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之名

作者: 顾禺 | 来源:发表于2024-11-28 15:29 被阅读0次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956年中秋节之前在绥芬河火车站下车的那个人叫殷培迎,原本是地道的农民,或者是农民之子。2020年秋,他的儿子,殷锡奎,在绥芬河站踏上那趟开往哈尔滨的和谐号,准备前往遥远的广东省,彼时其自以为是俗称坐地炮的黑龙江人。他的舅舅刘灿学,一位退了休的小学校长(新泰市羊流镇松树林村人氏),生活在关里家,在那条村里颇有名望,2021年新冠猖獗之际因病去世,享年八十周岁。据说殷锡奎的外祖父是位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勤勤恳恳且见识颇广,所以才比较重视教育,一定要儿子读书,比较宠女儿,所以儿子才能够成为彼时松树林最有文化的,女儿也很晚才谈婚论嫁。或许是遗传了母亲那边家族的某些基因,殷氏三兄弟的数学成绩比较好,精于算术,也多少读过几部世界名著。其实,影响是多重与反复的,殷锡奎的大哥青年时买过十几册文学书籍,比如卡夫卡、卡尔维诺和梅里美,以及白先勇的《台北人》,这些书的扉页都印有大哥的印章,标准的宋体殷锡武印。他并不知晓大哥读没读过它们,总之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从而深坠其中不能自拔。他尤其喜欢那篇不断缅怀下去的永远的尹雪梅,无论书中还是现实,往昔的生活总是那样如梦似幻。

或许殷锡奎对某些事情浑然不觉,那些印在纸张上的传奇不知不觉腐蚀了他的灵魂,他常常捧着书发呆,幻想与现实剥离的另一重世界,墙壁上某块斑驳会惹出他无尽的遐想,一张海图,海图之外的椰树,港口,一条船艏刻着玄鸟的大船。他相信最后的人皇死后,大将攸侯喜率领的十万商朝大军漂洋过海,前往神秘莫测的美洲。

“正所谓,帝辛死后再无人皇,只有天子。”一个夏日午后,殷锡奎鹦鹉学舌地感慨道。

他似乎还应该勾勒出1917年3月的某一天,他的曾祖父走向谷里车站的背影。那是一个乱世,前往奉天的曾祖父再也没回来,就像一滴水消逝于水中,生死未卜。俨然,这个家族的成员之间早已形成一个类莫比乌斯环,远离家乡,消逝于人海之中成为不可摆脱的宿命。2020年10月的一天,他提着简单的旅行包离开绥芬河市,包里放着几件换洗衣物,口罩,一联扑热息痛,水杯,手机充电器,两三本书,《殷代史六辨》、《阿莱夫》和《鱼鳞帽与艳史》,前两本是从孔夫子旧书网买来的,后一本是用A5纸打印出来装订成册的。坐到车上时,他注意到邻座的女孩儿脸部被口罩遮挡,她穿了件白色风衣,戴着耳麦,一直在和什么人聊天,一边聊一边笑。什么人能令她如此开心?她的手机壳里放着张折叠起来的百元大钞,指甲炫着五彩。他想象着她口罩后面的盛世容颜,揣测她是去见网友,或者与情人幽会。偶尔,他脑子里冒出出行必备的健康码与行程码。透过口罩他能嗅到车厢里消过毒的味道。面对狂暴的疫情每个人都是惊弓之鸟,深怕成为下一个感染者。列车启动没多久,大概是到杜草站时,窗外飘起了雨。他在想,或许父亲记错了,曾祖父应该也是中秋前后离开东王庄的,这样才能在时间节点上形成闭合的永不止息的环,而环的起始端应该是隐约可见的朝歌群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仲丁与盘庚稳稳坐在其中。他犹豫着要不要拿出书看,随即看到对面女孩儿从包里掏出一袋零食,鳕鱼肠之类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摘下口罩,小心翼翼地咀嚼,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戴上口罩,如此反复。他又打消了想要看书的冲动。或许他应该划动手机,戴上耳麦,去看那部《穆赫兰道》,他喜欢却又看不懂的一部电影,临行前他把它下载在手机里。

命运的齿轮在旋转,岁月在嬗变,梦与现实经过时间的冲撞往往会混淆,难解难分地缠绕在一起。殷锡奎在想象曾祖父前往奉天,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几位奉军军官骂骂咧咧地与之擦肩而过。他无法想象曾祖父居然是个大烟鬼,或者突然死于兵燹之中。曾祖父一定是个英俊的男子,流连在烟花柳巷间,深谙女人的心思。

彼时无数山东人都会跋涉万里,前往富饶辽阔的东北讨生活,东王庄的许多人都去过那边,带回来无数的遐想与梦。棒打狍子瓢舀鱼是一路传承的现实,肥沃的黑土能够生长出财富。“我们是一个颠沛的家族,老祖宗也在不断迁徙,他们从山西去了山东,我又从山东来到黑龙江,还有我爷爷,他们都不安分。”列车不断颠簸,他瞥了眼正沉浸于手机中的对面女孩儿,依稀记得父亲说过,曾祖父的一位堂兄也是纵横黑山白水的胡子,据说一度颇有名气,去过四站杀仓子,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经过一番遍布疑兵之计,摆脱了日本人,一溜烟跑回山东,从此再也没回过黑龙江。他秘密勾勒那位堂曾祖父的模样,或许也是一个高鼻梁、小眼睛的男人,扛着杆破旧不堪的辽十三,眼神里四溢出无法遮掩的霸气,只是这种霸气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消耗殆尽,经历过历次运动,这位堂曾祖父几乎避开所有的灾祸,最终得以寿终正寝。

“我们是颠沛流离的一族,但我们基本上都能够安享余生,或者回归故土,或者葬身于异乡。”殷锡奎默默地总结道,似乎他化身为某位感慨万千的先人,站在黄河边诵读着孔夫子那句逝者如斯夫。据说,他的五位始祖连夜从山西一路向东逃往山东,就是为了寻求一线生机,这才抵达东王庄,在那五棵树下盖起了茅舍,开垦土地,繁衍生息,足迹渐渐走遍了那方土地,子嗣也随之流苏般地四溢。自从读过那册《殷代史六辨》,他总是幻想着大丈夫志在四方,背着行囊徒步穿越祖国大地。但是他一直没有勇气离开熟悉的城市,外面的世界虽然看似精彩,却处处陌生,充满危险,比如被渲染夸张的病毒,人性的善与恶交替闪现,某位四处溜达的毒王,骤然纤维化的肺。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女孩儿的发育成熟的胸部,一股热流自小腹涌出。

事情就是那样偶然,就像老天掷出一粒骰子。他起身准备上厕所时恰恰她也站起身,四目相对了几秒钟,她的手扶了下座椅靠背,抢先一步朝厕所方向走去。于是他不得不重新坐下。坐下的刹那他觉得胳膊肘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但是他没在意。这样干净整洁的高铁车厢会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呢,何况人人都戴口罩,上车前又要检查健康码。只是他忽视了邻座那位老者惊骇的目光,也没注意到那把突然出现又突然缩回去的伞尖。的确,他隐约听到有人提醒他,他的衣袖划破了。

殷锡奎下意识地摸了下裤兜。身份证和车票还在。抬头,旅行包也安然无恙。这时他已经感觉到胳膊肘有点疼,就像是被什么人点了穴,一位自大宋王朝穿越而来的武林高手,小五义里的人物。不过,正如他父亲常对他说的,那地方离心脏远着呢,他没在乎这点痛,反倒心疼起衣袖,这可是他为了远行新买的衣服。他想,他应该怒气冲冲去寻找那个将他衣袖划破的人,哪怕没办法索赔一件新衣服,也要在道义上进行一番谴责。不过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毕竟出门在外,他不想让危险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回头瞧了眼,看到一双口罩上面的眼睛。他倏忽想到了下迷药骗钱的伎俩,立刻警觉起来。

他的意识一直很清醒,模糊起来的只是遥远的宇宙。时间的闭环在持续,他看到那女孩儿俯身看过来,他看到那双诱人的长眼毛,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气,脂粉气还是她的体香。还有一位列车员也凑过来。他从小就生活在铁路边,属于铁路子弟,对这套制服很熟悉,虽然漫长的光阴里这套制服几经变幻,徽章却一直不曾嬗变。女孩儿的耳麦垂下来,一股凉意顺着那根线滴落。这时他已经感到脸颊发烧,嘴唇干裂,嘴里发苦,膀胱发胀。他依稀听到有人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一边喊一边摇着他的肩膀,就像小时候感冒母亲拿着饭勺一边敲击门框,一边喊他的名字。他费力地应答,眯着眼看向他们。这真是奇了怪,他们的面孔在变幻,扭曲,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他感到胯间一股热流,意识到自己尿裤子了。他麻木地听着他们讲话。失真的声音如同隔着水面飘过来。他莫名其妙地想到骤然消逝在奉天的那位先人,想起或许那位先人经历过一系列的偶然相遇,享受过须臾闪现的美妙人生,看过无穷无尽的风光,然后坠入无边无际的永生。

相信引力透镜效应一直存在于世,时空与时空也会错乱重叠,否则很难解释这些接踵而至的怪事。他看到同车的乘客纷纷起身离去,他也被抬了出去。拥挤的站台,许多都对他侧目而视。他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随后迷雾船的消毒水味道涌了过来,不知不觉占据了他的嗅觉。一辆救护车将他拉走。气温骤降,他感到了冷,他在打颤。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熟悉的香味儿。不久,他已经昏昏沉沉地躺在医院,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液的味道,一群人时而将他推进阴冷的X光室,时而把他丢在走廊。他的衣服被掀开,胸部与腹部被涂抹上一种更加冰冷的液体。再也没人和他说话。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他们躲在口罩后面,眼神无一例外透着冷酷。他无法猜测接下来的命运会搁浅在哪里,只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他的旅程被打断,他无法赶上那个即将起飞的航班。

他足足输了九天液,一间相对安静的大病房,十几个病人,唯有他没有亲人陪护。医院与梦境有着异曲同工的效果,都是那样的潮湿,阴冷彻骨。几天的工夫儿他就已经胡茬纵横,苍老了许多。邻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大大的眼睛,她一边输液还一边玩着聪明格游戏。她的小姨陪着她,一个总是低头划手机的女人。她能忍受小姨的训斥,也能忍受垃圾饭菜(清汤寡水,有时饭是夹生的,菜里有沙子),更能忍受无处不在的消毒液的味道。她说,她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吃大餐,去花园街的李家小馆,去中央大街的都一处,去道里的波特曼。

“总之我一定要把失去的补回来,这几天的清汤寡水难受死我了!”

“你个吃货!”女孩儿的小姨不屑道。

或许那不是她小姨,而是她姐姐,一对相差二十几岁的嫡亲姊妹。

殷锡奎却因此感到饥肠辘辘。手机已经找不到了,极有可能给那些护工收走,还有裤兜里的身份证也不见了,他的身体与灵魂同时被困在这个离奇而又陌生的四维空间失去了自由。刹那,他醒悟到寻找的主题。其实无论是那位失踪于奉天的曾祖父,还是父亲,他们不过是在寻找生活的意义,甚至包括他自己,只不过曾祖父消逝于茫茫人海中,生死未卜。父亲却将血脉延续下去。可是谁又知道曾祖父会不会留下另外一支生生不息的子嗣,从而摆脱身处异乡的孤独呢。他的眼睛盯向挂水的瓶子,冰冷的药液经过浅蓝色阀门自那个塑料管子缓缓注入体内,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任由他人摆布,护工将他推来推去,从一处冰冷的空间到另一处冰冷的空间,不同的仪器在不同的时间与他的肌肤接触,就像他也是一件仪器;护士毫不怜惜地将针头扎进他手背上的血管,再粗暴地用医用胶布粘牢,然后把他丢在角落。在此之前护士从他的胳膊上抽了几管血,或许不止几管,它们被送进化验室,转换成打印在纸张上的数字与符号,他看不懂的天书。没有人留意他的存在,置身于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不过是空气里的一粒尘埃,出现的同时也意味着消失。漫漫人生孤独才属于常态与永恒,其余所有的演绎不过是偶然,短暂之后又重归寂寞。须臾之末他微微动了下手指,试图引起邻床小女孩儿的注意。她在填写聪明格,几页打印纸,一支红色的铅笔,橡皮擦,一堆数字。他只会九宫格,或者能够说出洛书河图的传说。有那么瞬息他能够感觉到浑身燥热,骨头酸痛,眼睛发涩,嘴唇干裂。他能感到自己的虚弱,濒临死亡的感受。他想喝水,想吃东西。中间乳白色床头柜凌乱地摆放几盒吃剩的快餐,剩下不到半瓶的矿泉水,还有纸抽。

当医生通知他已经脱离危险,从死亡边缘游回来时,他顿时为自己命运感到悲哀,眼眶情不自禁地湿润了。他想感谢这些医护人员,但是嘴巴张开又合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失声了。那群查房医生走后,他莫名地想到哈尔滨大鼠疫和伍连德,想到不辞辛苦的钟南山,想到若干年以后会不会有人想起自己。忽然他又想,或许刚才只是医生安慰他,事实上他还处于危险的境地,否则早该出院了。随后他又开始为脆弱的生命感到伤心。人活一世死亡总会如影相随,直到永恒与黑暗相伴而至。

绝望在弥漫。小女孩儿上厕所去了,手背上还扎着针,她小姨高高举起塑料药瓶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一边。须臾之间他感到了虚空,就像是世界在塌陷。也就在那一刻,他产生了逃离的冲动。他挣扎着半坐起身,后脑勺顶在冰冷的床栏杆上,扎针的手背在颤抖,腿肚子在抽筋。他真的很虚弱,头昏脑胀,整个身子被病毒掏空了。他吃力地咽口唾沫,嗓子又干又痛。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病房里很安静,病人们基本上都在卧床,看护的家人们或者在低头划手机,或者坐在一边和病人轻声闲聊,七八米外站在工作台前的小护士正在记录着什么。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病房门口,他诧异地看向他。他觉得那张面孔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或许是在梦里。他自言自语道。那男人指了下床头柜,他瞧过去,看到一条湛蓝色带子。他打开柜门看到自己的旅行包。女孩儿从病房的另一扇门走进来,她自己举着药瓶,看似弱不禁风。他吃力地下床,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再抬起头那个男人不见了。

他与小女孩儿擦肩而过的刹那,注意到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心思恍惚,他似乎看到几年后她的盛世容颜。他的手背隐隐作痛,左肩沉沉,旅行包形成不可逆转的竖直向下的重力。双腿如同灌了铅,他吃力地穿过那条长而又长的走廊,穿过迷宫一样的走廊,中途还上了趟厕所。大厅交费窗口前排了长队,那些人用异样的目光瞧向他。他顺利地走出那扇玻璃门,虽然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声音渺渺茫茫,就像失了真一样,就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目力所及,没有想象中的蓝天与阳光,天空正飘着细雨,两名保安百无聊赖地坐在亭子里,他们只是抬头瞅了他眼,完全没注意到他是逃出来的。穿过医院宽敞的院区费了他不少时间,站在医院大门口他犹豫了几分钟,才想着翻看自己的旅行包。手机还在,只是没电了,需要找地方充电。夹层里的几十块钱也在,正好可以搭乘最近的一辆公交前往火车站,在那里他可以找到机场大巴,直达太平机场。还有身份证,居然也放在包里,这真是侥幸,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带着些许昏眩的感觉来到沪士大厦,肯德基里人满为患。花了二十块钱坐上车他才不再忐忑。没几个人坐车,车身晃动,窗外的街景在不断变幻。又是一种熟悉的味道,另一位乘客的身子深陷进座位,她在和什么人聊天,生命绿的底色,一段又一段文字。莫比乌斯环上的一个点,当哈雷再次光临到肉眼可见的位置,世界就会循环往复地放映,一桩又一桩看似迥异的故事不过是时光的翻版,只是背景略有变化。他再次想起父亲,想起那位隐匿于茫茫人海中的堂曾祖父。或许有一天他在别人眼里也是如此成谜,不知所踪,从而成为议论的对象,直到被遗忘。无论是谁,无论光阴怎样嬗变,总有一些灵魂骚动不安,穿越重重不可能穿越的空间前去寻找。

显然,他在打瞌睡,恍惚梦到了依旧坐在隆隆向前的高铁上,旁边坐着的还是那个女孩儿。她在聊天,和另外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也许一切都是他的假想,虚幻而不切实际。须臾,车子不再颠簸,他睁开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他抓起旅行包,摇摇晃晃地和那女孩儿一前一后下了车,穿过一道玻璃门,置身于航站楼。不知什么时候九天前的机票被改签了,或许是迷离中的无意之举,或许是哪位医护瞬息闪现的善意。他在自动取票机上划下身份证取到那张机票,然后朝安检口走去。这次,人们有意无意忽略了他的健康码与行程码,他顺利地通过安检,走向候机厅。尽管是非常时期,出行的人还不少。他找到可以充电的位置将手机充上电,然后坐在一边拿出《阿莱夫》读了起来。哦,实际上他应该更喜欢那本《沙之书》,因为他渴望与一个乌尔里卡般的姑娘邂逅,共度一段好时光,而不是过早夭折的贝雅特丽齐。他拥有两个版本的博尔赫斯,浙江文艺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一即是全,全即是一,一枚硬币的正反两个面交替闪现,每个人都有无数的自我,一个躺在满是消毒液味道的医院静待死亡,另一个却坐在候机大厅一边看书一边等待登机。大屏幕上滚动着航班信息,有些正点起降,有些延误了。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扭过头,透着那扇巨大的玻璃窗他看到几架飞机安静地泊在停机坪上,不远处还有飞机在起降,几个穿着荧光绿马甲的地勤在忙碌,这俨然就是另一重寻找的梦境。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一队默默地排队,依次通过登机口。手机终于能开机了。他乘坐的航班还有将近两个小时起飞,完全可以吃顿晚餐。殷锡奎拔下充电器,挎着旅行包向那片店铺走去。其实他早已饥肠辘辘,九天里他没吃到什么东西,再加上不停地输液,肚子里空落落的早就没什么油水了。

她也在餐厅里,支起平板看一部电影,两条白色耳麦线从脑袋两侧的黑发垂下去。她默默地默默地,一边看一边慢条斯理地吃,同时还在不停地回什么人的微信。他转了半天,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炸酱面,四十八元一份,真是难以下咽,没滋没味的。他想说,还有比机场更贵更难吃的食物吗?想是没有。他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偶尔抬头瞟向女孩儿。须臾之末又陷于迷惑。他并不清楚自己前去寻找什么,又或者这种寻找能有什么意义呢。他开始玩微信小游戏,跳一跳。据说有人走了上千步,最终却给现实绊倒,从十七楼的窗口一跃而下。时光不知不觉地消磨过去,女孩儿终于收起平板起身离去。他下意识地看下时间,他要乘坐的那趟航班也将要起飞了。

检票口,人越排越多。他们聚拢过来,拖着行李箱,背着旅行包,一双又一双口罩上方的眼睛随着一具具身躯不断向前蠕动。有那么瞬息殷锡奎想到了一位物理学家的断言,时间是根本不存在的,它只是一种空间度量,从三维的某一点挪移到另外一点,时间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为了探究瞬间的永恒。穿过长长的栈桥,两位戴着航空帽的空姐不断重复着欢迎乘坐此次航班,乘客涌进机舱,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座位。他的座位是A37,靠近舷窗的位置,也靠近飞机翅膀,可以凭窗观景。将旅行包塞进头顶的行李舱,稳稳坐下,冷眼观看其他正在寻找座位的乘客,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几分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她看到他的刹那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奇,甚至发出咦的声音。两根白色耳麦线顺着脸颊倾泻下去,手机一定是揣在衣兜里了,或者连着旅行包里的大平板。他的猜测算是对了一半,她拿出大平板,支起座位背靠上的小桌板,眼睛又凝视向屏幕。他好奇地扫了眼,一部成龙的片子,像是《我是谁》。不过仅仅几分钟后她就关上了平板,取出眼罩,脑袋向后靠去。

C37的乘客是位干瘪的老太婆,瘦小,黧黑,灰白的短发烫成无数小卷,整个人就像是超越时间之外的存在。殷锡奎瞥了眼她,暗自揣测起她年龄。或许她出生时就是这般模样,长得老,满脸皱纹,手指干枯。或者老天赐给了她永恒。她穿了件黑蓝的中式上衣,盘的扣花,手指头上还戴着枚金戒指,俨然是从民国时期穿越而来不死的西比尔。前排座位两个男人在窃窃私语,其中之一是个大光头,一幅粗俗的样子。他们刚找到座位时还特意瞟向那女孩儿,眼神里流淌出无尽的令人警觉的垂涎。

经过一段滑行,飞机总算起飞了。翅膀下面的城市显得那样地深切阒静,夜与灯光相互映衬,使得城市愈发辉煌。殷锡奎心醉神迷地举着手机拍摄这幅美轮美奂的夜景,试图用这种方法将时光留下。然而这只不过是徒劳,拍摄下来的效果远没有身临其境的那样震撼。随后飞机驶离城市上空,驶入茫茫的孤寂之中,飞行时发动机的噪音更大了,也更持久,使得他脑子愈发混乱。此刻他感觉将生命交付到陌生人手中,置身于数千米的高空,一切都那样茫无垠际,一切都那样陌生,陌生中甚至还包含着些许的敌意。舱内的灯光逐一熄灭,悬在头顶的那排小电视也缩了回去,两对空姐一组在前,一组在后,推着小车逐个座位送餐饮。他正胡思乱想——想到十五六岁的父亲孤身一人坐上火车前往黑龙江(那可是父亲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火车),飞机颠簸了几下,显然是遇到了气流。殷锡奎突然听到她的喉咙发出响声。他歪头瞧去,她的额头抵住前面椅背正在难受地干呕,一下又一下,娇弱的身子随之抖动。他慌忙从椅背那个袋子里抽出印有广告的垃圾纸袋,打开,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她虚弱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接了过去。

她定是将几个小时前吃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污秽物的臭味儿在狭窄的机舱里弥漫,令他人侧目。干瘪的老太婆面露嫌弃,侧脸掩鼻。前面一个妇女站起身向这边张望,嘴里抱怨着什么味呀。空姐俯下身,又为她递过来几个垃圾纸袋,又特意为她抱来一条毛毯。显然空姐认为他和她是一起的,是情侣,或者至少是朋友,因为他将她的餐饮也一同接过来,放在自己面前的小桌板上。光头扭过头,从座椅的缝隙处瞟向她。殷锡奎心里并没有英雄主义般地博得美人心的想法,他只是讨厌光头,讨厌那种好色而又猥琐的目光,他觉得这种男人就是社会渣滓,人渣。同时他也能够理解她,能够体会到那种茫然无助的感觉,毕竟他也是大病初愈,一度置身于孤寂之中,一个人面对黑暗与死亡,尤其她还是一个值得怜香惜玉的女孩儿。

光头和同伴一直在窃窃私语,一直在不怀好意地笑。他们先后问空姐要了几次啤酒,他甚至能够闻到他们微醺的醉意。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从两张座椅间的缝隙瞧向她。他们表现得很露骨,就像她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以至于干瘪老太婆也感觉到了他们的猥琐。他不想惹麻烦,低头划动手机屏幕,寻找博尔赫斯。然而飞行在空中没有网络,他只好把手机放起来,拿出那本《阿莱夫》读了起来。其实他没有心情读,只不过是想要掩盖被骚扰的事实,只不过是想要置身事外。光头并没有因此有所收敛,反倒更加嚣张,故意将座椅调低,侧着脑袋肆无忌惮地盯向女孩儿。出于本能,殷锡奎一手抵住不断倾斜的座椅,一边客客气气地请光头扳回座椅。

“出门在外,大家图个彼此方便,不能你方便了,让别人不方便。”他觉得自己这样说没毛病。

光头却恼怒了,一颗大脑袋从两张座椅的缝隙处贴过来,威胁他不要多管闲事。光头明显在借酒发疯,满嘴酒气,言辞里不乏威胁。女孩儿却佯装不知,她早已不晕机了,垂头划动手机,事不关已的模样。殷锡奎不禁有些气恼,进而觉得女孩儿活该被欺负,最好被堵到墙角。他想象着光头尾随着她,将她劫持,想象着她被凌辱时的悲惨境遇。光头并没因此罢休,空姐经过几次也对此熟视无睹。干瘪老太婆在装睡,没人在意他遭遇了什么,甚至没人听到光头对他的恐吓。此后的一切更像是虚无与虚空并行的梦幻。午夜刚过,飞机经过一番盘旋降落到白云机场,他看到女孩儿紧张地拎着拉杆箱下了飞机,急急地穿过行李提取处。他扭过头,光头两个人摇摇晃晃地跟在他后面,一路骂骂咧咧的。即将走出接机口那排栅栏时,他忽然在想,相比较躺在医院茫然无助的那九个日日夜夜,或许在这座陌生城市被两个小混混杀死,死于混沌之中、登上失踪人口名单倒是一种解脱。

倏忽之间那女孩儿早就不见了,她消逝于茫茫夜色中,消逝于这座繁华的城市。灯火通明,空气浑浊的地下通道里一辆又一辆出租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一张张陌生的冷漠的面孔湿漉漉地闪现,人声嘈杂。殷锡奎挎着旅行包,一手紧紧握成拳状。他在静静等待预想中的突然袭击,虽然他明知道自己刚刚大病初愈,虚弱的身体肯定扛不住第一轮的打击。恍惚间他闻到了一股酒气,还有污浊的呕吐味道,它们混杂在一起着实难闻,简直令人作呕。他扭过头,小心翼翼地靠在一根柱子前,平静地等待即将来临的命运。

毕竟,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过去的。命运一向如此,总是朝向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广东省-龙门县城,2024.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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