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公司培训课上,讲师请每一个人写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竟然毫不犹豫地写下了“父亲”二字,同时脑海里也浮现出《老人与海》里的圣地亚哥。
父亲很疼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但是我对父亲的感情却经历了一个曲折起伏的历程。
父亲有三个孩子,我是他最小的孩子。父母对我都有点过分疼爱,可能父母亲都对最小的孩子倾注最多的爱吧!听奶奶说父亲之所以这么疼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觉得亏欠。父亲是煤矿上的正式工,生我那年计划生育很紧,父亲不想丢掉工作就一天一封信的催妈妈把我打掉,反正他已经有一儿一女了。妈妈甚至因此在庄稼地里故意非常拼命地干活,想着干掉就掉了,可是我这小生命实在是太顽强,任凭妈妈的东摇西晃,爸爸的夺命家书都没把我从妈妈的怀里弄出来,加上奶奶每天在村里的大会上挨批的坚持,才有了我的存在。当然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提过此事,只有奶奶偶尔会讲一下。
从小,父亲就不委屈我们,可能那时家境还好,这种不委屈并不显得那么重要。父亲是名水泥厂的工人,只要下班能回家,大都会顺便在镇上给我们带些好吃的。如果事情能一直这样发展下去,也许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不会这么复杂了。
爷爷办了个小型造纸厂,由于当时污染还没有提到日程上来,因此小赚一笔,我家盖上了全村第一栋二层楼,因此被村里人称为“首富”。不幸的是在我初三那年,爷爷因为脑溢血病倒了,看到偌大的爷爷躺在床上,我的心难过极了。一下子家里好像失去了重心,再后来也就接受了事实。至此,家里的经济来源就只能靠父亲的工资了。
可事情在父亲这里又分了叉。父亲一直不甘心做一名工人,拿微薄的薪水,硬是瞒着母亲办了停薪留职,一边卖他们工厂的水泥,一边和几个人合伙又办起了造纸厂。他是个老好人,做生意时总被人当成大傻子、冤大头;加上当时造纸厂的污染已经提上日程,小造纸厂已经无利可图。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如果此时父亲能幡然醒悟过来,继续上班,对他对家里来说还不失为一条正途,至少不会有后来的债台高筑。
可是父亲在错误的路上一步步走远,他先后卖过水泥、跑过煤车、开过造纸厂、办过鞭炮厂、养过蝎子、养过兔子、养过鸡、开过煤球厂,这些都是有过实际行动的创业,在心里谋划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做的创业可能更多,他总觉得他一定能发达,他每天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他做生意之前,我们家还有各种各样的电器和一辆兜风的摩托车,他做生意之后,我们家成了年关的杨白劳,常有陌生的讨债人上门。
那时候,一看见父亲手上拿着报纸,我就不自觉地浑身颤栗,因为他最爱看的就是上面的致富信息。以致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报纸有深深的恐惧感,见到报纸就有想撕破的冲动。
高中的时候,我到县城里求学,宿舍里十个人,偏偏九个都家境不错。她们出去逛街喜欢买些零食回来吃,每次他们善意地给我吃什么我都拒绝,说我不喜欢,其实我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可是礼尚往来的道理我懂,我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去买零食回馈他们。每到后半星期,我总是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地啃已经硬的不能再硬、甚至已经略微发霉了的烙饼,那是每周去学的时候奶奶给我准备的早晚餐干粮。每次去城里的姑姑家,我总要把自己的肚子撑到爆,为的是可以节省下一餐饭,也因此,有一次体育课我吐得一塌糊涂。曾经,我也是村里同学羡慕的对象呀,如今,因为贫困我成了一个人的团体。那时候我真的怨他,我的父亲。
为了离家远一点,或者说为了离父亲远一点,大学的志愿我报了千里之外的大西北。最让我不堪的是上大学的学费是拿了姐姐订婚的钱,为此家里没能给姐姐陪嫁,姐姐的婆婆也因此指桑骂槐了几次,让我深深地自责和不安。我努力学习,争取每学期拿奖学金,可是即便这样,我的生活费也还是不完全够。一个月里,我总有很多顿只吃一份白米饭,宿舍里的人说这样可不行,我违心地笑着对她们说:我讨厌吃菜,光吃白米饭更香。可是我的心在流泪,我对父亲的怨恨在膨胀。
父亲继续着他的亏本生意,他好像已经回不了头了;我继续着对父亲的不满,我好像也回不了头了。听到他吹牛说几年内挣到多少万时,我真的感觉快控制不住想吵架的欲望了,他难道不知道,那时候他的名字是村里出了名的“失败者”的代表吗?我的心情总被父亲的生意拽着。按理说,我该感激父亲,要不是他,我上不了大学,可我总认为这是母亲的功劳。
快要毕业了,我放弃考研机会、放弃留校深造机会就是为了能早点挣钱,给奶奶、父母一个好的晚年,但是前提是必须先还父亲的债,否则我相信他们过不好晚年的。
记得毕业前我打电话给妈妈,说我想要五百块钱作为找工作的费用,妈妈在电话里委屈地哭了,手边实在没有这五百块钱,而我的心像被刀绞似的痛。我安慰妈妈,告诉她我自己可以想办法,让她放心。挂了电话,我嚎啕大哭。我硬着头皮向一位已经参加工作的师兄借了五百块。尽管工作不是那么好找,也并不多么合自己的心愿,但终究毕业一个月后有了一份工作。当然这期间也向别的朋友张嘴借了钱,我再也不能打电话给妈妈说钱的事情了。毕业三个月后,除了还完自己毕业时欠的外债,我给家里寄了四百块钱让他们过国庆节,这标志着我结束了一个不会挣钱的时代,开始了一个供养家人的时代。
我开始陆续为父亲还债,尽管我再不满他的行为,可他是我爸,有这些债压着,奶奶妈妈永远别想过上好日子。也是这时,我才发现父亲的债并不是他们一直给我说的两三万那么简单,而是已经达到了十万之高。
很多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愣愣地看着天花板,陷入深渊。那时候,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听到她最多的话就是“你说人这一辈子有啥意思”,我明白她也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于是我咽下所有的苦。至此,我对父亲的不满达到了极点。我从来不会主动给他打一个电话,说一句话,我怕我忍不住对他发火。
毕业的第二年底,我借了姐姐一些钱,终于攒够了一万元,给父亲寄了回去。这一万元对当时的我真的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一千多一点的工资,自己要吃喝,每月还要给家里再寄点生活费,我已经节省到了极点。那时我在一个外企的工厂上班,很想参加英语培训提升自己,可是看着宣传单上对我来说的天文数字学费,我放弃了,那是我当时唯一的一点奢望。看着流水线上的小姑娘都拿着好看的手机,我总是不断地自我安慰“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父亲收到钱后,给我宿舍打电话,只说了一句话:是爸爸拖累了你。紧接着就是嚎啕大哭。这是我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哭泣,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我倔强固执而又坚强的父亲,那么多债、那么多次生意失败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的父亲。
我原本想,父亲和我只有债务关系,好像亲情早已被他消耗殆尽了。可是那哭声听得我心疼,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卑微和内疚,那是他从来不愿意表达却一直存在于心的疼痛。
那一刻我突然记起了他说过的“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上大学,只要我愿意,会一直往上供,比如研究生,比如博士”的话。可是曾经有好多年,我已经不愿意再想起这些话。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梦想,父亲的梦想就是把他的生意做好,能给我们家一个幸福的未来,只是事与愿违。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做生意的难,在外低声下气地求人,回到家还得承受来自家人的不理解;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为了让人家买我们的产品在北方的大冬天骑车几十里相求,更有甚者在人家门口苦等一晚的苦;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为了节约一个工人的开销而自己一天粉碎几吨煤的苦与累,而这种苦累伴着冬天的寒冷和夏天的酷热;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为了进货在外地遇到劫匪把钱全部劫走差点回不来的苦;因为我和很多人一样,评判的标准只是成功与否。
就连以前怎么都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非要放弃工作干生意也找到了答案。父亲是入赘给母亲的,因为家境实在太差、兄弟太多、母亲去世太早。爷爷总是怕他长本事后把妈妈和一堆幼子带走,所以爷爷即便在生意红极一时、急缺人手的情况下,也基本上不让父亲插手他的生意,爷爷怀着这样的想法,自然对父亲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而父亲就是想证明给爷爷看,他是能行的,他能凭自己的能力做生意撑起这个家,这是为什么在爷爷突然生病之后,父亲辞职干起了生意的原因,虽然在爷爷的有生之年也没能证明他的成功,除了债台高筑。
我很庆幸,前几年我终于理解了父亲,我开始有事没事地主动打电话给父亲,尽管当时那些债还是压迫着我。我能听出电话那端父亲声音里的喜悦。我开始支持父亲,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也许他还是一事无成,但我希望他在晚年还有梦想,更希望他的梦想因为家人的支持而实现。因为,我已经能够独自养家。
父亲在八次创业失败之后,终于抓住了一次机会,他买了一群羊,从十几头发展到现在的三四百头,他成了村子附近小有名气的养羊大户,我想那是上帝对他坚毅性格的最好的赏赐。
而我呢?也受他永不言输的性格的影响,没有被那债务压倒,而是帮他还清了绝大多数债务,这个过程中也练就了我面对生活的极大信心和勇气。借海明威的话来说,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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