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年龙叫住我时,我正在扶摔倒的自行车。
那是大雪之后的早晨。路上的积雪尚未融化,我那双小小的手被冻得握不住车把,在转弯时滑倒了。
“猪皮!”
“猪皮”是我的绰号。我也忘记了是哪个狗日的给我取的,以及他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恶心的绰号。这也是我转学到镇上读的原因之一。
现在听到又有人叫这个名字,我既生气又吃惊,“哪个...”
我回过头看到少年龙停好那辆重磅28寸自行车,向我走过来。
“龙。”我声音有点发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原因。这是我第一次和龙对话,虽然对他早有耳闻。
少年龙年前刚随爸爸从山西回来,一回村就打了几场架,然后在春节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树立了自己在孩子们心中的霸主地位。
“据说他学过武术。下手又狠又痛。”
“你知道他上次去仓仓家赌博用十元钱的本赢了多少吗?”
有一次我的好朋友海丰一边唾沫横飞地对我说,一边伸展出10个手指头。
“100?”
“白痴!1000!”
“1000。我靠!那能买多少碗馄饨了!”12岁的我还想象不出1000是多么大一笔钱。
我只喜欢学习和吃馄饨。
现在这位少年霸主正在朝我走来。“你咋回事?下雪天骑慢点咯!”他帮我扶起自行车,我看到比我大两岁的他指节上的毛又黑又粗。
和他满脸络腮胡的爸爸一样。
“你人没事吧?”他扶着车把问我。
“没事。”我低着头走过来扶好自行车。
“你不用怕我!我爸和你爸是好兄弟。你也是我的小兄弟。”说着,他用他长满黑毛的手重重地推了我一把。
摔倒后的疼痛和刚才被叫绰号的羞恼好像消失了,心里反而感到挺骄傲,有少年霸主做我兄弟了,看你们谁敢欺负我。
于是,我骑上自行车,“走,龙。”

2、
从那以后,我就和少年龙一起上学。
但有时候,我们并不是直接去学校。
春意渐渐盛起来,水稻田里的青蛙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抱对。少年龙带着我在春天田野上七拐八弯。去各个水田池塘边收他昨夜放好的捕虾笼、黄鳝钩。
少年龙放学后是不和我一同回家的,他和学校里各个班的小霸王一起,骑着自行车沿着小镇的街道呼啸而过。我看到我们班的阿甘也在里面。
我很难想象龙晚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在外面溜达,他溜在外面又在做些什么?而我只能做着成堆的作业。
一天早上,我忍不住问:“龙,你们放学后都做些什么啊?你,要不带上我呗!”
龙把那条刚钓上来的粗大黄鳝朝我甩了一下,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哼哼”干笑了声:“你屌毛都没长出来,就不要去了。”
“去哪?”我更加好奇。
“你是好学生,还是好好学习吧!”说着他拎着那条黄鳝跑向重磅自行车。
3.
有一天午饭过后,少年龙竟然跑到了我们教室。
要知道各年级间是不允许串门的,但现在六年级的龙已经堵在了门口。我一眼就瞥见了他,我兴奋地叫他“龙!”想让我们班的同学都知道我认识这位少年霸主,我还是他的小兄弟。
但龙却忽视了我挥动的手。
他眼睛张望着最后几排,最后在最右排的角落找到了正在打瞌睡的阿甘。
“阿甘,出来!”
我们都停止下棋,看到阿甘撩了下眼前的头发,慢悠悠地走了出去,靠在走廊边。
少年龙凑到他面前歪着头说着什么,声音太低我们听不见,阿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手里玩着外衣纽扣。
后来我们看到少年龙狠狠地戳了一下阿甘的纽扣,走了。
阿甘咬了咬下嘴唇,朝少年龙走的方向望了望。
4、
第二天早上,龙没有和我一同上学。
我像往常一样叫他时,回应我的是清晨的寂静。我踌躇地走进他家黑漆漆的门洞,不小心碰倒了倚在门口的一把扫帚。
“他早就走了。”从里屋传来他妈妈尖细的声音。
那天上午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在老师的命令下一遍遍齐声读着某个片段。春天的阳光越来越热,一股股诱人的菜籽油香味从镇上的打油厂飘到了窗边。
那件事情是在中午吃饭时发生的。
我和班长昱正端着饭盒从洗手台回来。
路过风雨长廊时,看到那边拥了一大堆人。
我们挤过去看时,看到阿甘正跌坐在地,左手紧紧包住半只右手,鲜红的血从右手不断流出,很快地左手也沾满了鲜血。
我看到少年龙连同另外两个高个子男生正往操场跑去,那里有堵并不高的围墙。
班长昱愣了几秒,然后对我说:“你看着他,我去报告老师。”
我能怎么看着他呢?
我看到鲜血还在不断流出,阿甘咬着牙紧紧闭着眼睛。
春天的阳光越来越热,没一会儿我的后背就被汗湿了。
5、
傍晚放学的时候,班主任张老师叫住了我。
“你和龙是一个村的?”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们每天放学都去哪里吗?”
“我...我不知道,他们都不带我的。”
“带我去你们村。”
当我带张老师到少年龙家时,他家一个人也没有,门虚掩着,一只花毛老母鸡正在里面屙屎。
张老师只好摇摇头走了。
6、
接下来的两天,我还是独自一人去上学。
我回头看到阿甘的座位空在那里,金色的阳光霸占了他的位置。油菜籽的香味越来越浓。
我不知道少年龙还在不在学校,我不敢去高年级看。我从小都是个胆小鬼。
礼拜五中午的时候,班主任早早地吃好了饭来班里坐着批作业,我们只好不再玩游戏,拿着本书装模做样地读着。
教室后面忽然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我循声望去,看到他们正偷偷指着窗外。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少女梦圆。
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裤,丰腴的腿把裤子撑得很饱满。上身是一件白色长袖,微微隆起的胸脯让胸前的英文字母变得生动起来。乌黑的头发刚好齐肩,前额的刘海似乎太久没有修剪,有点盖住了眼睛,但我们仍然能够看见那双黑亮的玻璃球般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正注视着阿甘空荡荡的座位。
我忽然觉得正午的阳光晒得我浑身发热。

7、
礼拜一早上升旗仪式时,我看到了少年龙。
他站在主席台上耷拉着头,我看到他的右手在划着校服上的拉链。
政教主任通报了那次事件,我们这才知道阿甘的右手小拇指和无名指被划伤,所幸并未划断。
少年龙随后面对全校师生朗读了自己的检讨书。
“因为他早上放掉了我自行车车胎的气,所以我怀恨在心,就冲动去做了傻事。”
“美工刀是我买来准备美术课上用的。”
“我以后一定要改正错误,和同学和睦相处,请大家监督。”
春天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张老师轻声说:“不要乱动!”
8、
如果你相信了那份检讨书,说明你并不知道在学校和老师维护的世界下面,其实还有另一个隐秘的世界存在。
星期二早上当我骑着车冲向一个陡坡的时候,我听到少年龙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猪皮!”
我骑过陡坡把速度放慢。
“怎么也不等我?”
我不敢看向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我总是那么胆小又木讷。
“走,我请你吃豆浆油条!”
“我吃过粥了。”
“再吃点!”近乎命令的口吻。
我们骑到镇上的一家早餐店坐下来,他点了两份豆浆油条,然后大口大口地吃着,我看到他手指上的毛似乎更黑更粗了。
我用白色瓷勺小口地往嘴里送着豆浆,碗里的豆浆没一会儿就凝结起来杂乱的花。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只听见他吧砸吧砸狠狠地咬着油条。
9、
阿甘是中午时候回到学校的。
我们迅速地凑上去。
他放下书包,震起了一些灰尘,在阳光下浮动开来。
“操,你们也不帮我擦擦!”
卫生委员朱雷马上去拿了一块布擦起来。
“阿甘,你怎么样?手指没事了吧?”
“结痂了。”说着给我们晃了晃用纱布包着的两个手指。
这时,我们听到教室外似乎有一群人走过来。
是梦圆,带着她的两个同学。
她们径直走到阿甘面前,我们都自觉地让开。
“我看到你进校门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梦圆说话,带着种与我们班女生不太一样的成熟感。
“嗯。”阿甘朝她瞥了瞥,眼神还是避开了。
“我跟你说,这事就算了,你还小,打不过他们的。” 事实上,阿甘比我们班的人都大一岁,从四川插班进来的。个子也高,都快超过张老师了。
“嗬,我不怕!”阿甘转头望向窗外春天的田野,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在阳光下挺酷的。
10、
第二天体育课快下课的时候,卫生委员朱雷把我们叫到树阴下。
“我听我表哥说,星期五放学后阿甘和那个龙要打群架,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打群架?我们要不要告诉老师啊。”
“我操,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们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不知道?拿个什么防防身?去家里找找吧。”
星期四的傍晚回到家,我就跑到杂物间去寻找防身武器。最后再墙角找到了一个火熜。上面的铁盖似乎很坚固。我偷偷把它装进书包。

11、
星期五早上我依旧去找少年龙。少年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黄鳝早就不去钓了,水田里都种上了绿油油的禾苗。
那天从第一节课开始,我就听得心不在焉,老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答错了,同学们哄堂大笑。
我却不在乎。我望向窗外,油菜籽也不再榨了。大樟树的绿叶更加浓密。我在想会在哪里打呢?如果真打我该帮谁?我好像谁也打不过,我还是保护我自己吧。我摸了摸书包里的铁盖。硬硬的,还在。
我又望了望阿甘,他正张大嘴打着哈欠。嘴巴里空洞洞的,深不可测。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铃响。
我们几个故意慢吞吞地收拾东西,看朱雷的行动计划。
我看到阿甘很快地收拾好书包走了。
朱雷还在那里摆放着扫把和畚箕。
“你快点啊,阿甘都走了。”我们催促道。
“我好像有点怕。”朱雷说。
“你妹,不是你自己说要去的吗?”
“哎!走吧,我带你们去,我表哥告诉我地方了。”
我们骑上车跟着朱雷走,朱雷还故意学着那些高年级人吹着口哨。
路上,一位同学遇见了他的爷爷,被爷爷叫唤着回去了。
于是,我们剩下三人继续往前骑。
12、
打群架的地方原来就在榨油场后面的山坡上,那里被榨油厂的高墙挡着,有一块还算平坦开阔的地。
我们三个骑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两堆人。我看到少年龙,阿甘都已经在了,还有梦圆。
少年龙朝我这边瞄了一眼,我假装没看到他。
每堆大概都有10来个人,有几个熟面孔,都是各班不读书的捣蛋王,还有一些不认识的青年,有几个染着发,叼着烟。朱雷指着个胖子说,看,我表哥也在那。
少年龙和阿甘各自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梦圆和其他两个女生倚在一棵皂荚树下,夕阳照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红润润的。
我低声对朱雷说:“我去撒泡尿。”
转身走开把书包里的铁盖塞进衣服里。
我回过身来时,少年龙正走向梦圆,只见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搂住了她,长满黑毛的手指在梦圆红润的脸上摸了一下,“傻逼,水梦圆喜欢我的,你这屌毛没长齐的家伙,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
我现在才知道这位美丽的姑娘叫“梦圆”。
“你知道吗?梦圆是领养来的,她老爸都50岁了,整体在外面赌博睡女人,根本不管她。”朱雷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屁话少说,我他妈手也痒了,打一架吧!”阿甘晃了晃受过伤的右手,说。
两群人开始起哄。
“你打不过的,赶紧走吧。”梦圆对阿甘说。
“不打怎么知道?”
少年龙拿开搁在梦圆脖子上的手,转身向自己那堆人走去。
忽然,阿甘爆发出一声怪叫,我至今都记得那声怪叫,坠落的夕阳似乎也被吓得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两群人就像汹涌的波浪急剧地波动开了,互相嘶吼着,踢着,捶着。
我看到少年龙被阿甘抓住了头发,那头黑而密的头发现在成了弱点。但他一转头很快挣脱开来,跳跃着用右肘砸像阿甘。
在西边,一抹斜阳逐渐地沉下去,余晖像绸绢一般披挂到树上,披挂到这群拳打脚踢的少年身上。
我看到少女梦圆斜靠在皂荚树上,一声不吭。静穆得如同一幅凄丽的油画。
朱雷捅了捅我,“我们还是走吧!”
我扶住衣服里的铁盖,骑上车跌跌撞撞地远去。
13、
岁月如河,奔流而去。
自初中在外读书到大学毕业工作,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少年龙了。
今年回到老家时,在村口的埠头有人叫住了我。
“猪皮。”
这一声熟悉又陌生,记忆被吹起浮尘扑面而来。
循声望去,是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胖子,脸上的毛发似乎都粘在了一起,很难看清那双眼睛。
“大学生不认识我了,我是龙啊!”
这时,我看到他手上黑而粗的毛发,而那双手正在搓洗一套孩子的开裆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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