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22期“父母”专题活动,文责自负,原创首发。
朱自清给父亲写了一篇《背影》,三毛给母亲写了一篇《背影》,我总想着我的父母也该有一篇背影。
关于他们的背影,我印象最深的只有三个画面,甚至其中两个还并不是我亲眼见到的。
第一个画面是我父亲的背影,在我出生不久后。
那还是新世纪之前,南下广东打工是最时兴的事。
我妈婚前就不爱料理家务,守着四方的院子便觉得天地也小了。她更喜欢在外奔波工作,喜欢用辛勤和劳动去换得实打实的金钱。
而父亲,跟她刚好互补。
从我有记忆开始便是他带着我照顾我,妹妹出生后,他带孩子更是熟能生巧。
这互补也不是天生就有的,我妈婚前很担忧,说自己不会料理家务,也不会种田务农,怕什么都不懂日子过不下去。
父亲的回答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些事情他也没有多懂,只是我妈不做总得有人来做。
女主外男主内的家庭模式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结果。
父亲身体不大好,大约是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我印象里他有过几次头晕和流鼻血的经历。
也是考虑到这点,我妈并不想让他出远门务工,怕他受不来。
但结婚后的爸爸,很是在乎我妈和家庭关系,希望她能回老家,一家人一起生活。
而我妈在广东已经成为熟练的纺织工人了,也完全融入了工作环境,工资也稳定。这些得来并不容易,她不想放弃。
改变不了我妈的想法,父亲就尝试着南下去找她,想着两人在一处打工也好。
但出于对身体的担心和对我的挂念,父亲最终还是回了老家。
“车到山前必有路”的父亲接受了现实,收拾好行李,笑着跟我妈摆手告别,转身融入人海。
人群中的背影,扛着不大不小的包袱,走的不紧不慢,踏上的是命运给他指的唯一的路,挺拔又孤单。
我妈没有去车站送他,这是两人后来都耿耿于怀的事。
第二个画面是父亲扶着母亲的背影,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还是班主任在班上讲出来的。
我妈性子急躁,勤奋好强也有上进心,每年过年都带着丰厚的工资交给父亲。
父亲性子懒散却不懒惰,也踏实肯干,虽然在农村住着,但也想着法地赚外快。
用亲戚的话说,我家在那几年算是条件很不错的了。如果没出那些意外,现在过的比谁都好。
妹妹出生后,我妈就在老家安定下来了,找了个镇上的纺织厂,每个周末都能回家。
刚开始我很不适应,她在我的童年缺失了很久,突然有一天说要跟这个脾气急躁的女人一起生活,我很难接受。
幸好有我父亲,也还好有他。
对上哄得好我妈,对下能跟我和妹妹一起玩游戏,每次看到他带着我们一起蹦蹦跳跳,我妈都忍不住吐槽说“老顽童”。
我妈回老家,或许也有风湿病的原因在。
那几年看着她拔了罐,买了中药,每次吃完饭都要喝一个砂糖橘大小的药丸,药丸是泥状的,能揪下来,一个一个团成小药丸再服用。
我不知道风湿病有多严重。只知道我妈常年喊冷,夏天也不睡凉席,就算不开摩托车,冬天的腿上也会绑上护腿的。
直到她摔倒,进了医院。
后来她说,因为加大了药量,夜里头眩晕无比,起夜下台阶时摔倒了。
那天夜里我醒了,但起床后只看到她躺在平床上无法动弹,父亲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边因为保险的事情道歉。
前两天他们刚因为买保险的事吵了一架。
我头一次见那样的父亲,手足无措,眼泪都不自觉的掉下,嘴唇直发抖,手摸上母亲的脸却又不敢碰上,探究不出她是哪里出了问题,眼神无处安放,满脸的愧疚和担心。
这一刻,他慌张的不像个成年人。
那时我十来岁,后面的事就记不太清了,好像被接去外婆家住,好像奶奶也过来照顾了我们一段时间。
后来陆陆续续听到的一些词,什么一医院、武汉转院、协和、颅内出血、开颅手术、视神经萎缩、视力衰微......这些后来在补助金申请上写烂了的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爸妈终于回家了,只是家里没什么积蓄了。
五年级班主任看到的背影,就是父亲牵着我妈上街买东西的那一幕。
那时她刚从医院回来没多久,还走不太稳,需要人扶着,不然他们中年的老夫老妻,也不会做这么亲昵的动作。
班主任讲起这件事,说到我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很是感动。
我倒没有很感动,这不是向来如此的吗?
第三个画面是母亲的背影,是去年她风湿病复发的时候。
自从摔倒做手术后,妈妈的风湿病已经十几年都没复发了。
手术之后,在父亲的照顾下,我妈的身体基本康复,除了头上缺一块骨头,除了视力很差。
因为有父亲在,我妈即便还在康复中,即便暂时没有挣钱能力,她还是经常“颐指气使”。
不会做家务就不做,不想走的亲戚就不走,看不惯我们三个同姓的沉迷看电视就把电线给剪了。
能屈能伸的父亲从不生气,把妈妈哄好之后再接上电线,继续带着我们闹腾。
不管是我妈出事前还是出事后,我都没感觉到家里有多富裕或有什么变化,直到后来父亲出事,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家里的贫穷。
那年我十二岁,念初一。
2008年的冬天,手足口病流行,学生都停课回家了。复课那天我做好了早饭才走,还叮嘱父亲记得把我的被子送到学校去。
他应了一声。
当天他没来,第二天村里的伯伯把我的被子送来,说父亲出事了。
父亲出事的具体原因,也没人能说得清,大概地推测就是复课前一天家里杀了猪,父亲喝了酒,晕晕乎乎不知道什么时候摔了一跤,颅内出血。
又是颅内出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只是家里欠了很多钱,父亲也没回来。
从父亲去世这天起,生活这头猛兽才向我妈生扑而来。
她不是个脾气温和的人,没了父亲的调节,我们的家庭生活一度充满了争吵和抱怨,直到我有了挣钱能力才稍微解脱。
我曾经对她有很大的怨气,最青春的初中高中大学,我都在深深的自卑和惶恐中度过,纵然谁都知道她带大两个孩子不容易,纵然谁都知道她辛苦。
可有一天,我跟她聊天,她聊到我高中时她又去广东打工的事,聊到了自己看不清地方,找不到车站,聊到了同寝的女工怎么看不起她,聊到了她这份工作为什么又做不下去了。
这一刻,我所有的怨气都没了。
曾经那个离开了广东,上家还写信邀请她再回去的妈妈,现在只剩下自卑和弱小了。
我只听到了她的抱怨,听到了她对我的不满,却没有看到她为了几百块钱哭诉求人,为了挣钱忍受着别人的白眼和嘲笑,为了证明自己还有价值,不管什么活都付出十分的力,即便只能得到一半的报酬。
她还是期望能靠自己改变生活,可惜后来总是失望,所以才会希望我能更出息,只是我也没有令她满意。
这样的劳累,从父亲走后就从没停止。
她那双曾经拿线钩花的手,如今粗粝到摸一摸都会被挂的生疼,比我外婆的手还要粗粝显老。
手上的伤口不曾断过,大大小小的病能抗就抗,顽疾风湿能捱到现在才复发也算是奇迹。
以前我总嫌她消极,却不曾想过在生存这场局上,她拥有的牌太少太少了。
这些年她失去了看清世界的光明,失去了稳固的健康,失去了完整的家庭,失去了双手的灵巧,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底气,也失去了别人的尊重。
如今,险些失去了自理能力。
去年风湿最严重的时候,她手脚都肿的像馒头,连解衣服纽扣的力气都没有。
她哭了好几回,这双手就像她的人生一样,一点劲都使不上。
后来我带她到出看病,情况刚好一些她就要下地走,两只脚还没消肿,踩着地一轻一重地,走得我看着都疼。
但她还是要走,就像她这么多年倔强过来的人生一样: 年轻时要一定挣大钱,身体没那么健康就一定要挣小钱,而现在,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不能拖累我们。
所以她一定要走,一步一步也要走,歪歪扭扭也要走,要走在我前面,要让我看到背影,让我知道不管怎么样,前面还有她。
———
父亲母亲是相亲认识的,我说不好他们有没有爱情,只知道母亲很相信父亲,挣得的钱永远都上交给父亲。
父亲对她也是很好的。
她婚后不曾做过家务的手,婚后有追求事业的自由,孕期吃到啃好了皮的荸荠,躺着就有人剪好的手脚指甲,生气永远有人哄着,生病永远有人扶着……这些都是证据。
而我妈也自以为结婚都会遇到一个如父亲那般丈夫,所以热衷于让我相亲,但她自己十几年来却是没动过再嫁的念头。
有件事她瞒了我很多年,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割过腕。
她的后悔事很多,经常说自己脑筋笨,不懂人情,说当年你爸去广东找我,我应该去车站送他的,他很希望我去。
还后悔说,你爸救了我一命,但我没把他救回来,要是能换一换,活的是他就好了。
这让我想到父亲还在时,有一天我跟他一起看电视,隔着四五米的距离,他指着电视上的小字问我看不看得清。
我说看不清。
他轮番捂着左右眼,把小字念了出来,笑我视力不行,说他自己在医院测了,两个眼睛一个5.2,一个5.3。
他很得意,我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或许视力好这件事本身就值得得意。
然后他一边放松地看着电视,一边笑着说,以后捐一个眼角膜给你妈。
我也不知道如果能换一个人活,父亲会不会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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