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的农村,也有走街串巷吆喝卖香瓜、西瓜、冰棍、雪糕的,但是,最寻常的解暑方式,除了树阴,还有玩水。
树阴是属于成年人的,他们可以静静地坐在那里唠嗑,做活儿,同时躲避烈日的淫威;水塘却是小孩子的乐园,越是正午大地被炙烤得厉害的时候,越是在里面闹腾得欢。因为,我们那样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伏天又是旱魃最为肆虐的时候,又不是河汊纵横的水乡,又不是城市里,有游泳池,可供玩水的地方实在少的可怜。所有的,只能是暴雨过后在河套的坡坎下形成的那些水坑。
我们那里有句话:“暴雨三后晌”。就是说,夏天的雷阵雨一般都在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来,而且不来则已,一来则要连来三天。不过“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夏天的雨,来的急,去的也急,来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去时雨住云收,碧空如洗。能证明下过一场急雨的,除了叶子上的水滴,地上的泥泞,还有彩虹和洪水。
彩虹在我们那里叫做“绛”。老人们说,“绛”是山里泉水边蛤蟆吐出来的。那为什么平时看不着呢?老人笑了,平时连水都没有,哪儿能有蛤蟆?一下大雨,蛤蟆就出来叫了。洪水呢,更是下大雨后才有的。平时,村前的河套里只有石头,下暴雨了,浑黄的泥浆挟带着枯枝败叶奔涌而下,真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声势骇人。只是这样的急流自然无法持久,就是哪次雨下的时间长了,能坚持到晚上,一般也就上半夜还能听到中皇皇的水声,下半夜就安静了,第二天早上一看,就又剩下一河床的鹅卵石冲着天空翻白眼了。
当然,也会有的时候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把山上的泉水引出来了,以至于接下来的好几天河里还有水。虽然水位比第一天低许多,但又清澈又欢快,整个村子里都像受到了感染,洋溢着节日般的快乐。大人们会到河边来洗衣服,洗菜,孩子们就在河里趟水,嬉戏。我的右脚内侧有个月牙形的青迹,就是有一年在河里趟水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玻璃碴子,划出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跑回家里,大人在灯窝的上方刮了点儿灯烟灰糊上,血止住了,印迹也留下了。不过当时大人倒挺高兴,这下有记号了,丢不了了。
河流经陡坎的时候,形成了小型的瀑布,发生轰轰的声响,在下面砸出一个两米多深的坑,里面的积的水,就是河水断流了,还是能存好几天。每当正午太阳把水晒得温乎的时候,就会有许多小孩子甚至年轻人聚到这里,脱得光光的,像泥鳅一样在里面游来游去,打闹。他们的泳姿没什么花样,大多数都但是狗刨,瞎扑腾,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玩得很快乐。大人禁止我们下去,怕淹着。他们常说:哪哪个水塘馋,每年都要吃个小孩子。对大人的话我半信半疑:如果我只在边缘浅的地方玩,也会有危险吗?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下水,因为大人想分辨你下没下过水很简单,只要把你叫到身边,用指甲在你腿上划一下,如果出现明显的白印,那就是罪证,你这时再辩解什么都没有用,等待你的只能是一顿好打,绝对不会留情的。其实大人不打,我也不会下水的,因为我胆子小,只能在旁边羡慕地看着——结果看了那么多年,到现在仍然是个旱鸭子。
当这些坑塘里的水干了的时候,爱玩水的人们还有一个去处,那就是村子西南菜地边上的大井。这口井的直径约十多米,井里的水位也高,离地两米左右就是幽碧的水面。这井是浇地用的,几乎每年春天抗旱的时候,井的周边都聚满了各式各样运水的车:手推车,牛车,马车,三轮车,四轮车…每辆车上都装着大大小小的水柜,水柜旁还挂着叮当乱响的水桶,每辆车上都湿漉漉、滴滴答答的。当然,还有挑着水桶的人。每当这时候,井边挤满了大人小孩儿,队伍排得长长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热闹极了。有一年,一辆三轮车倾倒在地,把自家一个小女孩儿压在了下面。当时我也在旁边。她并没有流多少血,只是头好像大了些,静静地躺在泥水里,像睡着了一样。我既不恐惧,也不难过,那种感觉说不出来,第一次出现在眼前的真实死亡竟然如此不真实。
盛夏的中午,人们再一次聚在这井边,却是为了讨清凉而来。一些勇敢的人们攀着井壁的石头缝下去,在深不见底的井水里游来游去,有的还在里面扎猛子,或下到井底去捞东西……游累了就扒去石壁休息一会儿。井台上坐满了看热闹的人们,他们的双脚垂在井里面,荡来荡去的,看得人心惊肉跳的。我远远地站在井台的外面。人们的说笑声和清凉的水气从井底升上来,穿过浓厚的暑热,袅袅地向幽蓝的天空深处飘去。
>别走,我们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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