔偿我50万私了，让他小舅子以无过错肇事方承担责任，还承诺等我儿子技校毕业后，去新州百货商场上班。我权衡了利弊，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在派出所自首后，承诺尽快还上信用卡欠款。派出所考虑到我认罪态度比较好，家中又发生了重大变故，同意宽大处理。最后，法院判处我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两年执行；我用老伴儿的赔偿金还上了欠款，回到了原来的家。

料理老伴儿后事那段时间，儿子回家，不跟我说一句话，眼睛里是冰冷的恨意。我知道，我是自作孽，不可活。儿子技校毕业后，果真去了新州百货商场上班，这下我放心了，那个商场是个正规单位，肯定不会出现倒闭下岗的情况。

在原来的家里呆久了，我越发觉得孤独，是一种绝望的孤独。这种孤独，还不如我原先在街上流浪时的孤独，起码，那时的孤独，还有回家的希望。而没有了老伴儿，这样的家，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四）

儿子上班一年后，在商场谈了一个售货员女朋友，他带她回来过一次，姑娘长得倒也标致，可她站在门口一看我们住的那个老式的小两间房子，就皱起了眉头，连门都没进，就拉着儿子走了。

我想了想，不能让儿子因为房子谈不上对象，结不了婚。我算了算，目前这栋老房子的市价，再加上老伴儿剩余的赔偿金，足够在附近小区买一个新的三居室。我跟儿子商量了一下，儿子没表示反对，然后，我一个人操办，看房、卖旧房、买新房，又租房张罗装修，几个月下来，竟然办完了。

儿子结婚后，我和他俩住在一起好几年。我每天给他俩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儿子只给我一点点生活费，平时啥也不给我买，过年过节都是去他丈人家。我经常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大房子里，继续过着孤独的生活，想念老伴儿的时候，只好拿出他的照片来看看。

其实，我觉得，我这么活着，还不不如死了，可是，我这么死了，却一分钱也没有。还不如像老伴儿那样死，起码能得到一些赔偿，留一点钱给儿子。我是个头脑死性的人，没什么本事，也不愿吃苦，这些年，没挣来什么钱，反而把老伴儿害死了。我看到电视里讲，有很多老人通过碰瓷，弄到很多钱，我也曾想试试。反正碰不死，受伤后能得到儿子的关心，还能得到一些钱；碰死了，就可以得到更多钱，我也可以到阴间跟老伴儿团聚了，省得一天天的日子煎熬。

可是今天早上，无意中让我遇上了期待已久的碰瓷，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赔偿，这让我很失望。

我不知躺了多久，也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天都黑了。坏了，我还没做饭呢。我强撑着爬起来，颤巍巍地挪到厨房，准备洗菜。这时，儿子回家了，他满脸笑容，对我说：“妈，撞你的车主同意赔偿2万！”

我呆住了，这么多年来，儿子第一次对我笑！我忽然间觉得整个家里温暖起来，看来，我有必要继续出门碰瓷去，明天就开始！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  +  008号  典典的蟹妈    第五次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