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6—她—SHE丨小脚女人

作者: 知秋茶馆 | 来源:发表于2021-07-01 13:07 被阅读0次

    【九洲芳文】

    我的梦,许多是从吊脚楼里飞出来的。

    一片浓浓郁郁的茶山上,吊脚楼古灰色的边角在竹林坡上若隐若现。沿着一条小径往前走,穿过竹林坡,吊脚楼的身影便越来越清晰。

    四合天井的院子里,一口老水井孤独的立在中间,石板上泛着幽幽的暗光和青苔。陈旧的板壁上,是风霜浸蚀过的痕迹。榔头上挂着几件落满灰尘的旧物品,窗棂和柱子上的红漆已经脱落了,留下岁月的残骸……

    吊脚楼的溪水边,一架水风车咕噜咕噜轻轻地摇晃着,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谣……

    我双手抚摸已经开始腐朽的木头,心里忍不住一阵颤栗。祖母曾经的闺房在这里,就在这依山傍水的吊脚阁楼上。此刻,我好像见到她正对着我微笑,依旧是那么慈祥,银白色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飘摆。我赶忙揉揉双眼,哪里还有祖母的影子?

    祖母是典型的山寨小姐。脚被裹成五寸金莲,在这古朴的吊脚阁楼里住了她前半生。她识文断字,飞针纳线,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曾经吊脚楼热闹辉煌,很大的一个家族系在这里繁衍生息,自耕自足。听说祖母的母亲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会骑马打猎。当年地方上经常闹匪患,加上祖母家又是大户,于是,祖母的母亲将寨子里的人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女子护卫队。其中,便有我的祖母。

    那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只听得寨子里响啰打鼓,火把通明。吆喝声声入耳。忽然“啪”的一声枪响直穿耳膜。祖母的母亲在锋火台用猎枪击毙了一个大土匪。从此以后,寨子里就安生了,老祖母便掌管了整个寨子。日子开始过得红红火火,非常兴旺。

    当时的寨子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祖母兄妹众多,家庭人口庞大。祖母是家中最小的幺妹。她母亲掌权时,便给祖母请了私塾老师,专门教祖母识文断字,练枪骑马。当时的祖母芳龄十六,备受宠爱。

    但有些制度也是不能违背的,比如说女人的裹脚。只有在半夜都睡着的时候,老祖母便偷偷将裹在祖母脚上的白布散开,白天又偷偷给她缠回去。

    这些待遇是祖母的姐姐们都没有的。以至于后来祖母的裹脚比任何一个姐姐的都要大。她小家碧玉,识文断字,聪明能干,还遗传了母亲的果敢智慧。心气也比一般的姑娘要高。

    待闺阁中二十年,直到遇到我的祖父,便开始了她的后半生。

    祖母躲在屏风后面偷偷打量这位提亲的男子。祖父穿着讲究的中山服。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气度不凡。一下子就把这颗少女的心融化了。

    祖母在说到她出嫁情景时,脸上泛着红晕,眼里含满泪水。这一段段往事,总是让她的情绪激动不已。常常说到动情处,她就紧紧抓住我的手,忍不住一阵颤抖和落泪。

    祖父在当时也是大户人家,并且还是一个喝过墨水的读书人。祖父戴着大红花,骑着白马,祖母穿着古典的土家服饰,盖着大红盖头坐在祖父的后面。

    路途遥远,按说坐轿子是最合适不过了。也许骨子里祖父祖母都是新派人物。他们骑着白马,领着一行人担着二十多个担子,敲锣打鼓,浩浩荡荡走在马道上。走了一天的路程,才从遥远的山寨子来到我们三里乡,引得路人不停的张望,嘻闹……

    在当那时能有这种气派人家是少之又少,许多人家还填不饱肚子。

    也就在这一年,祖父考入四川大学,在三里乡轰动一时。像古时候高中状元一样。祖父仍然是骑着高头大马,报喜的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一路奔走一路吆喝,威武而又壮观,受到了地方上最高的重视。

    祖父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人间的最大两喜是多么的难得珍贵。

    求学路漫长而艰苦,祖母没日没夜的为祖父赶制了三十多双布鞋。浓浓情意全在这一针一线中密密缝裹,祖父带着祖母做的布鞋翻山越岭走了好几个月才走到四川。

    祖父求学三年,祖母在家也默默守候了三年。祖父家人口众多,在家排行老大,曾祖父是个屠夫,除了杀猪什么都不干。家里的重担全落在曾祖母和祖母的身上,而祖母更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把家里弄的井井有条,就连租田的佃户也是对祖母称赞不已。祖母体恤穷人,常常是少收租金,逢年过节还送他们东西。遇到佃户或长工在家吃饭的时候,祖母趁曾祖父没发现,经常悄悄的把肉埋进他们的碗底。

    三年后,祖父学成归来,将祖母紧紧的拥入怀中,细诉相思之苦,一起展望着未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夫唱妇随,其乐融融。

    祖父拒绝了许多大城市的高薪聘请,回到了我们三里乡。和几个老师创办起了学校,也就是现在的三中,曾担任过校长。从此偏远辟塞的三里乡终于有了高等的学府。养育出一批又一批有用的学生,在教学上做出了无数的贡献,一度被传为佳话。

    后来,因祖父成绩显著调入恩施市师范教学。祖母也随祖父迁入恩施,此时已有两个孩子,便是大伯与姑姑。

    花开花落,风起云舒,勤勤肯肯,相濡以沬。闲时与祖父一起吟诗作对,与孩子们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祖母说那时的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多想一辈子就这样长相斯守,天荒地老……

    祖母的故事在我心里充满了传奇色彩。我无比敬仰的看着祖母,看着这个在乱世里存活下来的小脚女人,感受着她的坚强果敢。常常泪流满面。

    岁月沧桑,人事沧桑。

    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场劫难如同洪水猛兽一样席卷开来,一切都陷入了黑暗,原本美丽的城市已变得面目全非,街面上到处是被掀倒在地的桌椅,粮食,招牌……一切都被砸得稀碎,人们惊恐的四处躲藏。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像恶魔一样笼照在祖父的头上。他愤怒,绝望,拼命挣扎,却又是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的同志,他的学生好多也被卷入了进来,所有的报负,所有的理想一切化为乌有……

    当时的祖父还在教学,一群坏人举着大刀,端着手枪。为首的一脸麻子最是凶狠,朝天放了一枪,张牙舞爪的来到教室。教科书和桌椅被掀倒在地。他们嚣张的大喊抓人。同学们吓的双手抱头全蹲在地上。大脸麻子用枪头指着祖父,用沾满血污的皮鞋不停踹在祖父身上。祖父没有跪下,始终挺直着腰杆,微笑的,从容的看向他的学生,引的这班刽子手更加的愤怒。拳头,脚如雨点一样打在祖父的身上。

    祖父被抓了。

    如睛天霹雳,此时的祖母刚生下父亲五十天,她悲痛欲绝,所有的事情如城墙般倒塌,没有一点预知。她惶恐,害怕,但她又不得不坚强,她还有三个孩子,她要保护他们,她不要他们受到一点伤害。

    那些走狗如疯狗一样四处撕咬,他们冲进祖父住的地方进行搜捕。值钱的东西被洗窃一空,祖父最心爱的书本被他们践踏在脚下。

    祖母带着三个孩子躲在没有受牵连的老师家才得以幸免。祖母浑身颤抖,指甲深深的陷入肉里,已经失去了疼痛。看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眼中更是多了一丝坚定。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比枪林弹雨来得更加猛烈和无情。

    天空低沉着,鸣咽着,似在诉说又似在哀嚎。祖母们无家可归,东躲西藏,尝尽了人间的苦难,看透了世间冷暖。许多认识的朋友都躲避着他们,看到他们如见到瘟神一样。

    祖父如此儒雅的一个学士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他倔犟漠视着一切,宁死不屈。牢狱中受尽折磨,念及祖母与三个孩子,最后急火攻心死于牢中。

    当祖母在得知祖父的厄耗时两眼空洞,美丽的脸上已经哭不出了泪水。真想就这样随着祖父离去,孩子们的啼哭声却又将她拉了回现实,四母子抱头痛哭。

    生活的残酷容不得你继续悲痛和喘息,只有待到夜深人静时,又会扎心般的疼痛。

    祖母很坚强,厄运并没有将她就此压垮,她没有退缩,反而是生出了更多的勇气和力量。将悲痛深深的埋于心底。

    收拾残败的一点点东西,带着孩子们辗转回到老家三里乡,回到那个生根发芽的地方。

    老家和娘家的所有财产都被没收和分配。遗留下来的亲戚,日子过的也紧巴巴,一样的清苦艰难,自身难保。

    后来三中的老师接纳了他们,才总算有了个容身之处。周边的老乡腾出一个闲置的吊角楼给他们。这个吊脚楼是简易的一个楼道,四处漏风。

    狂风呼啸的刮着,树干上零星的几片树叶也被它毫不留情的刮到了地面,一下又被扬起在半空,发出啪啪啪的声响。祖母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父亲,和孩子们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吊角楼被吹的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第二天居然放了睛。祖母将父亲交给姑姑,带上大伯父悄悄的上山砍竹子。没有干过多少体力活的祖母被荆棘刮的到处是伤口,五寸的小脚稍微不注意就会滑倒。七岁的大伯父将祖母砍的荆竹条收拢在一起,等到了傍晚才和祖母悄悄的背下山。

    祖母心思巧,荆竹被她裁成整齐的一截一截,围着吊角楼钉上木头和荆竹条,又在三中学里找来废弃的报纸、书纸。用土豆糊糊粘在荆竹条上。虽然简陋却也平平整整,总算能够遮风挡雨了。

    老乡们不敢明着接济他们,在晚上的时候将土豆,玉米等一些粮食用黑布包起来偷偷放在吊脚楼门口。

    祖母就这样带着孩子们在老街生存了下来。在学校里做些杂务,来回的奔波在家与学校之间。吊角楼通往学校之间有一条小径,为祖母节约了不少时间。

    当时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老乡们每天咽的是苞谷饭,常常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却挤出粮食暗中帮助他们。这让祖母心里倍感暖意。

    为了感恩,祖母白天在学校做事,到了傍晚就把老师和周围老乡的衣服抱来洗。冬天寒水刺骨,祖母手上满是裂口和红肿,却从未间断过。买不起电烫,就用大瓷水杯装上开水,用底部反复磨压。只要是祖母洗过的衣服,那是又干净又整齐。遇上扭扣掉了或是哪里破了,祖母会仔仔细细把它缝好,一忙就到深夜。懂事的大伯父和姑便照顾着几个月大的父亲。

    后来,大家都了解到祖母的性子,知道她很要强,不在明着接济,而是抱给了祖母更多的衣服,前题是洗一件衣服祖母必须收一毛钱。渐渐的祖母脸上多了份笑容,再后来祖母给人家磨豆腐,补衣服,做布鞋,一点也不让自己闲着,生活也慢慢好了起来。

    然而,恶梦并没有就此结束,祖母时不时的被拉出去游行,胸前还挂着牌子。祖母颠着小脚,脸上带着一份从容和镇定,昂首挺胸走完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衣服上满是补丁,却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连押着她游街的士兵也是对她尊敬不已。

    在这期间,祖母又被抄了两次家,祖父的照片和所有遗物被他们一把火烧光。无奈之下的祖母又再次搬家到河水坪祖父的老家。

    祖母回到老家,房子和生活同样没有着落。曾在祖母家干过活的穷人并没有嫌弃他们,都说祖母是个大善人。他们帮着打土垒房,砍树造梁,不收一分工钱。

    安顿下来的祖母养猪种地,做小生意,含辛如苦把三个孩子拉扯大,才有了我们后面的故事……

    水风车还在摇啊摇,那是一首怎么也唱不完的歌。吊脚楼,竹林,青石板,带着我的梦在岁月中穿行着,泪眼模糊。

    这个吊脚阁楼中,承载了多少的岁月往事。祖母的一生都与吊脚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祖母的前半生在红火的吊脚楼度过了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后半生却在风雨飘零的吊脚楼中受尽磨难,顽强不屈向上生长。

    她就像山坡上的荆竹条一样,有着强大的韧性与密度,奋力将一个破碎的家一点一点支撑起来。

    祖父的身影逐渐在我心里清晰了起来,高大,崇敬。而祖母更是让我生出无限的心疼与感动。艰苦的岁月并没将这个小脚女人击垮,她始终是那么睿智美丽,带着一份淡定与恬静,像一株丁香花清新而淡雅在这乱世中生存了下来。

    谁也想象不到曾经的她是个大小姐。她用她最坚强的信念与毅志在这个残酷,缥缈的年代存活着,一辈子再也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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