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雪中小屋我们的故事,要从一个冬天说起。
站在2016的今天,我们还是很容易地想象到,527年前的冬天,尤其是12月的江西,是异常寒冷的。我们再凑近一点,就会发现,大雪纷飞而下,天地白茫茫一片,路上行人绝迹。但是如果再看得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一行人,从江西鄱阳湖旁出发,由西向东,朝着东海的方向前进。到了一个叫上饶的地方,队伍轻轻地折了一个弯,来到一户人家门前。这时队伍中走出来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拍拍背上头上肩上的雪,敲响了门。
一个同样清瘦的中年男子,打开门,迎了出来,然后就只看到院子中间凌乱的脚印,以及房间窗户上映出来的红红的炉火,然后,主人轻轻地掩上我们面前的门。
于是,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敲门的男子是18岁的王阳明,跟着他的,是新婚的妻子,开门的,则是娄谅。
我常常在想,他们第一句话会聊些什么,娄谅会不会开开玩笑说,阳明,你是我们江西女婿,你觉得江西的女孩子怎么样?又或者,他们会吃些什么,阳明能吃辣吗,还是喝的酩酊大醉。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猜想,但在觥筹交错中,阳明终于问了专程来问的问题:什么是格物?
娄谅放下手中的酒杯,眼睛出神地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有无限感概,他或许从他的恩师谈起,又谈到了他的同门师兄弟,还谈起了他自己求学的经历,然后他缓缓地说:格物就是去弄清楚天下万事万物的道理。
年轻的阳明什么话也没说,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一句话。
娄谅回过神来,看着阳明,终于说出了阳明希望的那句话:
“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作学问成为圣人。”
我想,阳明当时的内心是无限激动的,因为终于在时隔6年之后,又有人告诉他圣人是可以做到的。然后他不知道的是,说完这句话后的2年,娄谅便去世了,这句话后的13年之间,他要为这一句话承受很多的折磨和痛苦。然后他更想不到的是,他们的这一次碰面,在中国思想史上闪着巨大的光辉,犹如一个火炬一般,照亮了明代儒学新的道路。
二、五溺
娄谅,是一个伟大的启蒙老师,他告诉了年轻的阳明,圣人是可以通过做学问来达到的,这再次燃起了阳明心底,做一个儒家圣人的热情。但是热情归热情,你要说他一以贯之,这个是不可能的。
连他最好的铁哥们,湛甘泉,都说阳明有五溺,如果跟圣人之志比起来,就算是五种不良嗜好,或者说阳明生命中的五个坑吧:任侠、骑射、辞章、佛老、神仙。但是如果我们从他和娄谅的会面为节点,把握住儒学这条主线,再来看这个五个不良嗜好,就会很有意思。
不妨打个飞机的比喻,飞机的主体机身部分,就是儒学做圣人,机的左翼发动机,就是任侠和骑射统称为军事,从正面推动;佛老神仙,是飞机的右翼发动机,从反面推动。而辞章,就是飞机表面的色彩和花纹。
那么,到底如何从正面和反面两个方面,来推动整个儒学主线的发展,让飞机带着阳明飞呢。这就是下面我们要讲的内容。
三、正面推动力
首先来说正面的推动力:任侠和骑射统称的军事爱好。为什么说爱好军事是正面推动力呢?因为军事的出发点,就是儒家传统中“治国平天下”的进取和志向,阳明认为,儒生最大的不足,就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就是不懂军事,所以他就努力在这个方面用功-----当然,这也跟明朝的国情有关。
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把目光从江西拉回来,再往回2年,投射到北京的西北角,1486年,又会看到一个少年,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站在居庸关上,眉头紧缩。一会功夫,他又飞身上马,朝着夷狄居住地策马而去。
这也是王阳明,他15岁,跟父亲一起,到居庸关调查夷狄的情况,设想各种解决办法。而当时的背景就是,阳明12岁时,鞑靼入侵大同,明军战败。15岁的时候,盗贼作乱,官员叛乱,民不聊生,朝廷没有办法,15岁的阳明实在是看不下去,甚至想给皇帝上书,还好被父亲拦住了。
以天下为己任26岁的时候,他明明前一年刚刚第二次会试落榜,却偏偏跑到京城去了,去做什么,遍寻兵法秘诀,精心研读,并且还做了有些奇奇怪怪的事,就是他学了兵法之后,开始在家里用果核排兵布阵,展示兵法。他为什么如此的急迫呢,因为这一年,鞑靼数次入侵,边境危机,搞得朝廷狼狈不堪,因为没有人才啊。这个时候,阳明还只是个举人而已,没有任何职务,但是儒学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已经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了,根本停不下来。
四、反面推动力
其次是反面推动力。
如果说正面推动力是往前推的动力,那么反面推动力,主要的功能就是减轻重量和负担,因此也是一种推动力。他卸下了什么负担呢?佛老和神仙。
阳明对佛老神仙的痴迷,那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说,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但阳明却在洞房花烛夜的那一晚,跑去和一个道士,打了一夜坐。这次不用看,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婚房里床沿上坐着新娘子,屋子里全是道贺的客人,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而这边,和一个道士打坐。而这一年,阳明刚好17岁,就年龄来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就这一点来说,阳明对佛老的痴迷,不是一般的深。
这里就变得非常的危险,如果他不能从这一溺中走出来,成仙是有可能,但成圣,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说到这个不良嗜好的危险,不但我们看着替他着急,阳明自己也是很焦虑的。
于是在跟娄谅见面后的第9年,27岁的时候,他突然读到了朱熹朱子的一句话,又燃起了做圣人的志向。
朱子说什么呢: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他痛改平时学得太散的毛病,集中精力来学圣人穷理。但是很不幸的是,他又失败了,并得出了一个非常沮丧的结论:看来圣人,还是需要天分的。
这个时候,我们来看阳明,又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年龄虽然是27岁,但是心却像突然苍老了一样,垂头丧气,心里充满了挫败感和失望感,这个时候,他迅速的消沉下去,萌生了逃脱尘世,隐居山林的想法。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了有5年之久。在这5年之间,他虽然通过了会试,当上官,但出家成仙的念头一直都在。甚至他还专门去拜访了九华山的道士,请教成仙的秘诀,后来干脆因病辞官,回到了余姚,在四明山修筑了一个阳明洞,开始修行起来,那是1502年,他31岁。
真正危险的时刻来临了,佛老神仙之学,就像是一根巨大的铁链,将阳明深深地捆绑住,重重地往下拉,拉入到与世隔绝的森林中去。于此同时,边境动荡不安,也深深刺痛着他的心,呼唤他振作起来,把他极力地往上推动,以他的所学,去治国平天下,救万民于水火。
在这两种一正一反的作用力的纠缠和斗争,使他既不至于坠入佛老,也没有汲汲于功名,而儒学圣人之志,如巨浪中帆船一片,若隐若现,似沉还起。
五、归正
王阳明在九华山一个寺庙夜宿的时候,听到一个道士刚好在旁边静坐,穿得破破烂烂,于是赶忙上去毕恭毕敬地请教:
“请问,神仙可不可以学呢?”对啊,圣人不可以学,难道我改学神仙还不行吗?
哪知道道士只说了两个字:“尚未尚未。”就是还没到时候的意思。
阳明于是把道士请到单独的房间,屏退左右,又问,道士还是两个字:“尚未尚未。”
阳明坚持不懈,继续问,道士说:
“你一脸的官相,做什么神仙呢?”
阳明一听,哈哈大笑而去。我们不妨来大胆猜测,当时阳明心里应该是有答案的,只不过他在圣学上受挫太深,不敢肯定自己的答案而已,而且他也确实找不到圣学方法了。
这个答案,到了余姚修筑阳明洞之后,终于由外而内,得到了他自己的肯定。
他在阳明洞打坐,已经到了能预知的地步,甚至很多人来请教凶吉祸福,居然能被他说中。但是他迅速超越了这一层,一度到达了忘我的境界,也就是说心中了无牵挂,一切皆空。但是突然有一天,他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他80多岁的祖母。祖母对他一直疼爱有加,而他又想到了他的父亲龙山公的殷殷教诲,尤其是在他千里逃亡到杭州时,跟父亲相见时的那种情景,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如果说其他一切都可以抛掉,但是唯独这两份感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抛弃。
为什么呢?因为父母与儿子的感情,一出生就带来的,如果这种感情可以去掉,那么跟断灭种性,有什么区别,而且这也跟阳明有志于家国天下的志向完全相悖。
于是就是这一转念,阳明终于大刀一挥,将佛老神仙之念,连根斩断,少了这个念想和负担,终于为归正于儒学,提供了巨大的反面推动力,从此身心一切轻松。
如果说,阳明的儒学之路,从12岁,说天下第一等事是做圣人开始,到信奉朱子格竹生病,再到从娄谅处得到“必可学而成为圣人”,再到觉得做圣人而须有天分的失落与沉沦,最终到参悟到佛老的不足,自此,最终归于于儒家圣贤之道,一生都未曾费离。
这个过程,花了近20年的时间。而这期间,他经历了五溺的沉沦。有沉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从沉沦中挣脱出来,找到大道和源头。
阳明做到了,他不但挣脱了出来,而且反而将这五溺,转化为正反两面的推动力,为什么他能够做到,而我们却做不到呢,我想,这就是他后来说的:
“我此论学,只是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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