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道林•格雷的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电影《道林•格雷(Dorian Gray)(2009)》剧照
读此书时，我曾一直疑惑于作者本人对这一切事物的态度。
通常而言，写书是需要动机的，诸如有感而发、卖弄取宠、警世规劝等。书既为人所作，作者本人的态度难免会展现在字里行间。这种做法虽颇为仁人志士所不屑，甚至颇有可能背离作者初衷，但不乏趣味。
王尔德讨厌亨利勋爵、对于这个“引人向恶”的角色充满责备么？我看不出，甚至由于自身大抵本性恶略，方敢大言不惭地认为王尔德对这个人物虽不至于欣赏喜爱、但也倾注了一部分自我，借他之口说出了不少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慨。相比之下，对于堪称善良的画家巴兹尔霍华德的塑造显得不如亨利勋爵来的亲切，这固然被各个人物所占篇幅所限，但同样的，不也正反映了作者心中孰轻孰重么？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道林格雷身上。道林格雷的画像所展示的并非面貌，而是灵魂。青春逝去、容貌老缺并非悲剧的诱因，真正的源泉在于灵魂的堕落（也在于对其堕落灵魂充满不满之中所展现的懒惰与伪善）。正因此，借亨利勋爵之口对于禁欲者的挖苦不假，对于感官之地位的肯定不假，甚至对于享乐主义的推崇都有可能是作者的真实想法，毕竟这与其本人早年的生活方式不谋而合，然乐当不淫，一张热衷于感官刺激——这其中同时包含着爱情于情欲——的脸庞并不同于一副好色之徒所具的神色，这期中的差别，似乎更接近于一种美学角度的不同：这样说可能伤风败俗，但正如通常而言的乱伦和加缪笔下的卡利古拉的区别一样，有些东西可因其所包含某种事物之美得以升华。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充分展现看客何其心冷之语，同样适用于此：倘若道理格雷没有认识亨利勋爵，是否就有可能摆脱悲剧的命运呢？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飘渺：纵使没有亨利勋爵，道林格雷也大有可能沦为一个庸俗之人，他虽有独特的迷人气质、聪慧的头脑、对艺术的敏感，仍有可能受到所谓中上流社会中种种风气的影响，纵使狡诈如亨利勋爵、天才如巴兹尔，从某种程度上都为逃离这种庸俗——因这种庸俗并非是恶，因这种庸俗便是人生；而在知晓自己永葆青春之后，一切新奇之物对似我等任一庸俗之人的魅力，都不亚于梅菲斯特彻夜在浮士德耳畔低语。如此看来，亨利勋爵不过是加快了这一进程，若在冷血点说，便是让这一堕落看上去更为宏伟。毕竟保持纯洁灵魂的难度不亚于试图对其净化。
所以我释怀了作者对于各个人物所表现出的态度模糊，正如“书没有道德和不道德之分，只有写得好的和写得差的”，对于亨利勋爵和道林格雷所进行的不道德的却迷人的描绘，与作者本人和文学都没多大关系。
也许道林格雷从某种程度上讲比我等幸运，他至少知道自己灵魂的模样，在自以为行善事之后，有副画像可以点明他的妄想，告诉他那不过是伪善，也同时点名了何为伪善。试想，现实中多少蛇蝎一张美人脸却自认只是多情可怜，多少小人一副君子相又坚信自己问心无愧，上帝啊，不如告诉我，若我爱你胜过爱我的家人，愿如亚伯拉罕般那我子嗣献祭，我的画像又会是怎般模样？
有人从此书中看到了美何其肤浅，却忘了作者早在序言中便写到：“懂得美的事物仅仅意味着美的人，才是上帝的选民。”这并非是在支持确立“丑为美德”，而是在进一步肯定美的价值——美与理性所代表真理有同样的价值，两者可以有融合之处，却从不冲突。美本事更像是对我们的某种恩赐，正如几乎无人可彻底否认我们从美的事物中所获得的感官愉悦，无人可解释一朵含苞或盛开的玫瑰从视觉、嗅觉上无以言语的和谐，无人可解释美，它让我想到一个个柔软光滑的女性酮体、大卫雕像、微光下空无一人的蔚蓝海岸，美的事物仅仅意味着美，仅此它便足够伟大。而我们的悲哀也许在于所找到的美常不永恒，永恒真理总找不到。
美是一种天赋，幸而世间天赋或永恒之物并非只有美这一个，这也使得世间最与美无缘之人也不至于太过绝望。追求美是否与追求真理同样痛苦呢？这一问题难以回答，但可以确定的是，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更何况道林格雷有神力加持，也难逃厄运。正如纵算知晓世间一切的道理依然不一定可以过好一生一般，永恒的美貌并不意味着永远不战而胜。灵魂与衰老一般，是时间的产物。
如若可以，谁不希望拥有不败的青春？每当想到这点我都有点矫情地想热泪盈眶。电影《狼狈》中有句“青春是很美丽，可是美丽不意味着年轻”，那贫穷、无知且美丽的青春换何等迷人，纵使它的魅力并非只是因为年轻的面孔，谁又不希望自己青春永驻？所以，年轻人啊，禁欲者的警世之言固有道理，但是不要忘记感官自有其价值，不要忘记你此时的美代表着何等短暂却绚烂的恩赐，纵使你正身处迷茫、不甘贫穷、甚至疾病缠身，当阳光照耀在你皮肤之上、下面是那新鲜的血液与尚算年幼的脉搏，你自是一道最美的风景。但切勿忘了，善待自己，衰老终将到来，但将其推后哪怕一天都有价值；同时，青春美貌的消逝并非代表与美从此无缘，灵魂污秽方是丑恶之最。
唯一阻止我与魔鬼进行此类交易的原因，大概是惧怕死后堕入地狱、受烈火焚烧之苦。若可以通过魂飞魄散换亦青春永驻，一定不假思索地答应；若以死后魂飞魄散、生时受尽与所亲所爱生离死别之苦，换得长生不老，对我而言依然是一桩相当划算的买卖；但若有那不可知的力量告诉我死后便可知晓这世界的真相，那旁的都无所谓了，一旦父母离去，便绝不逗留。
多好，我们都会变老，而这本书将永远年轻。
Oscar Wil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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