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苏卫华正坐粮油店里头,跟来买米的妇女吵吵嚷嚷。村里毛二喘着粗气跑进门里,弯腰按着膝盖哼哧了半晌,手指马路那边:"卫华哥,你爸妈被大货车压死了!"
次日,上大一的妹妹苏雅兰和上高三的弟弟苏恺赶来。旁人几番搀扶,苍白着脸的苏雅兰才能勉强站立。苏卫华哭得五官模糊不清,她媳妇左右瞅着,跺脚直嘟囔:"都二十五的人了,怎么哭成这样。"
苏雅兰像对着嫂子,又像对着虚空说:"敢情不是你爹妈死了。"
苏恺走上前,左手握着哥哥,右手握着姐姐:"爸妈不在了,我们三个从今往后就是最亲的人,相依为命吧。"
面如白纸的苏雅兰一把抱住弟弟,不一会儿,他肩头就湿透了。
2.
"苏恺,跟我一起去玩呗?成天泡图书馆,能泡出妞来啊?"室友李文揽着他肩膀,晃了晃。
苏恺看了看表,笑着摇了摇头。在哥们儿一如往日的揶揄中迈开长腿,鹭鸶一般两步并一步走向图书馆。
没有爹妈,没有生活来源,学校给的补助金只够吃饭。所以,他的大块头时间用来学习和打工,偶尔看看电影和小说。
哥哥只打过一次钱给他,在电话里重复了三遍:"从我媳妇的买衣服钱上省下来的,快谢谢你嫂子。"
纵然如此,他已心怀感恩。
听闻姐姐周末去酒吧工作,他也四处寻着活干。别人打工只为赚钱,他则琢磨生财之道。
3.
二十五岁这年,苏恺和朋友的节能灯公司从创业之处的三四人规模,已扩展到几百人。他为自己买了套三室一厅,很少回去住,忙累了盖个毯子就睡到公司沙发上。
转眼春节到了,街上四处红红火火。这天他睡熟时,手机嗡嗡响起。迷糊了几秒钟,他一把掀开毯子坐直,抓起手机,声音还带着未醒的黏糊。
"喂?"
"恺子,听毛二说你在市政府旁边买了个房子,真的假的啊?你说这叫啥子事咧?我这个当哥的比别人还晚知道自己弟弟发达了。多少年没瞧见你了,怪想的,今晚跟你嫂子去看望你。"
他努力辨认着,才勉强听出这是多年不见的哥哥的声音。清了清嗓子,他说:"好,那我今晚请你们客吧。"
4.
晚上十点,苏卫华一家三口拖着几个蓝帆布大包裹,跟苏恺一道走进一家五星级饭店。
账单摆上来的那一刻,苏卫华的媳妇丁晓霞嘴张得老大,又及时捂住。她把账单推丈夫跟前,夫妻俩眼睛笑弯成四条缝。
一碗乌鸡汤,都比他们好几天伙食更值钱。
热的冷的咸的甜的稀的稠的,摆了满满一桌。在一片"恭喜恭喜恭喜你"的歌声中,一家三口拼命往嘴里塞东西。吃到快零点,他们站起身。
"哥哥嫂子,远道而来,今晚……"
苏恺的话未说完,就见丁晓霞俯下身,酝酿了几秒钟,"哇"的一声吐在了餐桌上。味道四散,邻桌小女孩尖叫着捂住鼻子。
5.
苏恺开着一辆黑色轿车,把他们送回了自己家。沿途许多著名地标和景区所在处,他都一一指着介绍。
进了家门,苏恺打开音响。"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这是我最爱的电影《倩女幽魂》的主题曲,王祖贤的美太惊人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丁晓霞坐在榻榻米上,手指摩挲着一块玉手镯:"这个很贵吧?值不少钱吧?卖了多好呢,卖了能买不少衣服。"
苏恺笑了笑:"朋友送的,翡翠玉。嫂子欢喜就拿去吧,我一个大男人家的,要它也没什么用。"
"真的啊?那多不好意思……"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却把玉塞包里:"谢谢你啊。恺子……以前不来看你不是我们不惦记你,而是离你太远喽,而且我们带孩子也没时间。"
苏恺跪在地毯上,专心调试音响,随口嗯着。他也没去想,离得远怎么现在突然有空了?许是因为呆,许是因为不计较。
"这房间不错哦。"苏卫华站在一片淡蓝墙壁的房间中,左碰碰,右摸摸。
"哦,那是婴儿房。"
"反正你现在没孩子,我们就先住下吧?小孩玩的东西多,我们家东东会喜欢。"
"就是啊,你天天住公司,这么大房子没人住,多浪费啊。我们住这里,给你看房子多好?"丁晓霞两手一拍,顺着丈夫的意思说下去,拿眼瞅着苏恺的眼色。
苏恺的手停下来,瞅了瞅哥哥,又瞧了瞧嫂子。几秒钟后,露出一如既往的儒雅笑容:"你们先住着吧。"
东东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哦!这是我的房间喽,是我的房间喽!"
6.
一日,苏恺回家后,迎接他的是一地的爆米花和饼干残渣。东东从婴儿房蹿出来,拿着把水枪对准叔叔,一边扣扳机,一边嘴里发出"得得得"的声音。
他皱了皱眉头,走进婴儿房,见嫂子在床上"葛优躺",嘴里的瓜子皮不断翻飞出来。
"嫂子,你咋不打扫一下呢?"
瓜子皮不再翻飞,嫂子瞪着他:"我说过我不打扫了吗?我说过了吗?我不是还没嗑完吗?你什么意思呢,是在说我懒吗?我为你们苏家生了个带把的,任劳任怨,当年还差点没过鬼门关……"说着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
苏恺觉得这扯太远了,赶紧转移话题。一边解领带,一边问:"嫂子这么些天没回家,粮油店生意没事吧?"
此话一出,丁晓霞眼泪流得更凶猛:"你不就是想赶我走吗?又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呢?卫华跟你是亲兄弟,他从来不贪你一点便宜,这么多年没享着你一点好。我们觉得是过年呗,你又孤家寡人的在这里,团聚一下呗……"
东东听见妈妈的哭声,跑进门来,站床前两手张开护着妈妈,怒视叔叔。
苏恺被女人的哭声搅和得头晕,苦笑了下,把家里备用钥匙放丁晓霞手里,转身回了公司。
7.
一周后,苏恺打开门,发现哥嫂已回去。挤不出牙膏,他打开洗手池下面的抽屉。里面空空,两盒黑人牙膏没了身影。
他愣怔了几秒,在房子里转悠了又转悠。厨房冰箱里,鱼子酱和老干妈不见了。卧室床头柜上,一盒卫生纸不见了。
"哥哥家里穷,嫂嫂肚里又怀了个,他们的日子很不容易。更何况,都是小物品,管他呢,睡觉吧。"他很快开导了自己,沉入梦乡。
过了几日,苏恺又收到哥哥的电话:"恺子,今晚回来不?"
"不知道,看情况,等忙完了就回去。"
"看啥情况啊?事情可重要了!"
因为感冒,回到家时苏恺已虚弱不堪。一打开门,哥哥嫂子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他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温暖。
"恺子啊,我们东东今年六岁了,该上小学了。你看,我们的小店成天卖米卖油,能挣几个钱。现在老二又要出生了,你嫂子初中文凭……"
"让我给东东交学费是吧?"
"哎,哎……其实也不是这么说,等我们有钱时,会还的。"哥哥原本个高的一个人,缩得越来越小,苏恺觉得他就要矮成了地上一个影子。
"嗯,需要多少跟我说就行。"
8.
这一年来,哥嫂隔三差五地来苏恺家住,每回老家一次必"顺手捎走"点拖鞋、卫生纸、牙膏牙刷,甚至茶几上的硬币。
苏雅兰来电话时,苏恺正坐阳台上浇花,这是他难得给自己放的假期。
"苏恺,你个王八犊子!"姐姐的叫声传来。
苏恺"嘶"了一声,把手机挪开耳朵,保护耳膜。
苏雅兰嫁了个开外贸公司的老公,而她自己如愿以偿做起了富贵闲人。今天开书店,开倒闭了,明天开盆栽店,又倒闭了,最近据说开起了咖啡店。
"是不是你,把哥哥给宠坏了?天哪,他来我们家,也不客气,自己选了间房住下来。在家里把瓜子嗑一地都是,临走时嫂子把我的Gucci包和海蓝之谜面霜都摸走了。我都目瞪狗呆了……啊呸,目瞪口呆!被气得话都说不顺畅了,你说说,这叫啥子事?"
"哥哥家里寒碜,我们又过得比较好。爸妈走后我们仨就是最亲的人了,互相照顾吧,小事情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都偷东西了,还小事情?不对,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你都跟东郭先生似的,跟圣母似的,一点原则和底线没有。听过一句话没,升米养恩人,斗米养仇人。别把自己的善良搞得那么廉价!"
这话说完,苏雅兰就挂了电话。
9.
"恺子,阿丹表妹明儿个结婚,你跟阿兰都没空回来。我知道,你们都大忙人。这样,你把咱俩的份子钱一齐打过来,我出力,你出钱。"
苏恺没多说话,打了两千给他。
饭店红簿子前,苏卫华掏出四百,笑眯眯说:"我跟我弟弟,一人两百。"
剩下的十六张红钞票,齐齐整整躺他钱包里。新郎的亲戚议论纷纷,听说苏恺在城里发达了,出的份子钱竟然还没村里人多。
渐渐地,苏卫华把弟弟当成了ATM,大事小事有事没事都捞他点儿。这过程就是温水煮青蛙,逐渐形成了一种固定模式。就好像苏恺给哥哥钱,跟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天经地义。
这日,苏卫华一如既往打电话过去:"恺子,快快,打八千来,你嫂子看上一件貂皮大衣。"
一向爽快的苏恺也犹豫了:"哥哥,如果你们遇到困难了,或者东东要补课,甚至是一家人出去旅游,我都二话不说给你打过去。但如果是貂皮大衣,我认为不值。"
"咋咧嘛这是?那我改口,我们给东东报补习班,成不?"
"哥,花钱要有投资意识。你用来学习,用来炒股,甚至嫂子买护肤品,那都是投资。但是用来买貂皮大衣,我认为没有意义。"
"我就认为很有意义!你嫂子多少年前就想买了,又不是今天才想……"苏卫华的声音越来越尖,像个无理取闹的女人。
苏恺叹了口气,掐灭电话。
从那天起,村子里人人都知道苏卫华有个没良心的弟弟。每逢天气晴好,他就搬个小马扎,坐在一处平坦地。
"苏恺那个没良心的,我小时候天天带他玩,他都不记得了。哎,那个毛二你还记得吧,他那会儿就一跟屁虫,成天跟我屁股后边儿。现在自己有钱了,嘚瑟了,了不得了,亲哥都不理了。"
每当这时,正晒太阳的大爷大妈都被吸引过去,时不时还附和他一下。
李大爷说,苏恺发达了也不回来为家乡发展搞建设,你看这泥路,跟镇里的水泥路差了多远。
听了这话,苏卫华不吱声了。弟弟是他一个人的,他并不希望弟弟把钱给别人。
10.
一个清晨,苏恺揽着一个身穿淡黄连衣裙女孩的腰,在地铁站口看到一个瘸腿的老乞丐。路过行人纷纷,无人在意。他便随手掏出裤兜里的几个硬币投进老人碗里,当啷几声。
老乞丐满眼感激:"谢谢,好人一生平安。"
苏恺看他可怜,每次路过地铁站都投他几个硬币,并随口聊两句:"大爷还记得我吧?"
久而久之,老乞丐没有当初那份感恩戴德的表情。听到苏恺走近时带来的当啷声音,只微微点头示意,或者干脆啥也不表示。
这天夜里,半梦半醒间,苏恺的脑海里冒出姐姐那句话:"升米养恩人,斗米养仇人。"
11.
这天夜里,苏恺高烧四十一度。苏雅兰听说后,把儿子送到婆婆家,打的赶来。苏恺拖着滚烫又起鸡皮疙瘩的身体,手抖好几下才开了门。
苏雅兰看到弟弟这个可怜样,心里难受,搀扶着他回了卧室。
"姐姐,我吃药怎么都吃不好,去医院了,打了一针。"他像个孩子,口齿不清地挂在姐姐身上。
苏雅兰拍了拍他的背,鼻腔一阵酸涩。苏恺回床上躺下后,苏雅兰要去拿温度计,手被一把抓住。
"姐姐,不要走。"他闭着双眼,呢喃道。
苏雅兰握紧弟弟的手,吻了下弟弟滚烫的额头。
"小时候我钻湖里游泳,脚掌抽筋了,是哥哥把我救上来的。他现在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说完这话,他便"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好生伤心。
"妈妈,妈妈……"
每个孩子在最疼痛、最脆弱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喊妈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哪个男人曾经不是个孩子?
苏雅兰抱住这个平日里淡然、儒雅、成熟的弟弟,像哄婴儿一样,把他哄平静了。深夜时,苏雅兰进来摸摸弟弟的额头,他已经退烧了。
次日清晨,苏卫华到的时候,苏恺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润尔雅的模样。
"哥哥来了。"
苏雅兰斜了他们一眼,夫妻俩尴尬地笑了下。把拎着的一箱苹果和几个塑料袋放地上:"听说你病了,我们来看望你,带了点东西。"
他们打开塑料袋,把东西一一摆出来。苏恺一看,咋那么眼熟。剃须刀是自己的,毛巾是自己的,茶叶是自己的……
"恺子啊,高烧退了吧?我们家二孩要上小学了……"
苏恺打断道:"我女朋友现在跟她爸妈在大理旅游,回国后我们就领证。这丫头是独生女,在家里被宠到天上去了,是个一点亏都不愿意吃的小公主。但人是真的有才华,会五种乐器,三种外语……对了,因为我不擅长理财,所以财政大权全权交给她。如果有经济方面的问题,你们就跟她单独讨论吧。"
苏卫华夫妻俩面面相觑了会儿,你蹭蹭我,我蹭蹭你。丁晓霞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说:"你把她电话给我,我要联系她。"
苏恺把自己手机递过去,示意他们用这个打。
电话拨通后,一个清澈又发嗲的女声传来:"恺恺,你都好久没回人家家的微信啦……"
丁晓霞硬着头皮说:"阿恺她媳妇啊?我是她嫂子,你好你好。是这样的,我家二儿子要上学了,那个学费啊手头还凑不齐。阿恺以前资助了我家东东,现在东东考上第一中学了。所以,你看……"
"说重点。"声音冷得像冰,一丝温度也无。
丁晓霞汗都要流下来了,在丈夫火辣辣的目光普照下,闭着眼睛硬挤出那几个字:"能不能用阿恺的钱给我们家老二交学费啊?"
电话里风呼呼刮,对方似乎听了个笑话,轻盈地笑了会儿:"做梦吧你!真是滑稽,为人父母,养不起孩子你还生他干嘛?我有那个钱跟恺恺出去旅游多好,还花你们身上?我知道我家恺恺善良心软,这不是你们欺负他的理由……"
电话那头,女孩的妈妈似乎喊了她句,她便匆匆道了个别,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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