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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跟朋友跑步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身穿小学校服的小女孩紧牵着她妈妈的手，然后我清楚地听见小女孩说:“妈妈，我爱你！”那个大姐笑了，她说:“妈妈也爱你啊！”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始终挂念着我的女人——我的妈妈。从小到大，从哇哇坠地到长大成人，从牙牙学语到渐渐成熟，二十多年的时光，漫长的半个人生。我从未对她说过一句诸如“妈妈，我爱你”的话，而她也从未说过诸如“儿子，我爱你”的话。我们像两个不会言爱的哑巴，我们从不谈爱，可我们都那么爱着彼此。
1.
妈妈是个命途多舛的农村女人，年轻时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爹。我爹家里穷得叮当响，人家劝她不要嫁，她说只要人诚实就好穷到不怕，于是，固执的她婚前自己劳动积攒了八百块钱作为自己的嫁妆。
和我爹订婚那一年，要了两个人生辰八字，算命先生说两人八字不合，我妈克夫。可爹执意要娶，我妈执意要嫁。执拗的两个人，在极其贫苦的环境中组建了自己的家。
结婚后一年多后生下来我姐，两年后又生下来了我。我和我姐日益长大开始识字上学，我爹学了建房的手艺，为自家建起了村里第一栋水泥楼房。后来，村里村外上上下下都来找他砌房，我妈则把家里搭理得井井有条，日子也越过越红火。
事情的转折是在我十岁那年，命运展出肌肉露出爪牙似乎再宣告人们它的威力，它不可忤逆。我爹在一次意外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他和妈妈苦心经营的家，离开了这个他无比留恋的尘世。一夜之间，妈妈引以为傲的爱情转瞬破灭，我们幸福无比的家庭顷刻风雨飘摇，可我们来不及长久的悲伤却又要面临更加残酷的现实——顶梁柱倒塌了的家庭，靠什么维持生计，靠什么维持未来？
有人劝妈妈:“你还那么年轻，赶紧找个人嫁了吧。”很多对象提着礼物上门想跟妈妈组建新的家庭，其中不乏一些优秀的人优秀的条件，不乏令人心动的追求者。妈妈也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可是一说到我和姐姐，她说:“我嫁了，我的儿女怎么办，她公婆（爷爷奶奶）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我的孩子？不行，我放心不下”。
于是，年轻的妈妈决定留下来，为她的儿女她果断地放弃了寻找自己的幸福机会。
2.
第二年的深秋，红色枫叶飘满庭院的季节，田里的金灿灿的稻谷还没来得及收，妈妈开始频繁的肚子疼，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身子日益消瘦。
多次住院检查无果，妈妈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整日整夜卧病在床度日如年。一百四十多斤的母亲体重急剧下降，只剩下不到一百斤的躯壳苟延残喘。
我们每一次去上学，妈妈总是起身坐在床头，呼唤我和姐的名字，把我们叫到跟前，摸摸我们的头。她说她很害怕，害怕等我们放学回来，她再也看不见我们，泪水模糊成一片。
最后，医院确诊的结果为胆结石和结肠肿瘤。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住院手术治疗，我爹生前留下的财产随着医院病床头点滴一滴一滴地流逝中一点点进了医院，流逝干净。
面对上有两个老人下有两个小孩一贫如洗的家庭。亲戚们都开始帮妈妈出主意:别让女儿读书了……你一个人照顾不来这么大的家，让儿子辍学帮你吧。
出院的半个月后，脸色日渐红润的妈妈开始下地拔草、浇水做一些轻松的农活，一个月后妈妈开始各种忙碌:种菜，耕地……每逢赶街日，公鸡刚打过鸣、天微微亮的早上，妈妈早早起床，迎着皎洁的月色，向着启明星的方向背着满背篓的菜步履阑珊地走去。那些日子，至始至终，没有男人再可以依靠的她，没有喊过苦没有喊过累，从没在我们面前提过任何一句关于辍学的言语。
3.
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妈妈执意要送我去学校。我固执地拒绝了妈妈的要求，一意孤行地觉得年满十八岁的我不再像过去一样依赖妈妈的陪送。
大清早还没起床就听到妈妈在帮我收拾行李，我说妈别装那么多东西太重了。妈妈说离家远，多带点，不能常回来，我怕你需要时用不上……说着说着，妈妈突然哽咽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如果你爹还在知道你上大学了不知道多高兴……
那一刻，我看见妈妈有了白头发，我才意识到这个一生为我挡风挡雨，为我顶天立地比男人还坚强的女人原来也会老去，时间满怀恶意地在她脸上留下来岁月的痕迹，妈妈不再年轻，妈妈日渐苍老。
坐在面包车上的我，回头看见我妈站在门前的李子树下不停地张望。车子越去越远，她的身影在飞扬的黄土中越拉越小，我看见她蹲下身来，双手捂住了脸……车子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我的心却一点一点的沉重，充满了愧疚——如果让她送我多好啊……
以后每一次放假妈妈都会打电话给我。
妈:中秋放假回来么？
我:才放三天，太远了，不回去了。
妈:哦，也是，去去来来，时间短，车费贵。那国庆节回来吧？
……
妈:元旦回来么？
我:准备考试了，考试完都要回家了，不回去了。
妈:可是你这学期好像还没回过家。
我:国庆节才回去啊，回去呆了七天呢。
妈:是哦，哈哈，妈老了记性不好。
……
4.
2015年，同样是红色枫叶飘落庭院的季节，距离妈妈上一次住院整整十年。整整十年，我从一贫如洗的家庭一步一步成长，虽然生活历经磨难，虽然我们依旧贫穷，可我在学校里却从来都不特殊，同学们穿什么我穿什么，同学们吃什么我吃什么，同学们用什么我用什么。一切的爱和物质妈妈都竭力地给我满足。
我没有了父亲，没有了父爱。妈妈努力地给我更多的爱，她知道不能代替我内心缺失的父爱，可她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希望可以满足所有父亲可以给的物质和生活。
可命运并没有因为我们的不幸而做出的丝毫的让步，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坚强给予我们任何的怜悯。年过半百的妈妈因为年轻时不知疲惫的操劳再一次住院了，十年前的肿瘤复发演变成结肠癌以及在阳光下过度的暴晒造成的皮肤癌，两种几乎没有几率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的癌症却偏偏在妈妈身上一一确诊了。
在病房的时候，我们一直都瞒着她的真实病情，她问起，我们都说医生说没什么动个小手术就好了。可是她也发觉到我们在刻意隐瞒她的病情，有一次，医生查房，在我买早餐回来在门外听到妈妈询问医生的声音，妈妈说医生你看看我这病，你老实告诉我还能不能治好，如果治不好请你告诉我，我不治了，我还想留点钱给我儿子读书……
为了方便观察和手术后的化疗、放疗，要剃掉妈妈的头发。思想守旧的妈妈爱惜自己的头发如同爱惜自己的命一样，她反复地追问医生可以不剃么，在医生的反复劝说中，她终于还是觉得听从医生的话。
那天我陪着她去剃头发，青丝悉数斩落的那一刻，妈妈捂住嘴哭泣不止，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那是她的希望那是她的信仰那是她仅存的坚持。世界上哪有不爱美的女人，只是妈妈为了我们放弃了爱美的权利，而如今就连女人最后的一丝宝贵的东西，老天都要拿走。她泪如雨下。
回来的路上我抱着她，她抬头望着我，打量着比她高出半个头的我，欣慰地笑了。她说没关系，就算我死了，我的儿子也已经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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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化疗放疗很顺利，妈妈最终顺利出院，按妈妈的说法她捡回了一条命是为了让她有一天能够看我结婚生子。
今年，我开始实习，意味着准备毕业走出社会了。妈妈总说笑着说她的使命终于要完成了。而我总笑别想得那么快，带孙子的使命还没开始呢，妈妈说那还不得看你努不努力……
看到眼前的这对母女恩爱的样子，我突然很想很想我的妈妈，那个一生凄苦，却从不喊累的女人；那个一生贫穷，却从不软弱的女人；那个从没说爱我，却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的女人。
妈妈，我从来没告诉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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