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快

该怎么形容那种焦虑呢。

两个人走在小吃街上，同伴说“高考那阵子我总想着自己生一场大病就好了，或者，”她用手指一指白色灯杆上悬挂着的小灯，“像那个灯，随便什么东西从天上砸下来，把我砸死掉就好了。”

用“就好了”作结尾，好像生命是一场顽固痢疾。她在一旁点头，搭话说，我每天都这么想。

恰如其分的夸张修辞，让这句话看上去几乎诙谐，于是两个人对视一眼，笑起来，也就合上了重重心事的盖子。有很多事情是放在台面上说不得的，太沉重的东西用口头表达出来就类似冒犯，甚至让人觉得在炫耀痛苦。嘴巴吐出来的东西，轻的是空气，重的就成了痰。

她的焦虑无处不在，因为实在细小，讲出来会有点可笑。

她害怕考试，特别特别害怕考试，明明是吃文字这碗饭的人，却对教科书里的内容毫无吸收能力，“创新先行政策断后”这八个字她盯着看了三分钟，看着看着，视线模糊，身体就轻轻浮起来，在半空游移着，想，断后不是战争术语吗？

“当然不是专用术语，”综测平均分85+的友人按住她的肩膀说，“在这里是出台相关政策让产业没有后顾之忧的意思。”

她看着那些字，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往日里熟悉的泥巴点子，可以任意把玩揉搓出形状。这些字是冷的，仿佛一堆生铁，已经被浇铸成了坚固的样子，小孩子把它们一个个塞进喉咙咽下去，无法消化，也不能取出来。

她的成绩很差劲，所幸大学里成绩是每个人的底裤，除了拔尖的那一小撮，大家都不轻易示人，中上游和中下游浑浊成一滩糨糊，都是得过且过的样子。

但她重修过一门，来年的时候捧着同样的书本坐在低年级教室里，脸烫得吓人。周遭有几个是她所在部门的下属，目光投过来喊“学姐”的那一刻，她真希望所有社恐患者都能瞬间长出来一层厚厚的壳。

被很多人问起“可以推荐一些好书吗”，她从没回复过。

书分很多种，有真正意义上启蒙作用的并不算多。这个国度里熬出来的小孩子，大多吃学术册子吃坏了肚子，天性使然带一点刻板和轻慢，用草率的态度随意否定批判，最后只能形成越来越僵硬的价值观。

她在努力地挣脱先前受过的填鸭式教育，看一本书之前，先把脑袋腾空，只是阅读，和包容。

对学术的焦虑，本质上是对无意义却必需的事物的惶惑。

那些宏观的词汇，精巧堆砌，自以为大聪明，但她知道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意义。可以诵读到一字不落，也可以临摹它的手段去显示高明。

有什么意思呢，天光一亮，她继续造化，它继续弄人。

考完余下的两科，她就再也不用参与任何学术方面的测试了，因为完全没有考研的打算。可以慢慢读书，读自己真正喜欢的，觉得有意义的书，带着探险的心境，感受认知疆界一点一点被拓展开来。

罗振宇讲自己喜欢看《奇葩说》是因为“能够享受到如此高频度的自我碎裂”。原先的思维模式被打破，人俯身，一片一片把自己捡起来，塑成新的样子，新鲜的灵魂。

书是永远无法按私心推荐的，每一本书都是一把榔头。惟有怀着包容的心态，去接触那些认知范畴之外的锐利，选择摈弃或者被击碎，才能抵达阅读的目的地。

咀嚼和吞咽不是目的，学着理解和包容才是，碎裂比麻木来得痛快。

人的一生，图的不就是这一时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