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畅通无阻

昨夜邻县地震，刘凹所居住的小县城有着和困梦里一般轻微的震感。失眠的刘凹瘫在床上，最后却随着床板和吊灯的晃动闭上眼睛，于梦里清点着廉价吊灯里翻飞的黑色颗粒。

大梦风尘，太阳照常升起，刘凹不愿下床拉开窗帘，一手揉着头顶睡滚起来的乱毛，另一首胡乱摸着枕头底下压着的半包纸巾，并翻出页边发皱的电话本。小本是粗糙的皮面，估计是人造皮革，从最后一页开始被撕掉大半，前面仅有的几页也在页脚也翻起了边。

诺基亚开机时，显示屏的投影在刘凹小麦色的脸上照出一些不纯的蓝光，棱角混着语气都平添柔和，完全不像是正给楼对面的那个公认半男不女的家伙通电话的人。但实际上，两栋筒子楼之间几近重合，这栋楼上冲厕所的声音，顷刻便可传到另一栋，且隔音不好，这一下子好像每个房间都在上厕所。所以刘凹给刘西蒙通话时，一栋楼都好像在打电话，眼见刘西蒙就几乎站在窗对面，隔着半层塑料浴帘，秋日清晨的光透进他瘦极的皮肤，照得肋骨也突出。

刘凹在楼下等刘西蒙的时候，两指碾碎了一块潮湿的土壤，破碎出一团枯燥的气味。刘西蒙下来的时候，刘凹可见他化了一点淡妆，脸比方才见他时要白出一点，唇上又是刘凹叫不出名字的色号，半长的栗色头发特意在沐浴之后特意吹干，并稍加一些染烫，微卷的发尾垂着一些同脸上的笑意一般惹眼的金银两色。刘凹的手指染上些空气的肮脏，所以他并不刻意去拉扯刘西蒙袖口的蕾丝花边，同雪纺裙裙摆的布料是相似的样式。

刘西蒙喜欢穿裙子，尽管身处东北的寒天，也是要小孩子一样固执地穿。他永远别不好假发套，所以自己把头发留长起来，省去一些不必要的烦恼。刘凹在远处看，会感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女人，两臂纤瘦，双腿仿佛绷着塑料皮的骨干，单薄，却有韧劲。冬日降温，刘西蒙双腿叠了一层黑丝袜，但暴露出的大腿根部的皮肤，仍然在白皙里染了一点病态的灰色。刘凹问他冷不冷，刘西蒙揉揉鼻子，笑着用低沉的嗓音回答一句“一般”，两脚踏进薄霜里，又补了三句“没事”“没事”“没事”。是因为嘴唇发着抖，才吐露出这三句。

两人的行程并没有固定的目的，或者说前路的尽头永远只取决于刘凹脚下的小路，他拉着自己的手时，刘西蒙会觉得自己不过一个有意识有独立思想的附属物，但是有自尊的，让他开始，让他停止，口腹指摘方向，手脚窥探进度，仅剩的半颗心不至于再被揉进地缝里践踏。

刘凹和刘西蒙认识长久，小路阴凉，无人且僻静，四通八达，够他们各处都走个遍。刘凹是这块有名的疯子，刘西蒙也知道，一开始会做他的生意，也是因为知道他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不会同正常人一样嫌弃自己的生意。

爱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两个人第一次出去踏过那片秋风，第一次，在小路上经过他们世界的每一处。刘凹是先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刘西蒙的那个。刘凹送给刘西蒙自己易拉罐拉环做的戒指，空白的地方用小刀刻着模仿来的西洋花纹，叫字母，组成表情达意的单词。刘西蒙很难说是否与他有着相似的感情，毕竟他不是疯子，但怎么舒服怎么来，便也在第二天清晨在他手心里恶趣味的塞进自己的一绺长发，用蹩脚的手法弹刘凹房间角落里那把断了一根弦的吉他。

疯子在喝过酒后会弹一点吉他。某日的傍晚，微醺的刘凹从刘西蒙身后将身体环住，大手揉住骨节凸起的手腕小心地摩挲，廉价白酒的气味混了满身，身上老头背心的热量隔着刘西蒙身上的长袖碎花衬衫，交换的痛感将两个人的身体都烤得太炽热。

“听我，来给你弹……”

后来弹的东西是什么也全忘了，隐约记得刘凹解释，弹的是《难忘今宵》。但怎么信呢？为什么信呢？信了又怎么样呢？凡事该有个目的的。刘西蒙短裙遮掩下的皮肤有些发热，剩下的东西全然不知道，可至少知道那夜的谈话是有真爱混在里面的，吉他的讲授，自由散漫的逗乐，都是有爱的。自己和刘凹之间也大概是有爱的。因为都是疯子，所以才会相爱。

刘凹和刘西蒙去了小城边的城防河。古时候还可用作城防，后久经肆虐风削日斩直至现在，变成了一弯小沟，会让刘西蒙想到自己蛰伏于城墙根底下的动物。刘西蒙看到，刘凹脱了棉布鞋，两只大脚泡在河湾里，脚趾旁的冰水，因为一周前失足溺水少女的尸体，而漂浮着一些纯真的浑浊。尸体被哭天抢地的母亲一个人早捞走，所以眼下能看到的只有刘凹的后脑勺。他步子总走得很快，脸上一副墨镜遮住眼里的情感，啤酒的易拉罐斜在裤兜里能装两罐，像别着两个手榴弹。

刘凹喜欢喝酒，喜欢看着刘西蒙喝酒，手腕攥着瓶底往唇边送，喝不了多少还喜欢喝，喝到实在喝不进去，会边喝边小口将酒吐出，小麦汁混着唾液和不清醒的思想，从脖子晕染到胸口 指甲尖也占上一些，和整个人一样沉默着心绪热烈。刘凹喜欢得入了迷时，墨镜底下看见了幻境，秋风裹挟落叶扫过胸阜和笑意，刘西蒙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面对这样的河流，面对这样的秋日，面对这样的刘西蒙，刘凹只是突然感觉，自己应该一直和他像这样在一起的。眼见他眨动的眼睫，指尖的香烟将口鼻的烟雾染得雪白，刘凹只是突然明白，自己必须要一直和他像这样在一起的。干燥破皮的嘴唇，搽粉并没搽均匀的脸颊，眉底一颗市侩尖酸的痣，肩头玫瑰纹身的尖刺，由脖颈绵延至毛衣底下所压胸口的一道疤痕，好像都是组成刘西蒙的部分。刘凹只用一双眼睛，故作轻薄地看过刘西蒙衣料露出的每一处身体，同几道风声掠过原野，掀动他和他都慢慢地听，好像要和这片深秋晚风融在一起。

从刘凹怀里起身时，刘西蒙笑起来得有些惨淡，迷迷糊糊只知道拽薄外套的衣袖和下摆。外套缩水缩得可以，自从某次被晾干过后，就再也不怎样合身，Oversize的款式现时却仅仅只能抵到腰腹部位。

东北的秋日还是冷了，刘凹把自己的皮夹克裹在刘西蒙大腿上，露出外套里开线的红色高领毛衣。他对刺骨寒冷的理解并不深刻，又或是一颗心早在烈酒里滚得炙热，难凉的热血带动着胳臂颤抖，牵起手更无比尴尬，洒进河边的青苔，让疯子在此时也如同一位仁人志士。

疯子终于敢和她牵着手回家，走了摇曳树影遮盖下的大路。疯子右手热出了汗，她掌心亦黏腻，薄凉手指在他指缝里玩味地环绕。斜阳渐进墨镜一角的天空，短裙的亚麻色开出复活的素色鲜花。少女的母亲怀抱着裹尸布跑出在小路上，其后的正常人挤攘着跟随。小路蒙昧者拥挤如潮水，于此刻的两个边缘人而言，大路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