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太敢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李瑞兰,那夜漆黑迷茫,根本没看清具体长相,只是声音和身形确有十分相像。
她穿了一袭淡紫色对襟镶花衫裙,绾着麻花发髻,正中插一枝荷花金钗,双耳垂珠,十指如葱,指甲上染着紫红色寇丹,妩媚明艳。
她心疼地摩挲着被我撞成两截的白玉簪子,拽着我的衣袖大声呵斥:“即便你认得我又怎的?该赔的还是要赔!”
若是她,无论神态还是语调,都与那晚判若两人。若不是她,她又为何承认?我百思不得其解。
“可我实在没那么多钱!”我哑着嗓音,装得可怜无辜。
她的眼珠提溜乱转,将目光落在了我腰间的口袋。
我慌忙捂住绣袋,恳求道:“娘子,这是我和丈夫寻孩子的盘缠,给了你我们活不下去啊!”绣袋内装着我和石秀这些天的花销,万不可被她讹去。
“这钱够赔你的簪子吧?”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中闪出一名身穿绿袍、额间系带的青年男子,将一张银票在李瑞兰眼前晃了晃。
我顿时大惊失色,居然是张清?
见张清拿了如此大额的银票,李瑞兰两眼冒着绿光,顷刻换了一副梨花带雨模样,心急地接过银票,谄媚道:“既是张虎骑说情,自是够了。”又明眸春动,暗送秋波,“张虎骑若不嫌弃,可否到奴家家中小憩片刻?”
李瑞兰变脸之快令我瞠目结舌,现在又明目张胆地勾引张清。可她明明委托我以绢帕寄情于史进,到底意欲何为?
张清轻蔑鄙夷地斜睨了一眼:“不必了,我嫌弃!”
李瑞兰被他的狂妄嚣张怼得无地自容,扭着腰肢悻悻离去。
我疑惑不安地望着她寒凉的背影,女人若是耍起心机,竟比男人还可怕,可怜史进仍被蒙在鼓里。
“婆婆,方才听您说,您是来东平府寻亲的?”张清礼貌地深鞠一躬,自信地笑道,“我的好友董平是东平府的兵马都监,倘若需要帮忙,您只管开口!”
我正暗自窃喜,张清果然未认出我,却听他迟疑问道:“婆婆,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但他立刻又摇摇头,喃喃自语一番,“不对!好像又没见过!”
借着他冥思苦想的间隙,我只道了一句“谢谢”,便步履蹒跚地逃离了街角。见张清并未追来,才长舒一口气,放慢了步伐。
酉时未至,脸颊又开始灼热瘙痒,我无法忍耐,急匆匆回了客栈。吩咐店家备了几样清淡爽口的菜肴和一壶兰陵醉,便将门窗紧锁,卸了装扮,无聊地坐等石秀归来。
当石秀提着扁担进门时,我正眼馋地盯着桌上的清蒸鲈鱼,肚子饿得咕咕作响。
“既然饿了,怎么不先吃?”他一边将扁担放至暗处角落,一边除去装束,嗔怪道。
“咦?你的柴呢?是不是混进府衙了?有没有打听到我师父被关在何处?”我连着问了一串问题,忘了腹中饥渴。
他夹了一只鸡腿塞进我的碗里,娓娓道来:“我在太守府的后巷遇到一个女子,是府中厨娘。她恰巧没了柴火烧饭。与她闲聊了府中大概,和你说的如出一辙。她并非太守府的人,探不出重要信息,更别提你师父的关押之地。”
“厨娘?叫什么?长得好看吗?”我单手撑着右脸,好奇地看着他的眼睛。
“嗯,年纪和你相仿,容貌姣好。”他面无表情地答道,兀自斟了一杯兰陵醉,一饮而尽,“好酒!”
“容貌姣好…”我没由来生了一股闷气,拿筷子狠狠戳着鱼头,碎碎念叨,“男人都一个德行,见了美貌女子就走不动道儿,哪个晓得你是不是在打探情报?”
他撂下碗筷,竟淡定如水地一笑:“有人好像吃醋了?”随即轻轻拂上我的右脸,柔声道,“还痒吗?”
我赌气地鼓着脸蛋点点头。忽然,他握住我的右手,覆上他的心口,正色道:“不管你信不信,这里只有你一人。”
我蓦然怔住,又羞又气地抽离右手,胡乱抓起酒杯,递至嘴边时才发觉空无一物。
他瞧着我的窘态,浅浅一弯唇角,又自顾酌了一杯,才漫不经心地说:“那女子说她叫李瑞兰,不知与你对史进兄弟所提的李瑞兰是否为同一人?”
“咳咳咳~”我正细细品尝着琼浆玉酿,听了他的话猛地一呛,嘴里的酒喷了一桌,难以置信地惊愕道,“不会吧?我今日也见到她了。”
石秀愕然。于是,我将撞见李瑞兰和张清的细节悉数说给他听。
却见他剑眉紧蹙,笃定地分析道:“你我遇见李瑞兰的时辰皆是临近午时,她们当中定有一人说谎!且听你叙述她的样貌与我所见之人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断定她们应是孪生姐妹!至于为何一人要冒充另一人,便不得而知了。”他顿了顿,抿了一口酒,一抹嘴巴,“公明哥哥和卢员外不消两日便到二府,张清和董平虽是至交,却只能各扫门前雪,无法联手抵抗。明日我先乔装出城,寻到大军,将所探之情告知哥哥,再作下一步打算。”
他重重一弹我的前额,命令道:“你乖乖留在这里等我,绝不可轻举妄动!”
天色大明之时,趁着城门开启,石秀匆忙出了客栈,留我一人仍在梦中。我隐隐感觉一抹温热从额间划过脸颊,落至唇间。待转醒时照镜一探,两颊微微泛着红晕。指尖轻触双唇,那余温好似仍未消退。
他一离开,我如入了魔障,只觉所有的食物都索然无味,浑身无力,四肢乏累。外面一有动静和声响,心内像小鹿乱撞,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企盼那个熟悉安稳的身影。
我以为他会一去数日。岂料酉时刚过,他便折返而归。当他推门而入的一刹那,我兴奋地上蹿下跳,傻呵呵冲到他的面前,眨着一汪清潭,委屈道:“你怎么才回来?”
他被我的异常之举惊得怔愣,缓了一缓心神,解了身上的披风,表情凝重:“公明哥哥已率军驻扎安山镇,派我和史进在城中做内应。明晚亥时,我们以响箭为号,助公明哥哥拿下东平府!”
“史进也来了?他人呢?”我问。
石秀轻叹一声,无奈道:“唉!他去找李瑞兰了。”
我当下一惊,忽觉不妥:“可那李瑞兰是敌是友还不能确定,他不会出事吧?”
他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即便那两个女人真的有问题,但他这么大个人了,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我们静观其变吧!”
石秀告诉我,他在回东平府的路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史进也不听劝阻,仍执意要找那两个身份未明的孪生姐妹。
然而,他高估了史进的识人能力。
次日,亥时的梆子刚刚敲过,石秀正欲将备好的三支响箭放上天,只见长街人影攒动、火光冲天,传来阵阵骚乱与嘈杂。
但见史进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由数十名官差押送,往府衙方向行去。见此变数,他果断麻利地收了响箭,暂缓里应外合之计。
我们向店小二打听询问,得知史进被李瑞兰告发。她既收了史进的金银珠宝,又出卖他换取官府的赏钱。
“到底是哪个李瑞兰出卖了史进?”我环抱双膝,将下颚抵在膝尖,若有所思地问。
石秀慵懒地倚着床栏,冷冷一哼:“无不管哪一个,倘若史进活着出来,她都活不成了!”
我的身子蓦地一震,严肃地问:“如果有一天我也出卖了你、伤害了你,你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吗?”
他的面容瞬间僵硬,冷漠沉重地直视着我,闷哼道:“不会!”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始终捉摸不透他们的真正用心。世间会有唇齿相依、天长地久的真情吗?
凝视着窗外的月色,发呆了足足两炷香的时辰。石秀亦倚靠在床边,陪我呆坐至后半夜,才各自渐渐睡去。
正当我们另思对策,欲化解眼前的被动局面时,顾大嫂带着军师吴用的一个良计寻到了我们。
她化作逃难的流民,以感念旧日恩情送饭为由,成功混入了东平府监牢,向史进传递口信。月尽夜,放火为号,再施里应外合之计。
顾大嫂从牢中出来时,带回了另一个重要信息。她道,在狱中最暗处似瞥见一个老妇,因光线太过昏暗,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不知是不是余清萍。老妇的四肢皆被束了铁链,右腿似乎受了严重酷刑,已血肉模糊。
我心内倏地一紧,眼泪簌簌而下,手忙脚乱换了夜行服,执拗地要去劫牢。
石秀果断地从身后将我一抱,温热的双唇抵着我的耳畔,语气既强硬又柔和:“我答应过你,定将师父安全救出,决不食言!但你要听我的话,不能做傻事。”
一个干脆利落的旋身,我与他四目相视,几乎贴上他的脸颊,哽咽道:“你不会骗我?”
他冷不防掏出袖中匕首,塞进我的手心,目光坚毅:“我若骗你,你便用它给我几刀,生死随你处置!”
我紧握着匕首,手腕微微发颤,心口有些刺痛,用冰冷执着的眼神瞪着他,发狠道:“好!”
这种事越是心急,往往事与愿违。这个三月是大尽,偏偏史进记错了日子,在第二十九日的黄昏,大闹了一通监牢。我们三人在牢外暗角无奈慨叹,对史进这单纯无邪的榆木脑袋叫苦不迭。
就在我们无计可施时,我蓦然惊见,离牢狱不远的另一暗处,匆匆掠过一抹淡色身影。
石秀亦见状,登时领会我的意图,迈了箭步,紧追赶上,将此人轻松制住。趁着天色尚未大暗,看清了这人的相貌。
我和石秀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看,并没有十分震惊,只有顾大嫂满脸疑惑看着我们。
“你既出卖了他,还来这里做什么?”石秀的神情骤变,目光森寒暴戾。
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李瑞兰。我仔细观瞧打量,她有些不像勾引张清的李瑞兰,倒与那晚赠我绢帕之人十分相似。
我甚是担心石秀脾气暴躁,会控制不住一刀结果了她,急忙接过话语,冷冷质问道:“你不是李瑞兰,究竟是她的姐姐还是妹妹?”
她紧张地攥着拳头,下颚微低,终不紧不慢地答道:“李瑞兰是我姐姐,陷害史公子的是她,我叫李瑞月。”
她忽然一抬头,泪眼汪汪地央求道:“只要你们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能活着…”她语无伦次地不停喃喃自语。
我忽地冲她狡黠一笑,问道:“真的让你做什么都行?”
李瑞月噙着泪重重点了点头。
我打了一个响指,满意笑道:“今夜亥时,我要你将程婉骗到城南的云阳客栈,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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