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爱在作了《传习录序》后,在正式开始辑录王阳明的言论之前,又作了一篇引言。从徐爱的这段文字可知,因为当时的官学是朱熹理学,王阳明的心学在主流渠道的传播仍然是有障碍的,被社会主流士大夫所误解。难怪王阳明如此热衷讲学,诚希望拨乱反正,以明儒家真谛。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
此处“旧本”指郑玄注、孔颖达疏之《礼记·大学》。《大学》一般认为是曾子所作,汉宣帝时,戴圣(小戴)整理先儒散籍而成《礼记》,《大学》即是其中一篇,东汉郑玄注《礼记》,唐代孔颖达疏《大学》。
宋代二程兄弟将《诗》、《书》、《礼》、《易》、《春秋》尊为“大经”,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尊作“小经”。
朱熹认为“旧本”为误本,遂为《大学》、《中庸》作章句,为《论语》、《孟子》作集注,合编为《四书章句集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合称“四书”,《大学》更被确立为“四书之首”,列入科举考试的钦定科目。
朱熹的《大学章句》就是专门解释“格物致知”思想的,自然,莘莘学子都以朱熹的著作作为做学问的蓝本,而王阳明偏以旧本为正。这说明了三点:
第一、王阳明不认同朱熹的理学,阳明心学与朱熹理学不同,徐爱开门见山开门宗义亮明观点;
第二、王阳明的成圣之路追溯儒学本源,不唯权威是从,摆脱了朱熹理学的束缚;
第三、王阳明并不直接公开反对官学,但在实际教学中是反对官学的。后文我们会看到,朱熹把格物和致知独立开来,而王阳明则强调知行合一。王阳明是否如朱熹那般推崇四书,目前尚不可知。
“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徐爱短短数言,令我常慨叹文言之美,要言简约,它概括了王阳明求圣治学的曲折坎坷之路,阳明心学绝不是从书本到书本的学问,而是从艰苦的实践中来的。王阳明在创立心学之前,曾意气风发孤身仗剑闯荡西北,也曾热衷诗词文章,沉溺佛学和修道,还曾亲自格竹七日到吐血。
《尚书·大禹谟》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人心险恶,道心幽微,之间的鸿沟何止十万八千里,没有精研专一的功夫,人心怎么可能到达大中至正的道心彼岸?王阳明被贬贵州龙场三载,处蛮夷未化之境,赖天授之明睿,深下精一之功,方才得以超凡而入圣。
徐爱这样评价老师的心学:“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文辞义理皆妙不可言。
“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
得一而遗二:学生听王阳明的教诲,当时领会的少,忘掉的多。
牝牡骊黄:比喻事物的表面现象。出自《列子》: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其担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马,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明文徵明《跋米临禊帖》:“盖昔人论书,有脱墼之诮,米公得此意,故所作如此。观者当求之骊黄牝牡之外也。”
现如今,学校老师对教辅材料都有自己的偏好,一般都会要求学生购买指定出版社的书籍。南宋官方指定的科举考试参考书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具体到《大学》这门课,王阳明要学生看的却是郑玄注、孔颖达疏之《礼记·大学》。
从文中看,徐爱等同学简直惊掉了下巴,质疑王阳明的做法,然而在教学过程中,却发现王阳明的学问才是真学问,王阳明才是 真圣人。徐爱于是把王阳明平日的教诲记录下来,供后学者参考,以免被朱熹理学所误,故《传习录》犹如佛经之“如是我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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