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是把我这几千块钱拿去用吧。”峭瘦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看着我。
"不用,我来想办法吧。……拿我的工资卡做抵压,使贷款吧!”我也看着她,她最坚强的二颗门牙,牙根部已经变的很黑了。
“我有几千块钱,再让他使贷款,给别人出利息,划不来!”那颗黑牙又露出来,脸上一道道皱纹一伸一展的。
我没有作声,仰头躺在床上,仰望屋顶的梁檩。一只大蜘蛛鼓着硕大的腹部在网上绕来绕去。嗡嗡嗡嗡,一只苍蝇在屋里横冲直撞,直接的撞向蜘蛛网,网被冲破了。大蜘蛛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措手不及,顺着细丝迅速的滑落下来,吊在半空中打秋千。等一切都平静了,它挣扎着想爬上去,丝太细,好长时间也没向上爬几寸长。
“他到底还少多少钱,也真敢作,没钱还盖房!”老太太沿着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
“没事,只要把把房瓦扣上就不害怕了,工钱料钱先欠着,谁家不是这样。……没钱他们能怎么着,又不是不给。就是欠他们一段时间。”我安慰她说。
“这几千块钱还是先拿去用吧,不够了再想办法。"她语气有些坚决。
“现在还用不着。我给他算着呢,他有多少钱我知道。”我坐起来看着老太太,一身深蓝的厚袿穿在身上,一件破旧的毛衣套在里面,领口经常摩擦变了颜色变了形状,向外敞列着。
“我不能把钱直接给他,你父亲这个样子,又不能挣钱,有今天没明天的,吃药也要花钱的。”
她喘了一口气,停了一会。
“给了他怕再也要不回来了,儿子花爹娘的钱,不还了还有什么办法,……,给了你,你说给他使的贷款,这他得还。”
屋外山羊咩咩咩咩地叫了几声,她穿上鞋子走出去,进了院子。叮当叮当的一阵铝盆子响,山羊停止了叫。接着,厨房里又是一阵叮当的声响。
2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晚上,她来了,站在病房的门口,推开门小心得向里张望。
“妈,你怎么来了。”她悄声的走了进来,看了看病床上的她。她还在输着液不能乱动,就朝她看了看笑了笑。一个铁管做的婴儿床靠在墙根放着,孩子在被褥里安静地睡着,她伏下身子,用指尖小心翼翼的向两边稍稍得分了分被角,伏下身子看了看,没有出声。脸上几乎没有显出任何表情。她直起身来站着,我拿过一个麻扎让她坐下,她没有。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站了一会说:“我走吧。”
“今天晚上你别走了,家里又有地方住。”
“家里的羊谁管,你爹走一步一喘,又做不了饭……”
她停了一会,接着说:
“让她姨勤跑点,……我家里离不开人。”
她从兜里摸出100块钱来,弯下身又看了看孩子,伸手放在孩子的小被子上。
“给你100块钱。”
我愕然了。
“我要你一百块钱干什么?你装起来吧!” 当我回过味时 大着嗓门说。似乎像是喊叫。
她喏喏的说:“给孩子买点东西,我什么都没拿。”
“不要,我要你钱干什么?什么东西都有。”
我心里有点失望,一失望心里堵塞的慌,说话声音就变高了。她没有再说什么,又放在兜里。她木讷地又站了一会,瞅瞅这,瞅瞅那,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嘱咐我。
“我走了,还有十几里的路呢。”
我送她出了医院大楼。她问我,“乡里还找事吗,乡里说罚多少钱了吗?”
医院的门口人来人往的,很热闹。
“没有。回去再说吧。”我回了她一句。
我目送着她在灯光下远去,本来不长的身影显得更小了。我扭过头来很伤心,想听她唠叨几句,一句也没有。
3
初夏的中午,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大片大片的田地里到处是光亮,横着的纵着的,一道一道地直晃你的眼睛。初夏的棉花幼苗已经拨了一筷子高了,因为有地膜的保护,保温效果好保墑也好,嫩苗长的格外健壮。叶子很宽大,微风一吹,像一双双抖动着的小手,又像一个个小精灵,活力无限。
“婶,这花苗该打药了。”一名胖女人路过田地头说。
一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站在田地间正在观看幼苗。她弯下腰看看这棵,翻翻那棵,叶子背面似红点样的东西不停地在蠕动,叶面明显的向下卷曲着,似婴儿攥的着拳头。
“是,咪虫子太厉害了,亮光光的都成油咪了,……”
“再不打药就过不来了,……”胖嫂继续提醒说。
“他上着班也没空,好几天没有回来了。”
“没空还种这么多,租给别人种算了。”
“他也是心里是发急。”
下午,三轮车上放了几个塑料桶,里面盛满了水,旁边搁着药桶子。一个高个子瘦老头一肩挎着绳子,绳子另一头拴在车箱上,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手拽着车箱上的栏杆。瘦小的老太太跟在后面推,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每过一个土坑车子连同水桶哐当哐当地晃个不停。
太阳早已西去,不再那么耀眼,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看到老太太大声的嚷嚷,“给你说了,过礼拜打药,你又弄到地里来。”老太太一脸的茫然,不知道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邻居地里的一个男人大声说:“赶快替替你娘吧,辛苦一晌了。”
男子还没停止,“我刚换的新裤子,又没有替换的,说好了过礼拜打药,……"
“我就管你这一回,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了。”老太太委屈的说。
4
天已经亮了,街道上还没有行人。出远门的,爱好早起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她睁开双眼坐起来,披上袿子穿上鞋,走下床来。这么多年,成天的忙碌形成了带着衣服睡觉的习惯,躺下就睡,睁开眼睛就起床。她打开门看了看天,在院里查看了一遍,没有异常。院子里除去她自已的脚印,再没有其他人活动的痕迹。这是她大儿子家的院子,院子破旧,院墙很矮,全家人都在外地打工,沒人照看院子。她不放心,每天晚上把她的事情干完了,很晚再回到这边休息。
五分钟的路程来到她居住的这个院子。她扣了几下门环,山羊听到了动静咩咩咩咩的叫个不止。接着回应她的是几声咳嗽声,拖沓拖沓的脚步声,走一步一喘气的声音。她走进去,坐在砖阶上吸了一气烟。她告诉他:昨天晚上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到从地里回家,腿脚酸痛,走路吃力。快到他爷爷坟地那里,突然陷下去一个大坑,我掉了下去大声呼唤,怎么也呼喊不出声。再后来,我就醒了,做这样的梦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羊叫声不停,动物和人一样,作息是有规律的,时间到了它们也要出来。她站起身来,把它们放出来,呼的窜出来好几只,满院的乱窜。她从墙上摘下小鞭,又从屋里摸出一盒纸烟来,揣在怀里。这是她唯一的爱好,他说她舍不得吃舍不得喝,钱都抽烟了。呦呵着羊群出了家门。
当我八点多钟回到家时,她还没有回来。父亲说,五点多钟就带着羊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正说着,羊群先窜进家门,在院子里乱转,叫声不绝。它们有它们的想法,这是习惯,回来要喝上一气汤水,然后卧在窝里悠闲的嚼几根青草,闭目养神一番才肯罢休。丢下鞭子,叮当叮当的一阵声响,当羊群收拢起来时,一切都安静了。她才想起人还没有吃饭,又是一阵的忙碌。院子里终于没有了声响平静了,她坐下来抽几支烟,休息几分钟。有时她会夹起一只塑料口袋,去地里看一看庄稼干一会农活,给羊捎点青草回来。年轻时她还会骑自行车,后来岁数一大丢下了,再也不敢骑上去,无论多远的路,一切都靠步行。
5
她还是病了。连续几天拉稀,也买了药,在恢复中。
那天,我们在地里忙了一个下午,她在家里给孩子玩。
黄昏,我们接过孩子,拍打一下孩子身上的土。告诉她,
“妈,你没事吧,我们走了。”
“......,没事,……”她低下头,声音很小,强努着做了一个笑的表情。没想到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没说完的话。
后来侄女告诉我,孩子跟她在家里玩了一晌,她抱着孩子很吃力,总想把孩子交给别人抱。
我推出摩托车,她跟我出了门口才站住。
天大亮了,我尚在睡梦中,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侄子告诉我一一维奶奶死了。
当我回到家里再看到她时,她安静的躺在床上,蒙着棉被。我揭开棉被,她赤裸着上身,下身穿着剪去两条裤腿的红秋裤,两颗黑了牙根的门牙外露着,双眼闭着,嘴没有合上,张着嘴。
她走了,安静的走了,带着所有的心事走了。十天后,我放了暑假。
2021/04/10下午泪目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