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文/俏俏

祖母

深夜醒来，枕边被泪打湿一片，祖母又一次来到我的梦里，梦境是那样清晰，依然是她慈祥坚定，充满疼爱的眼神，依然是她那双布满老年斑却温暖有力的手，依然讲着那些我已耳熟能详却百听不厌的家长里短……

往事幕幕，浮现眼前，言犹在耳，历历在目，那眼神，那双手，那些家常话，曾经那样深切的温暖着我那颗布满伤痕，无所适从的心，温暖着那个怯生生的畏葸的孩童，那个满腹心事多愁善感的少女，那个在生活重压下砥砺前行的我。

只要在祖母身边，每天清晨将醒未醒，听着祖母收拾房间，闲话家常，那细微呢喃的响动，总会让我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1、

我的祖母，生于1929年，和所有生于二十世纪中前期，从其后的战争动乱与时代变迁中走过的妇女一样，命运被时代的车轮反复碾压，对自己的命运无从掌控，一生的脚步都是被牵引，被设定，一路辗转坎坷。

祖母生于一个地主家庭，景况非常富足。那时候封建思想盛行，重男轻女，但是祖母还算自由，祖母没有裹脚，还上过学堂，只是后来生病坏了嗓子，说话声音变得粗狂，同学老是嘲笑她，她便不再上学了。虽然祖母只读过几年书，但她却认识许多家常字，至老不忘。

年少时的祖母就同那个时期的大家闺秀一样，守于闺阁之中，学习女红，针织刺绣，无所不通。小时候我的棉鞋都是祖母亲手所做，厚厚的鞋面儿，绣花的鞋底，缝的密实精巧，非常保暖。年少时光是祖母一生中最安定最快乐的日子，每每提起，怀念之情，溢于言表。

后来土地改革盛行，到处是打倒地主的口号，祖母家也遭到变故，土地财富被瓜分，由于“成分”不好，祖母年纪轻轻就不得不嫁给了我的祖父——一个地道的贫苦农民。

家境的贫苦，夫妻关系的维系，婆婆的刁钻，这些问题一股脑扔到了祖母面前。对于一个富家闺秀，简直是由蜜罐掉进了苦药汤，但是祖母没有怨怼，刚强地挺起肩膀扛起了重担。

家务农活，背扛苦力，为了度过饥荒，下河摸泥鳅，田间挖野菜，竭尽一切所能的勤俭持家，生儿育女，这也是祖母一生所做的最为重要的事。

2、

我父亲是祖母中年所得幼子，因此自我初有记忆，祖母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但身体还是硬朗。三个儿子中，祖母与祖父一直跟父亲生活在一起，因此在众多孙儿继女中，祖母犹为宠爱我。

小时候父母做生意十分忙碌，我一周岁的时候，便由祖母带着。从小我就爱哭，好动，磨人——也许是父母不在身边没有安全感的缘故。

祖母每夜都用手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夏天闷热蚊虫多，祖母拿着蒲扇轻轻的煽动着摇晃着，直到我睡去。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温暖的手成为我最温暖的记忆。

十岁时，我父母离异，母亲一走了之，父亲不得不各处奔走忙于生计。由于之前祖父已经过世，祖母也已年老，叔伯姑姑们到家中商议祖母的赡养，大伙商议接祖母到大伯家安度晚年。听闻祖母要走，我躲到屋后放声大哭，祖母见状立刻把我揽入怀中，说：“不哭，奶奶不走，奶奶不走……”。

祖母为了我留下了，对失去母爱的我更是疼爱有加，无微不至的照料我的生活起居。我一生所得的亲情至爱都是来自于祖母。她为我奉献了她本该安享的晚年，奉献了她全部的爱，她所给予与教会我的是我一生宝贵的财富。

3、

与祖母的第一次分离，是在初中二年级。

小学毕业后，我要到距家较远的小镇上读初中，需骑自行车40分钟才能赶到。祖母每天都早起，为我做好饭菜，她总是担心我迟到，每天都把家里的老式挂钟调好，以便跟着它的整点响声准时起床。

初二时，学校要求住校，我和祖母都十分不舍，祖母难过了整整一个假期。开学走的那天，祖母送我到大门口，不断抹眼泪，直到我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至今我都不能忘记祖母看着我离去的眼神，那一双浑浊的眼，满含悲伤与离愁。

长大后，异地求学，异地谋生，从一周回家一次，到一个月回家一次，到后来只有节假日才能回家一次，一次又一次的离别，祖母都是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我，仿佛此别后再也见不到。那一双浑浊的哀伤的眼，似一道闪电，无数次摄入我的内心深处，无数次在我的梦境里缠绕，每每想起，都哀恸不已。

住校的时候，思念祖母，每晚都是煎熬，从星期一就期盼着周末，可以回家去，每次回家，祖母都给我做很多我爱吃的饭菜。

那个饭菜香，真的是在梦里都会让我垂涎。长大后一人在外地独立生活，想起祖母给我做过的饭菜香，凭着记忆自己试着做，却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如今祖母离世，再也吃不到了她亲手做的饭菜，人生的遗憾莫过于此！

4、

祖母很勤劳善良，家里院落很大，每到春天，她都会拿出不同的种子，瓜果蔬菜，哪块地方，哪个时节，该种植哪种果蔬，她都规划得井井有条。家中的家禽从未断过，每日精心喂养，长得壮壮。对邻里，她亲善和睦，从不吝啬，蔬菜果实成熟的时候，若谁家没有，便会主动送予。

在我的印象里，祖母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每天忙碌在院落里打理各种瓜果蔬菜，我时常劝她多歇一会，她笑说自己忙惯了的人，闲也闲不住。

后来，我渐渐明白，对她来说，院落就是她的一方小小天地，打理果蔬，就是她的一个精神寄托。生活一直诸多困窘，她需要一方乐园，来驱散她的愁苦孤寂。她需要忙碌起来，与命运给她的苦痛无声对抗。

可是命运无情，就是这方小小的精神乐园，竟也要无情夺走。

几年前的盛夏，年过八旬的祖母不慎跌倒，从此就再不能行走。这一打击，对全家人来说都是非常沉重，对祖母自己更是晴天霹雳。

在我的印象中，祖母一直是刚强利落的。每天早上，她都会把一头银白色的头发输得整整齐齐，每遇艰深困苦之事，她都选择坚韧承担。即使是祖父的离世，她也默默忙碌，疏导自己的哀愁。但是，面对不能再行走的事实，她的刚强彻底崩塌，时常老泪纵横。

自那以后，祖母时常诉说往事，每次我回去看她，她总会讲起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总会翻开一叠发黄的旧照片，讲照片上每一个人的往事。照片中的人，大多都已经去世了，我知道，晚年的祖母，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孤独。

至今我依然经常想起祖母所讲述的和我所看到的她所走过的艰辛的一生，少女时代守于闺阁之中忙于针织刺绣的祖母，会想到命运给她安排的这盘残局吗？会想到这一生所经历的艰深困苦吗？命运的力量如此强大，它翻云覆雨，俯瞰众生，却从未给祖母这个勤劳刚毅，善良质朴的女子以她应有的福报！

5、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都要到来，但总是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它来的晚一些，再晚一些，但是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7月的一天，早上还未上班就接到大伯的电话，说祖母不行了。挂了电话，大脑一片空白，仿佛置身于茫茫旷野，周围寂静无声，这一天还是来了，我自言自语，眼泪便决堤而下。先生帮我简单收拾了衣物，匆忙赶往家乡。

一路上，想起与祖母的最后一面，祖母和往常一样与我诉说往事，诉说内心的孤独与哀愁。那个午后，我睡着了，祖母摇醒了我，说别睡了，再陪陪我吧，明天你就要走了……想起这句话，眼泪就再也止不住……祖母一定是有所感知，是在与我诀别！

走入熟悉的院落，看到祖母的灵堂，祖母静静的躺在棺木里，像睡着了的孩子。从此，所有尘世的病痛喜哀都与她无关，所有尘世的困苦哀愁都不会再将她羁绊，我跪在祖母的棺木前，叩首送别，按照乡村的习俗，此时的祖母，已经在黄泉路上，渐行渐远。

祖母走了，这个用温暖的手掌轻拍我伴我入睡的人，用哀切期盼的眼神看着我远走的背影的人，闲话家常便会让我内心安定下来的人，知道所有我爱吃的菜并亲手做给我吃的人，伴随我成长的每一步的人，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从此，再也见不到了，相见只能在梦中。

此生此世终有一别，只是没来得及好好告别，只有感恩此生此世得到祖母的爱，这份爱，终会暖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