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

高山流水续断间，东劳西燕各自飞，流光来去，青云羡慕鸟，我只愿你，音不改

——题记

（一）

我第一次踏上齐国的疆土时，下了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飘转至每个角落，从囚笼到马车碾过的车辙，尽是繁华落尽的痕迹。

一眼之间，便是只有从这山头到那山头的条条官道。

长长的行军队伍押送着俘虏，踏雪而归。铁蹄踏破了薄薄的雪发出清脆的响声，一阵阵渺远的马鼾声亲昵地传出。

本该肃杀的甲兵都沉寂在了归乡之情中。他们在塞外待了八年了，八个春节、冬至、端午、元宵……数不过来的节日，没有和家人在一起了。八个春秋，他们没有回过家一次。八载烽火之后，很多人有了许多复杂的情感，他们有太多的衷肠要诉，有太多的难忘要告知。不少人的身上还带着袍泽的寄托，带着对袍泽的承诺……

这八载，对于齐国来讲，实在太长太长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我——曾经的卫国国君。

八年前我的懵懂无知，让烽火烧到了齐国的土地上。也许是惩罚，齐国的反击让我的国家楼台俱陨。一国之君，成了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有些事情就是太明白了，才不会有挂念。我不喜做国君，更不喜士大夫对我的督促教诲，只喜欢躲在园内奏一支情深之曲，只喜欢看游鱼戏水花落肩头。除了不舍百姓遭的苦难外，卫国的覆灭，正像是解开了我的囚笼。

雪停时，我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是百姓出城相迎。

那些身着布衣的人群里没有一个脸上有喜色，他们焦急地寻找着，一会儿从一个小兄弟手中拿到了死后留下信物，悲痛欲绝的哭了起来。

八年，死者十之八九，谁又能安好呢？

他们看向我，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被一通乱砸。他们就这样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悲痛，就这样怔怔的看着。

然后，他们还是砸了。夹杂着难以入耳的脏话，石子不断穿过囚笼的缝隙朝我射来。

“砸死这狗日的！”

“你害死了我儿子！”

“老子的家都被你毁了！”

“我儿子死了两年了，被抓是你报应！”

……

四周飞来的石子打的本就浑身僵冷的我发疼，两只冻僵的手抱住头蹲了下来。是，我就是罪人，这是我的报应。

（二）

“朕听说你琴弹得不错？来一支曲子。”

高坐龙椅的齐国国君把玩着手中的兵符。那本是卫国的兵符，雕刻的没有一点瑕疵，现在它同我一样，成了齐国国君的玩物。

“皇上想听，那孤就献丑了。”我朝着齐国国君一笑，轻抚起桐木琴。

且不说这是长安公主的寿辰，就算是换了其他时间，我也不能拒绝这位君王任何无理的要求。这也是齐国国君在我进入龙城半月后第一次召见我，我不觉得他迟了半个月的召见有任何不妥。成王败寇，成王败寇，他是王，我是寇。

我将琴声鼓起，宫商角徽羽。哀婉悠扬的琴声从天听殿的中央绕过九根龙柱，纷纷散落至每个人的耳畔。

我双手每一次拨动琴弦时，都带动着那冰凉的手铐相互碰撞。锒铛之音伴随着凄凉的曲子也传入了大殿内达官贵人的耳中。他们本来讥笑的神情因为这一刻钟的琴声，而变得凝固。

一曲终了，我释然地望着高座台前的国君和长安公主。本该在寿辰之日欢喜的长安公主竟落下了一滴泪。

我本以为，我和这位公主已无交集。可命运弄人，注定我此生要有亏欠。

十日后，我被意外召到宫中，国君让我手书自己的罪行。

这很简单，我也能接受。我在玉帛上徐徐罗列了数十条有关自己的罪证，不管有的没的，只要齐国国君高兴，我就都写上。并在落款写上了“卫国君.姜愿”，画了押，本该就此结束这趟皇宫之行。

可好巧不巧的一道黑影闪射，亮芒直指齐国国君。

护卫从身旁凑了过来，宫内的太监、宫女们叫唤着：“有刺客！有刺客！”

黑影很快被擒住，被护卫摘下了面罩。

齐国国君狐疑地看向我，他几乎认定了我就是这场刺杀的主使者。

“陛下……”我试图向他解释，但他却挥了挥衣袖转身离开。

我黯然地低下头，只觉得剩下的日子不会好过了。人都怕死，我也不例外，对于死亡，我始终有种深深地恐惧。

一只素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头一看，是长安公主。她今天一袭红裙，精致的面庞上一双剔透的眼睛正望着我。

“长安公主。”我朝着她做偮，却被她扶起。

“你是一国之君，此种礼，我一介女子可受不起。”长安公主红唇轻启，“我只想让你为我弹一曲，行吗？”

我应了公主的请求，在皇宫中一个僻静的花园为她一个人抚琴。或许是那花园的景色太美，又或是不想再伤春悲秋，我鬼使神差地弹了一曲《凤求凰》。

可细细想来，那时节，哪有什么风景。便是有，我眼中怕是只剩下了长安一人。

（三）

之后的日子，我被请入宫中，在齐国国君的乐府里当一名老师，而我的第一位学生，便是长安公主。

对于齐国国君来讲，将我请入宫中时时刻刻加以监视，才能让他安心。并且，曾经不可一世的君王在他手下当了琴师，极大的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但他永远不会料到，我会乐意去做长安公主的老师，也甘心去做一名琴师。

龙城的雪渐渐不下了，天气也变得暖和了起来。皇宫外的暖风一阵阵吹入这亭台楼阁中，吹开了一朵朵桃花。纷纷而至的花瓣掩映着长安公主的舞蹈，那几度飞舞的红袖不停的在摇曳着风姿。

我用琴为她奏起了乐，便只是为了配合她的舞蹈。宫商角徽羽，我的眼中竟觉得没有哪个音律能比得上眼前的佳人。

龙城渐暖的天气，融化的却不只是雪。

长安公主的对音律的掌握很好，其速度竟是不亚于我当年偷师。我也时常会边教她音律一边吹嘘着自己曾经做过的“伟业”。其实我当君王时做过的不过是吃喝玩乐，翻过宫墙去过青楼，是当时那群纨绔公子哥的榜样。当然，区别在于公子哥纨绔只会败一败家产，而我纨绔，就是灭国了。

我颇为幽默的语言逗得长安公主咯咯直笑，不过她也有的时候会因此沉默，大概是看出了我心中的悔意吧。

长安公主爱听，我便讲。常常是，讲着讲着便日薄西山了。

初春的晚风吹的这丫头有些冷，便笑着向我要一件布衣，说是要披在身上。

我惊讶于以她的身份居然会想要我的一件布衣，但我不曾拒绝过这位公主的请求。倘若有太监宫女路过皇宫内乐府的门前，便看到一副奇怪的画面——长安公主披着布衣和罪王一起坐在乐府的台阶上谈笑风生。

也会有个别太监会提着公鸭嗓子，指着我的额头骂我不要脸。这种事情我虽然不在意，可我的徒弟绝不会忍受。于是宫内没几天，便走了十来个小太监。

我这为徒弟为我所做的可不止这么多。齐国国君励精图治，宫内的乐府已没有修缮很长时间了，便是琴师也只有我一人。长安公主硬是让国君重修乐府，招募乐师。宫内的乐府才得以运转起来。

我在宫内的生活倒也清闲，饭也管饱水也管够，还可以每日对着乐师和公主一起探讨音律。大概是国君看我在宫中也过得安分，便也没管我，我与公主的师徒之礼，足足让我酒足饭饱了两年。

（四）

两年后，公主再过寿辰。已至当嫁之龄的她，该招驸马了。四品上的官员几乎踏破了国后娘家的门槛，只为求个媒。

寿辰之上，齐国国君更是当面问了问自己的乖女儿。可长安公主一点要嫁的意思都没有，只说醉心于练琴，不论婚嫁。

一旁鼓琴的我自然知晓公主所指，两年来的相濡以沫，我和公主醉心的却不仅仅是练琴……

自然我心中会为这丫头的抉择而欣喜，同时也有无尽的担忧……

再后来，担忧成了灾难。

盛怒地帝王一道圣旨下来，一夜之间就将乐府改成了花园。我也被侍卫轰出了宫外，这两年国君已看出了我是个十足的窝囊废，自然觉得我在不在宫内都已没了威胁。

出了宫，便再没有管饱的酒肉。我只得蹲在馆子前乞讨，一旦被掌柜发现，就是一顿毒打。等他们打够了，我就另找一家。发现后也总是一顿毒打，如此反复。一天下来，竟是浑身发青肿胀，像极了那书中描述的妖怪。

夜晚我身着单薄的布衣，睡在冰块一般的地上。这是冬季龙城的冷酷，也是他们对一个外乡人的惩罚。

我已不止一次想家了，想卫国的子民，想那卫国的烫白菜……曾经我有长安公主，可如今？我只有了怨念。

几个夜晚过去，我都梦见了长安公主。尽管身上的疼痛会打断我的好梦，可当我闭上眼时，我知道，我的嘴角是含笑的。

今夜又是一场梦，脸上的疼痛将我唤醒。可当我醒后，于朦胧之中又看到了长安。

这时的她没有身着红裙，没有名贵的发簪，只是身着着颇显大的宫女服，眼中含泪的望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我尽量装作自己很好的样子，可我从她眼中明白，肿大的脸已经出卖了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修长的玉手轻抚着我的脸。

半晌之后，她才满目心疼地和我说：“咱们走吧离开龙城，离开齐国，我们远走高飞。”

她不等我回答，便拉着我要走，而我，从不会反驳她的决定。

我在卫国书苑中看到过远走高飞，双宿双栖的故事，我以为我和长安公主也能这般。

可龙城未出，便被追来的禁军抓了起来。

没能和她离开，大概是我一生的遗憾……

（五）

被抓住之后，盛怒之下的齐国国君立刻拍板要杀我。

原来，长安公主为了抗拒国君订下的婚约，一把火烧了后宫，并和贴身宫女换了衣服，趁乱从皇宫中逃了出来。这一把火烧毁的可不只是辉煌的后宫，更是将在贵妃那里就寝的国君吓出了问题。

天子一怒血会不会流成河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的血会被放成小溪是没问题。

我上邢台哪天，龙城下起了雪。龙城的雪景要比卫国皇都的美得多，来到龙城那次就觉得，这两年来更是喜欢。

今日陪我赏这雪景的还有齐国国君，他在我生命的最后给了我一位君王的体面。可我不爱这体面，我更喜欢在最后能与长安公主耳语几句，说一说她琴艺的不足，告诉她这些年她的进步，还有便是，告诉她我的钦慕……

可我只能在这里被赐白绫，等待着生命的窒息。我告诉君王，我要背对着长安公主的闺阁死去。解释是我愧对公主。可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怕我死后太丑，会吓到那丫头。那丫头啊，胆子多小……

我轻轻将脚下凳子一蹬，面临着生命的最后时刻。可我双手还是不断挣扎着——不是因为痛苦——因为我远远没活够，没有真正的去爱一个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和无力涌上我的心头。故乡、龙椅、卫国、齐军、囚车、琴、齐国还有公主，一幕幕涌上我的心头。我还记得一年之前，我生病卧床，丫头吹着粥喂给我喝。那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公主，会想要拼命去保护自己。

我终究是没死。

我只能朦胧的听到身后的骚乱，一双纤细的胳膊环抱住了我，拼命地将我举到高处。我从白绫上跌落下来，极力的呼吸着。

我听到长安公主与国君的谈话声，大约是那丫头说自己愿意嫁人，只请求国君放了我。

两年来第一次，我去反驳她，我嘶声力竭地叫喊着，可国君已走远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怕死，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肯为这样一个丫头奉献所有。

长安公主扶着我坐在了台阶上，她一边流泪一边和我说。

“姜愿，你知道吗？你在我寿辰弹曲子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她强忍着抽泣继续说到，“他们说你是罪王，可我却真的喜欢那样看似什么都怕，其实无所畏惧的你。你那一首曲子让我哭的稀里哗啦，我就是觉得，你是王啊，怎么能这样让人欺负？”

“你从来都不在乎别人对你的呼来喝去，可你是王，我就是看不惯。”

“你是胸怀广大的人，便是做琴师，也让我难以觉得你是个平凡的人。”

“其实一直以来配不上的是我，我小气、有情绪、又不够知书达理。”

“那首《凤求凰》，很好听。可我希望，你弹给别的女子吧。”

“你忘了我吧。愿。”

长安公主说着说着，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亲吻在我的额头上。

我明白，那是在告别。

（六）

我离开了龙城，踏着来时的路，来时的雪，步步回望那深深宫闱。

带着那桐木琴，带着归乡的情绪，踏离齐国的土地。

像是来时……

充满愧疚之情……

我是个罪人。

…………

五年后。

“知道吗？琴王姜愿要来龙城了”

“那自然知道，听说圣上请了几回都不来，如今怎么来了。”

“嘿！你还不知道把。琴王姜愿是因为长安公主的孕产了，所以才特地来龙城。”

“他们的故事那可是一段佳话啊！就是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可惜了。”

“不过琴王的《凤求凰》是真好听，那次有幸去苏州听琴王弹了一曲，啧啧，那好听的！”

“吹吧！琴王一生只给长安公主弹过。”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