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不会爱你

我可能不会爱你

文/甜腻老干妈

——你觉得番茄是水果还是蔬菜？

——都不是吧。

——就像我之于你。

——什么？

——不是朋友也不是爱人。

1.

西瓜和番茄时隔多年再次遇见是在海滩上，他是摄影师，她是他的客户。

那天太阳很大，海风裹挟着腥咸的味道，浪花从很远的地方飞奔过来，撞到礁石化为一摊白沫。已经在太阳下站了很久，被紫外线侵袭的皮肤开始有些红肿的疼痛，西瓜拿起地上的冰可乐，猛灌一口，把上衣撩到肚子上，抹了把汗津津的脸，问番茄：“要不，我们过会儿再拍？”

番茄点头应允，拎起裙摆钻进遮阳伞下。来时带的一提冰可乐已经所剩无几，瓶身上渗出细密的小水珠，像人们额头的汗。番茄差遣未婚夫去买水，转身时递了张湿纸巾给汗流浃背的西瓜，表情毫无波澜：“好久不见。”

她还是像当年那样，随身携带纸巾。这么想着，西瓜随手接过来，客气地道谢。停顿两秒，对番茄说“新婚快乐”，便低头接着擦镜头。

长镜头越来越远，定格的瞬间，记忆中尘封的片段苏醒。

2.

二零零六年的九月，高一十五班，西瓜和番茄第一次遇见。

那天天很蓝，很低，鱼鳞般的云彩似乎伸手就能碰到。番茄记得很清楚，那年的夏天似乎出奇的长，雨后小水洼压根就存不住。阳光下，消防栓红得耀眼，树叶也都笼上了一层彩釉的质感。

报到那天番茄早早就到了学校，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擦好桌椅，收拾好东西，西瓜才慢吞吞地进来。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西瓜环顾四周，只有番茄那还有一个空位。他大步向前，敲了敲正在发呆的番茄的课桌，笑着问：“同学，请问里面有人吗？”

番茄摇头。说真的，其实她并不喜欢和谁同桌，尤其是不熟的人。她总是希望蜷缩在自己的小小领地，这片领地和他人有着安全的距离，能让她感觉舒适。本质上，她还是个安静内敛的小姑娘啊。

至于她起身让西瓜进来的原因，大概是看他笑起来友好，嘴角上扬的角度还有些好看。西瓜向她道谢，刚要坐下，衣角却感受到小小的力度。他转身，看到番茄白皙的手递上一包湿纸巾。

西瓜接过，冲她笑笑。番茄没有再回应，趴在桌子上静静地发呆。当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西瓜那笑起来时上扬的嘴角，在很久之后仍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中。经年之后所有的细节都在记忆里模糊，周围人的影子也都像陈旧的老照片一样发黄黯淡，只有他的样子他的笑容，在回忆的冲刷下愈发清晰明亮。

一周后，学校举办了开学典礼，番茄这才知道，虽然西瓜看上去吊儿郎当，总是踩着铃声到，还总是上课睡觉，他可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

主席台上的西瓜瘦削挺拔，举手投足间都是干净的少年气，引来好多女生满眼桃心地偷偷议论：“好帅啊！”

番茄没有加入七嘴八舌讨论的人群，她只安静地坐着，目之所及是西瓜穿着白衬衫笔直站立的样子，耳畔响起的是他气宇轩昂的声音。他的存在就像一声春雷，唤醒了番茄心中的一棵棵春笋。它们冲破泥土，掀翻石块，一个一个从土里冒出来。

那些春笋的名字，叫喜欢。

于是，那一年的番茄，把暗恋中的少女可能会做的傻事儿都做了一遍。比如，买了很多占卜书，测她和西瓜的情感走势。若是符合她心中的期待，就乐不可支，若是结果令人失望，就悻悻地把书扔在一旁，不甘心地抱怨：“什么嘛，一点儿都不准。”

比如，偷偷看他睡着的样子，看到他睫毛微微一颤，吓得赶紧转身装出好好学习的样子；

再比如，班长让统计家庭住址时，番茄偷偷瞄了一眼西瓜的信息，从此每天放学和西瓜坐同一班车，虽然番茄和他并不同路，每天都浪费很多时间在路上，却依然乐此不疲。夏天的公交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番茄小小的身体被夹在前胸和后背之前，像是被暴力塞进书架的一本书。当汗味儿、臭脚味、狐臭味一并袭来时，人们纷纷皱起眉头掩住鼻子以示清白。可即便这样，番茄内心还是欢喜的。尽管很多时候，车厢内拥堵到她并不能看到西瓜的脸，但能看到西瓜紧握吊环的、骨节分明的手，呼吸和他同样密度的空气，番茄还是很开心。

4.

海滩上的太阳是真的毒辣，才擦过汗的额头不一会儿又黏腻腻的，番茄生怕脸上的妆花掉，就隔三五分钟补一次妆。时间过去很久了，番茄的未婚夫还没回来。西瓜能感觉到番茄心中的急躁。她心烦意乱的时候总喜欢抱着胳膊踱来踱去，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从来没变过。

番茄提起裙摆走出遮阳伞，伸长脖子张望着。西瓜一眼就瞅见了层层叠叠的网纱下那双白色的豆豆鞋，忍不住在心里笑：都过了那么多年，还是没学会。

以前西瓜也调侃过她，你看你笨的，从帆布鞋到小高跟，是每个女孩子必经的过程。这么说的时候西瓜正单膝跪在番茄面前，小心翼翼地提起她的脚腕，帮她褪下脚上那双高跟鞋鞋。黑色，小方跟。西瓜笑她，不过六厘米而已，你看电视上那些女明星，哪个不是蹬着能把地面戳成麻子脸的细高跟健步如飞的？

笑归笑，西瓜还是给番茄贴好创可贴，换上帆布鞋。

番茄的脸红得发烫，只是因为西瓜的姿势像极了求婚。她花了好几秒平复心情，这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西瓜大手一挥，谢啥，好朋友嘛，应该的。

好朋友，这是番茄和西瓜认识那么多年以来，用来描述他们之间关系的程度最深的一个词。番茄有些失落。西瓜不会知道，她为了他选择了理科，被数理化愁得焦头烂额；不会知道，高二那年西瓜决定学摄影，她转战学编导，只是为了能和他去同样的艺术类大学；更不会知道高考后番茄费尽心思打听到他的志愿，填报的学校和他一模一样。

那年夏天，北上的列车轰隆，驶过平川峻岭和香樟树的暗影。穿着窄窄制服裙的乘务员趁人们不注意，将磕烂了一块的丑苹果迅速塞在果篮最下面。列车上有婴儿在啼哭，隔壁打扑克牌的青年叫喊声震天响，一旁捧着书看的阿姨不快地瞪了他们一眼。番茄靠着窗，想象着明天和西瓜遇见的场景，甚至还兀自断定天气会很好，西瓜穿着一件好看的白体恤。

一天后的校园里，拎着暖壶脸盆的番茄和拉着笨重行李箱的西瓜“猝不及防”地碰面。西瓜同她招呼，你也报了这个大学吗，真巧啊。

番茄附和着，是啊，真巧啊，心里却在偷笑：你以为的巧合，不过是另一个人用心的结果。

5.

刚上大学时的迷茫、无助，让两个人的联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密。两人一起吃饭，一起泡图书馆，仿佛这样才能让孤独不那么明显。

大一下学期西瓜代表学校和隔壁学校的男生打了一场篮球赛。年轻气盛，好胜心强，几个小伙子争红了脸。推搡中西瓜摔倒在地，右手小臂骨折。番茄承包了西瓜一个月的盒饭和作业。室友对西瓜说，那妞儿肯定喜欢你。西瓜扒拉几口米饭，说什么呢，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痊愈后的西瓜和番茄聊天，说，你看你条件也不差，啥时候找个对象啊。不然，他们老觉得我跟你有一腿。

番茄心口一窒，心脏像被人突然攥紧那样难受，打哈哈掩饰着说，缘分这东西，急不来的。

西瓜也笑，你要是25岁还找不到对象，咱俩就凑一对吧。

番茄一个激灵，真的？

西瓜哈哈大笑，当然是假的啦，跟你那么熟，怎么下得去手？

大二那年秋，西瓜身边多了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子。他逢人就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

对番茄也这样介绍时，她脸色一僵，下一秒又无缝对接她的招牌笑容：“祝幸福。”

从那天起，番茄减少了在西瓜面前出现的频率。纵使西瓜有着钢筋架桥般的粗神经，也察觉到了异样。他在QQ上问番茄：你最近为什么老躲着我？

番茄秒回：女孩子的心思很细腻的，我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和你形影不离，就算你女朋友不说，别人也会说闲话的。你好好对她吧。

片刻，西瓜回，我们坦荡荡的，还怕别人说吗？

番茄在心里想着，却没有再回——若是我不坦荡呢？

那天晚上番茄看着西瓜送女朋友回宿舍，终于忍不住大哭一场。这些年，她从未表露过自己的心思，他也不曾给过什么承诺，是她硬要坚持罢了，像照料一堆旷野中的火。

冬天的时候西瓜邀请番茄去了他给女朋友办的生日派对。KTV昏暗的小包间里，暧昧的气息在流淌。角落一对情侣在拥吻，坐在她旁边的男生趁嘈杂把手搭在了女神的大白腿上。一群人中，番茄最格格不入，也最手足无措。

到了切蛋糕的环节，西瓜一脸宠溺地看着女朋友许愿，用奶油把她涂成了小花猫。屏幕里放出一首歌，杨千嬅的《好朋友》：来开开心心地歌唱/来吹熄烛光的漂亮/并未能叫你爱我本是太平常/我不应该惆怅

番茄找了个理由离开，靠着厕所墙壁哭到颤抖。

6.

二零一四年，番茄大学毕业。那一阵她马不停蹄地参加各种招聘会，无处可去让她感到心慌。而西瓜早已建立起自己的摄影工作室，身边女朋友也换了好几茬了。想想也是，少年时穿白衬衫握着演讲稿受人瞩目的男孩长成了聚光灯下穿燕尾服风度翩翩的男人，这个人物设定本来就够招小姑娘喜欢了。

帝都找房子是场艰难的战役，太多的人像她一样，盼望着交通便利设施齐全价格还不太贵。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房源，番茄将那些细软打包好，拎着大包小包，逃难一样出了家门。到房东家里的时候，那个油腻的中年妇女嗑着瓜子翘着二郎腿看电视，大红拖鞋悬在半空中。看番茄走进来，晃荡的腿停了停，说，刚才有人出了比你高一倍的价钱，房子已经租出去了。

再折回地铁站的时候，番茄觉得自己的腿都快要废了。行色匆匆的路人，明明灭灭的霓虹，在这个连在公共场合蹲下都会被拍照的城市，若是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怕是会红遍全中国吧。

可那一刻番茄真的很想哭。

也是在这样促狭的时刻，她又看到了西瓜。本来番茄还在沮丧地低头强忍泪水，然后就看到了西瓜脏兮兮的帆布鞋。

西瓜也看到了她，后退一步打量她，这是被逐出家门了？

番茄扯扯嘴角，可实在笑不出来。

西瓜挠挠头，走吧，你可以住在我那里。说着就接过了她的袋子。番茄一时语塞，怔怔地跟着他走。

也是那年，西瓜在拍摄场地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左腿骨折，番茄主动承担了照顾他的任务。她的工资本来就不高，看上一支大牌的口红都要掂量掂量，却隔三差五给西瓜炖排骨汤。

番茄说，你看你两次骨折都让我赶上了。

番茄给西瓜按摩的当儿，西瓜问她，干嘛对我这么好。

番茄把头发撩到脑后，你收留了我，还帮我换过高跟鞋。

西瓜就笑，你怎么不想想，我是交往过多少女孩，才能那么轻车熟路。哎呦卧槽，疼。

番茄这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加重了力度，抱歉地笑笑。我这是第一次给人按摩。

7.

一五年是番茄迅速成长的一年。这一年她学会了用眼霜，学会了定期去美容院，学会了怎样穿衣服扬长避短，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周旋上司的桃色玩笑，唯一没学会的，是穿高跟鞋。

升职后的番茄从西瓜家里搬了出来，西瓜还是老样子，吊儿郎当，信口开河的话也能哄得小姑娘丢盔弃甲。

接到西瓜电话的时候番茄正瘫在豆袋里吃垃圾食品。西瓜说，有个不情之请。十点我去接你，记得穿漂亮点，就穿你那条白色的礼服吧。

纵然番茄是编剧，也没想过生活会那么戏剧。西瓜说，前任的婚礼，一个人去太尴尬。番茄不说话，低头摆弄着项链。婚礼现场番茄见到了那女孩，符合西瓜一贯的审美，娇小清秀。西瓜拉起番茄的手，仿佛他们已经相恋许久了。

手心传来的温度让番茄一愣，前任看看他们，又看看他们十指相扣的手，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番茄上厕所回来，正好赶上前任举着酒杯对西瓜说，别装了，你现在八成还单着吧？不过那小姑娘一定喜欢你。

番茄从花束后出来，佯装淡定地走过去，却不敢看西瓜的眼睛。西瓜倒是大大方方地拉着她的手，对啊，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有什么问题吗？然后当着前任的面，抬起番茄的下巴就亲了下去。其实只是借位而已，却足以让番茄心跳如雷。

回去的时候已是夜华如洗。西瓜把手搭在番茄肩膀上，谢谢你啊，够朋友。

番茄只是看着不断后退的绿化带，问，你觉得番茄是水果还是蔬菜？

西瓜说，都不是吧。

番茄说，就像我之于你。

西瓜不解，什么？

番茄没有再说话。

两人分别后，她把手机随手扔进公园水池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8.

太阳西斜了一些，大排档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延伸出去，街边小吃摊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未婚夫终于回来了，他抱歉地笑笑，附近都没有卖水的，久等了。然后客气地给西瓜递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说，我才刚知道，原来摄影师和我家宝贝是一个大学呢。

对啊，我们是……

同学。

想要说“好朋友”的西瓜话还没出口就被番茄打断。没有人再说话，空气安静地让人窒息。远处海天一色，天与海却永不相接，就像故事里的飞鸟与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