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二丫一路无话,来到二楼的大办公室。
这地方足有两百多平米的大小,然而光线并不好,甚至有点阴暗。办公室向阳的一面被教学楼遮挡,窗户开在东西两边,从西边的窗户向外望,可以看见一排合欢树,它们细小的叶子紧密而有序地相对排列,形成漂亮的羽毛形状,这些“羽毛”昼开夜合,合欢树因此得名。两个月前,高三补习班刚开课的时候,合欢树上缀满了半红半白的绒绒花。现在,伴随着它们的枝叶一起在风中摇曳的是一簇簇尚未成熟的合欢果。视线穿过合欢树的间隙,可以看见一条被打扫的很干净的水泥路,不宽,它和黑色的铁艺护栏一起将大大的操场围了半周。
由于是小周末到来前的最后一节课,办公室里一个老师也没剩下。
我从拥挤的办公卡位之间穿过,途经一张张堆满各色习题册和教案资料的办公桌,来到李老师的位置上。他的办公桌上空空荡荡,只在正中的位置上放着一摞活页胶装的《天利38套》的物理版,它集结了往年高考理综卷的物理部分。这是李老师第一次动用这些卷子,这意味着物理的复习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作为物理课代表,此刻我的工作就是把这一摞卷子的第一页全部撕下来,拿上四楼,分发给鄙班在座的诸位,然后走上讲台把李老师的字条上的内容大声诵读一遍。这一工作,虽不消耗多少气力,然而颇费时间。我以节约时间为由,几乎每一次都要带上王二丫。我和她前后桌,请她帮忙符合肤浅的“就近”原则,而更肤浅,也更强大的原因是,她模样漂亮。
王二丫和我虽然已经在同一所高中呆了超过三年,但一直到高三补习班才被分到同一个班,也是全年级的最后一个班,16班。她大部分时候都比较沉默,不爱写作业,也不爱主动说话。我以为,自己已经把物理课代表的职务之便发挥到了极限。可是,至今,我对于王二丫最具价值的了解,也只是她不同角度的侧脸的特写而已。
我原本打算趁着这次撕卷子的时间,问一下二丫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的原因。我甚至在心里预演了一遍如何把自己伪装的漫不经心地去提及这个问题。可是二丫只顾低着脑袋安静地撕卷子,全部的刘海都垂下来,遮着脸。她的安静像一只木桶一样,把她密密实实地封装在里面。我的好奇心像只兔子一样,围着这只木桶兜来转去,终于还是只能竖着耳朵沮丧地跑开了。
我们拿着撕下来的卷子走上四楼。她站在教室门前的走廊里,又望向后马路的方向,说出了她今天的第一句话:“风停了。”
我知道,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
放学的铃声响起,伴随着一阵桌椅摩擦地板的声音,整个高三教学楼的教室的门一起被打开了。谈笑声,脚步声,拍手与呼喊声,篮球或是足球与地板的撞击声,勺子或是筷子与饭盆的敲击声:所有的声音簇拥在一起,顺着楼梯涌下楼,而后,向校门口,向篮球场,向操场,向食堂,迅速地四散而去。
所有人都知道风停了,可是没人会记得风来过。
2
次日中午,天气很好。高蓝无云的天上,太阳已经爬到了中央。矿区干燥的秋天,在这个晴日暧昧地撩拨下,竟生出几分夏日的意味。偶尔,还能从春光大街上听到一声皦皦而凄恻的蝉鸣。
“这城市是在怀念夏天么?”我和王金伟一起,从滏阳东路的交通局旁边的一个街边摊上,吃完了安徽板面,散步走回学校。路过春光大街上的黎明广场时,我听到了蝉声,随口问身旁的王金伟。
他听了,只是一笑,然后把手揣进深蓝色的校服裤子的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很整齐的纸,递给我。我一脸疑惑地接过,望着他一头短发下的消瘦的脸,等待他对这张纸做个解说。他没有说话,只用带了笑意的眼睛看着我。我循着纸张的折痕,小心地打开,看到一张高考准考证的复印件。是我今年夏天,在放榜那天为了去网吧查询高考成绩,复印了一张自己的准考证,以便折叠。
“是你吃完板面,付钱的时候,从你衣服口袋里滑出来的。”他操着邯郸本土的方言,没等我开口问便先解释道。
我这才注意到,由于天气变热,我从宿舍里换了一条夏天的裤子穿在身上,而这条裤子正是我查询高考成绩那日穿过的。那天查出的成绩不理想,这条裤子竟然一直也没洗,已经快三个月了。
“夏天终究还是过去了,属于我们的第一次高考已经过去了。”王金伟说完,踩着春光大街路肩上的便道砖,向学校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他太瘦了,宽大的校服裤子空荡荡地摆动在空气里,他有点微微的驼背:但他的背影看上去却带着一份坚定。
3
回到宿舍,我从水房洗完那条三个月没洗的裤子,晾在了挂衣绳上。刚把脑袋放到我铺位的枕头上,枕头边上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我没有买来电显示功能,但我知道能在这个时间打给我只有企鹅。
她约我去滏阳东路的世纪广场上看喷泉,说喷泉开放的时间就快到了,叮嘱我要快。
我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出了宿舍楼。快到校门口的公交站时,才回想起自己在水房洗裤子时,根本没把裤兜里的零钱拿出来,这会儿正在晾衣绳上呢。于是,我急忙调转脚步。走回到综合楼前的升旗广场时,我脑子里突然回闪出昨天上午二丫把几枚硬币丢进笔筒的画面。我摸了摸自己的裤兜,确定教室前门的钥匙在身上后,便直奔综合楼正门的方向走去。
去拿二丫笔筒里的钱,更近点。
我从综合楼的门厅径直穿过,上了高三楼。我掏出钥匙打开教室的门,推开,第一眼便看到了二丫桌上的笔筒。我一把提起笔筒里全部的笔,没有硬币,只有一个黑色的头绳圈躺在底下。我失望地把笔放回去,准备下楼回宿舍时,突然又想到那个灰色本子。我昨天亲眼看见二丫把几张纸币夹了进去的。
我用半蹲的姿势,在二丫的抽提前,一面将大部分的视线用于搜寻灰本子,一面用其余的视线盯着教室前门的动静。很快,我在物理课本下发现了那个灰本子。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抽出来,改用全蹲的姿势,伏在二丫的椅子上,把本子沿着一个翘隙翻开,没看到钱,只看到页脚发皱的横格纸。写的满满的,都是二丫的字迹。眼睛扫略这些字迹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原来是二丫的日记。得出这个判断之后,一股罪恶感涌到心头。我迅速地合上灰本子,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教室前门,确定没人进来之后,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然后,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犹豫了几秒钟,又拿起二丫的日记本,双臂圈它在椅子中央,小心地翻开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只看一页就放回原处。
“原处……?哦,对了,就是她的物理课本下,看完我就放回那里。”我一边看,一边想着。
【图记】
图片 初春 卧室里的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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