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來自澳洲的非求婚信

01

2005年聖誕節，戴維斯先生像候鳥一樣，如期而至。

他一踏進酒店大堂，如往年一樣，走過來給我一個擁抱，然後說：“噢，親愛的瑪格麗特，聖誕快樂！”

我也說，戴維斯先生，聖誕快樂。

然後他看著我說:“你瘦了很多，瑪格麗特。你都好嗎?”

我說我都好。

12月24日平安夜，傍晚我下班了。酒店對面就是尖東廣場，整個廣場人頭涌涌。除了銅鑼灣時代廣場，平安夜最多人聚集的地方就是這裡和附近的海濱了。

周圍建築墙上的聖誕裝飾，讓人眼花繚亂。許多年輕男女聚集在一起，濃烈的節日氣氛中流淌著年輕男孩女孩躁動的的青春氣息。

年輕的女孩子都化了妝，打扮得非常漂亮。年輕人中間流傳著一句話：“平安夜，失身夜。”或許有些女孩子正懷著今夜失身的期待吧。

我并不急著回家，家裡沒有人，大衛跟我說了，他帶小卡去深圳過聖誕節，明天晚上才回，但我也無心在此久留。

看著那些神彩飛揚的年輕人，我也想起自己大學時代在舞池旋轉飛揚的青春歲月。只是，我覺得命運里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對付著我，似乎要將我捏碎。

自從來到香港，我就好像突然走進了一個無垠的曠野，到處都是荊棘，遇見的都是艱難和困苦，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出這個曠野。

慢慢擠過人群，在熱鬧的人群中我越走越悲傷，終於來到馬路邊的一個稍為空曠的地方，那條馬路叫漆咸道南，正是這條馬路將尖沙咀分為兩部份，漆咸道南的東邊就簡稱為尖東。

我看到有唱詩班正在唱歌，歡欣的歌聲和他們臉上喜悅的表情吸引了我，我不禁駐足。

“平安夜，聖善夜，萬暗中，光華射，照著聖母也照著聖嬰，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靜享天賜安眠，靜享天賜安眠。”

哦，我知道這首歌，就是那首家戶喻曉的《平安夜》。

等他們唱完，我轉身准備離開。這時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然後有人輕輕拍我的肩膀。

噢，是戴維斯先生。

“你准備去哪裡，瑪格麗特？”他問。

“我正回家呢，戴維斯先生。”我回答。

“噢，我可以送你去車站嗎？我并不趕著去哪兒。”他說。

我心裡想，不好吧，萬一被同事撞見了呢?

“我看見瑪格麗特在平安夜和一位外國老頭子在一起。”這樣的傳言實在太讓人浮想聯翩了。

但是，他已經跟在我身邊了。

“你一定很心急趕回去和家人共度平安夜吧？”他邊走邊找我閒聊。

“并非如此，我家人都去外地過聖誕節了。”我說。

“咦？！”他停下了腳步：“那何不跟我一起去教堂呢?”

在我還在猶疑的時候，他已調轉了腳步，“走吧，我們先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然後一起去教堂。”

“但我不是教徒，也可以去嗎？”我還在猶疑。

“當然可以，上帝愛每一個人。”他微笑著說。

於是我們在附近找了一間中式餐廳，簡單地吃了晚餐，然後一起慢慢向教堂走去。

走進教堂，是一種與外面世俗狂歡喧嘩截然不同的莊嚴神聖氣氛，雖然坐滿了人，但很安靜。

這是我第一次進教堂。

穿白袍的唱詩班緩緩走進教堂，然後開始唱歌：

“Kyrie, eleison；Christe ，eleison；Kyrie, eleison……”（上主，求你垂憐；基督，求你垂憐；上主，求你垂憐……）

我聽不懂歌詞，但緩慢哀傷的反覆咏唱，感覺就像一個傷心欲絕的人正跪地低泣；又像一個絕望無助的人仰天號哭。

而那個傷心欲絕的人，我覺得正是我自己。

我突然難以自禁地莫名淚流滿面。

我沒有帶紙巾，淚涕双流真是讓我很尷尬，可是我又無法自抑。

身邊的戴維斯先生很快察覺到我正在抽泣，以及淚涕滿面的尷尬，他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條小手絹递給我。

我就把所有的鼻涕和眼淚都抹在他的小手絹上，整條手絹都濕了，上面有許多粘乎乎的液體，都是我的鼻涕。

我為自己的失態感到很尷尬，從教堂出來，我就匆匆和他告別回家。

02

過完聖誕節，戴維斯先生就回到了澳洲的Clare,他居住的小鎮。

2006年的新年，我收到戴維斯先生給我的私人郵件，是一封禮節性的郵件，他祝我新年快樂，并希望我盡快忘記傷痛，愉快地生活。

接著又連續收到他四、五封郵件。

他談了Clare的天氣，他說此時正是夏季，有些熱；

他說他的狗Ruby得了腸胃炎，不過已帶她看了醫生；

他說他上午獨自坐在房間里看了整整一上午書，下午親手做了一張小木櫈……

最後一封郵件我沒有回覆他，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郵件來往過於頻密了一些。我應該遵守酒店行業的職業守則，不應該和酒店客人發展私人關係，或者以私人方式交往。

所以我就決定不回覆他的郵件，讓我們之間過於頻密的私人郵件來往告一段落。

03

2006年4月的某天，在和大衛簽署了離婚協書的一年後，正式的離婚判決書同時寄到我們的手上。

收到判決書那一刻，我沒有什麼特別感覺，這是意料中事。

接著大衛馬上在香港辦了單身證明，然後好像是迫不急待地，在6月份和深圳的女孩子辦好了結婚證。

而且，他很冷靜地告訴我，為了縮減開支，他不打算再為女孩在深圳租房子了。

遲些日子他會讓她以探親身份過來香港住，當然是和他住在一起，即住在我隔壁的房間，這樣他可以節省房租開支。

她不是白吃白住，她可以做些家務，還可以煮飯給兒子吃。

他還說，不便之處，敬請原諒；還望我多多忍耐，與她和平共處，以達致双贏局面。

他說他并不是沒想過搬出去住，但他搬出去，誰幫我照顧小卡？小卡現在八歲半，正讀小學二年級。

他說的是事實，我根本沒法獨自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我也無法獨自應付所有開支。

除了接受他的安排我別無選擇。

我也無處可投奔，無處可求助。

香港沒有一個可以幫助我的人，連幫我駡他一頓的人都沒有。他父母、三個姐姐和弟弟都知道他的事，但沒有任何人譴責他或勸告他。

我也沒有告訴媽媽和家里的任何人，他們幫不了我，我何必增添他們的煩惱憂愁呢？

我想我可以告訴我住在粉岭的姑媽，從她那里得些安慰，因為早几年她也離婚了。

我就跑去告訴姑媽說我離婚了。

她狠狠地駡了我一頓：“你這是活該！誰叫你嫁到香港來？我早跟你說了香港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你不信。我早說了你沒有好結果……”

這是我的親姑媽嗎？我的父親可是她的親弟弟啊。

我居然忘記了，當初她曾極力反對我和一個香港男人結婚。

對不起，姑媽，我錯了。我嫁錯了男人，也嫁錯了城市，我不該嫁給大衛，不該嫁到香港來。

04

8月份的某天，我突然再次收到戴維斯先生的信。

是一封很長的信，我預感到這是一封非同尋常的信。他對我的稱呼也比往常更親密：

“我最親愛的瑪格麗特：

很久沒有和你寫信了，你都好嗎？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一些和你有關的事情，我想和你談談我的一些想法和計劃，希望這些想法不會令你難堪或冒犯你。

你知道，自從六年前Tina去世後，我一直和Ruby生活在一起，無論是在英國還是在澳大利亞，我并沒有任何親人。

我清楚了解你目前的處境，我為你所遭遇的事情感到十分的難過，親愛的瑪格麗。

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給你最好和最多的幫助，如果我知道的話，我一定毫不猶豫的去做。

你會考慮來Clare和我及Ruby一起生活嗎？

我向你保證，Clare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小鎮，空氣新鮮，景色優美，這里的人也很友善；至於Ruby,她是一個很乖的孩子。

我目前是一個身體健康的老頭子，我個人的生活完全可以自理，當然，我不排除將來某一天需要照料－這一天是必然來到的。

我住的房子很寛敞，如果你過來，你會有一間屬於自己的獨立大卧室（附照片）。

你需要承擔的工作就是幫助我處理一切私人事務，以及房屋的清潔和簡單的煮食，還有照料Ruby。

我會每個月給你支付固定的薪金，一定不低於你現在的薪金，請告訴我你目前的薪金是多少。

即使某一天我離世，你也不必擔心自己因此而失去生活來源。在英國倫敦我擁有一個物業，目前正在出租，如果你愿意，你將以合法的身份繼承我在英國及澳大利亞的一切財產。

但是，你知道，無論是你來澳洲為我工作，還是將來合法地繼承財產，你必須和我締結法律上的關系，以取得在澳洲的合法居留權及將來繼承財產的合法身份。

這正是讓我感到猶疑的地方，我惟恐這樣的提議會冒犯你，或令你感到難堪。

親愛的瑪格麗特，對我的想法和提議，你有什麼想法呢？

你不必很快就答覆我，只管慢慢考慮，直至作出你認為最好的決定。

你真誠的朋友，約翰·戴維斯

2006年8月x日”

04

我將戴維斯先生的信反覆看了几次，我想我很清楚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和他結婚，即“締結法律上的關係”，然後和他一起居住，陪伴他，照料他，待他去世後繼承他一切遺產。

但我們之間只是在法律上締結關係，我不必真的成為他的妻子，他告訴我，我會有“屬於自己獨立的卧室”，我只是去澳洲為他工作，那個職位，我姑且稱為“私人管家”吧。

但他又擔心和他結婚的提議讓我感到難堪。

對他的提議，我并沒有感到難堪，也絲毫不覺得被冒犯。

我知道這只是一封工作邀請函，雖然他清楚地表達了想和我結婚的想法，但他并沒有向我表白任何感情，也沒有求婚的意思。

這是一封完全無關男女感情的信，雖然提及結婚，也只是“締結法律上的關係”而已。

他只是想幫助我，幫助我解決在香港遇到的生活困境。

這聽起來似乎是一個很不錯的出路，能救我脫離目前和大衛同住一屋的困境，也讓我免於將來和那個女孩子同處一室的尷尬。

即便這是一封求婚信，我也不覺得被一個比自己年長25歲、有教養的紳士求婚是一件被冒犯的事。如果他向我求婚，說不定我真會考慮嫁給他。

尤其是，和他結婚，可以讓我離開傷心之地，離開前夫大衛以及他的女人。

只是，兒子小卡怎麼辦呢？他還不到九歲。

我怎麼可以拋下他呢？我走了，大衛的女人，據說是一個才二十一歲的年輕女孩子，她能照顧好我的兒子嗎？她會不會欺負我的兒子？會不會打他、或駡他？單是這樣想一想我已經心如刀絞了。

戴維斯先生信中并沒有提及我的兒子，也許他以為我的兒子是跟著我前夫一起生活的，我只是一個離了婚獨自生活的單身女人。又或者，他并不方便安排我的兒子和我一起前往。

是的，我有很多理由接受戴維斯先生的提議，但我不能丟下我的兒子。

為了錢或別的什麼，丟下自己的兒子，去服侍另一個男人，我做不到，也不打算這么作。

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一個母親丟下自己的兒子。

我很快就給戴維斯先生寫了回信：

“親愛的戴維斯先生：

很高興也很意外地收到了您的信。

信的內容確實令我感到意外，但并沒有任何令我感到難堪的地方，我也沒感到任何的冒犯，我萬分感激您為我周詳的考慮和安排，謝謝您，親愛的戴維斯先生。

我相信Clare是一個美麗宜人的地方，您預備的卧室很大很漂亮，是我夢寐以求的。

但因為我的兒子，我就我不得不放棄您所提供的工作機會。因為他還年幼，還需要我的陪伴和照顧，我不想讓他長大以後誤會，以為他的母親拋棄了他。

我相信您必明白及體恤我的處境，也知道我不能接受您的提議僅僅緣於我個人方面的原因。

非常期待聖誕節再和您見面，我會想念您的，請保重。

瑪格麗特

2006年8月x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